第51節(jié)
他們從水力宮爬上來,正好進入這祥云玄觀的后殿。此時殿中堆滿了馬車上卸載下來的麒麟臂,十幾個人在低頭忙碌著。他們一看蕭規(guī)進來,并不停手,繼續(xù)井然有序地埋頭做事。至于張小敬,他們連正眼都不看一下。 外面的龍武軍恐怕還不知道,蚍蜉已悄然控制了整個大燈樓。這不再是一個能給長安帶來榮耀的奇觀,而是一件前所未有的殺人利器。 有觀必有鼎。在玄觀后殿正中,按八卦方位擺著八個小鼎。它們本來是用來裝飾的,結果現(xiàn)在被用來當作加熱器具。每一個鼎中,都擱著幾十根麒麟臂。鼎底燒著炭火,不斷有人拿起一枚小冰瓶,插進竹筒。 不用介紹,張小敬也立刻猜出來,這就是他一直苦苦追尋的闕勒霍多,這里正在做最后的加熱工序。那冰瓶其實是一個細頸琉璃瓶,狀如錐子,里面插著一根冰柱,瓶外有刻度。把它伸在竹筒里頭,看冰柱融化的速度,便可推算石脂是否已達到要求的溫度。 張小敬沒想到,他們連這種器物都準備出來了。蕭規(guī)注意到他的眼神:“這是道士們煉丹用的,被我偷學來了。猛火雷物性難馴,不把溫度控制好一點,一不留神就炸了?!彼d致勃勃地又伸出手臂一指鼎底:“你可知這炭是從何而來?” 張小敬看了一眼,那條炭呈雪白顏色,只見火光,卻沒有煙氣。蕭規(guī)道:“這是南山上一個賣炭翁燒的。那老頭燒的炭雪白如銀,火力十足,且雜煙極少。他原本每年都會拉幾車來城里賣,結果宮里的采買經(jīng)常拿半匹紅紗和一丈綾,強行換走一車——得有一千多斤哪。所以老頭聽說我們要做件大事,主動來幫我們燒制,錢都沒要。可見咱們要做的這件大事,實在是民心所向呀?!?/br> 張小敬默然不語,只是盯著那炭火入神。蕭規(guī)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一時半會兒心思還轉不過來。咱們先去探望一下李司丞吧?!?/br> 他引著張小敬來到玄觀二樓,這里分出了數(shù)間靈官殿閣,都是祈福應景之用,是以里面布設極簡陋。不斷有人把加熱達到要求的麒麟臂抱出來,經(jīng)由這里的通道攀入燈樓,進行最后的安裝。 蕭規(guī)把其中一閣的門推開,張小敬一看,里面站著一人,直身劍眉,正是李泌。他也被偷偷運進了燈樓,看起來神情委頓不堪,但仍勉力維持著最后的尊嚴。 “李司丞,看看這是誰來探望你了?”蕭規(guī)親切地喊道,摟住了張小敬的肩膀。 李泌聞言,朝這邊一看,先是愕然,兩道眉毛登時一挑,連聲冷笑道:“好!好!” 張小敬面無表情,既不躲閃也不辯解,就這么盯著他,一動不動。蕭規(guī)笑瞇瞇地說道:“這事可巧了,想不到靖安司的都尉,竟是我當年的老戰(zhàn)友。在烽燧堡的時候,是我們倆從死人堆里滾出來的?!?/br> “嗯?”李泌一怔。 “不錯。第八團一共活下來三個人,那時候我還叫蕭規(guī)。哦,對了,還有另外一個幸存者叫聞無忌。他到底在哪兒,我想司丞也知道?!?/br> 憑李泌的才智,立刻猜出了前后因果。他看向張小敬的眼神,變得冰冷無比,可在那冰冷里,又帶著那么一點絕望的意味。 一個出生入死的袍澤,和一個屢屢打壓懷疑的組織,張小敬會選哪邊,不言而喻。 張小敬避開李泌的眼神,抬起手臂,手指在眼窩里輕輕一撣。這不是下意識的習慣動作,而是為了不那么尷尬。蕭規(guī)看看李泌,又看看張小敬,咧嘴笑道:“李司丞慧眼識珠,一眼就挑中了我這兄弟。若不是我有幾分僥幸,說不定真被他給攪黃!只可惜你們蠢,不能一信到底?!?/br> 李泌一言不發(fā)。蕭規(guī)把自己的弩機塞到張小敬的手里,輕松道:“大頭,為了慶祝咱們重逢,插個茱萸唄?” “插茱萸?”張小敬聽到這個詞,臉色一變。這可不是民間重陽節(jié)佩茱萸的習俗,而是西域軍中習語。茱萸果成熟后呈紫紅色,插茱萸的意思,是見血。 蕭規(guī)笑意盈盈,下巴朝李泌擺了擺。 他的意思很明白。半個時辰之前,張小敬還是敵對的靖安都尉,現(xiàn)在轉變陣營,為了讓人信服,必須得納一個投名狀——靖安司丞李泌的人頭,再合適不過。 殺死自己的上司,將徹底沒有回頭路可走,如此才會真正取得蚍蜉們的信任。 蕭規(guī)盯著張小敬,臉上帶著笑容,眼神里卻閃動著幾絲不善的光芒。這個生死相托的兄弟,到底能否值得繼續(xù)信任,就看這道題怎么解了。他身旁的幾名護衛(wèi),虎視眈眈,隨時準備拔刀相向。 靈官閣里一時安靜下來。李泌仰起頭,就這么盯著張小敬,既沒哀求,也沒訓斥。張小敬也沒動,他沉默地肅立于李泌對面,那一只獨眼微微瞇著,旁人難以窺破他此時的內心活動。 見他遲遲不動手,護衛(wèi)們慢慢把手向腰間摸去。只聽咔嚓一聲,張小敬抬起右臂,把弩機頂在了李泌的太陽xue上,手指緊緊鉤住懸刀。 “李司丞,很抱歉,我也是不得已?!睆埿【吹?,語調沉穩(wěn),不見任何波動。 “大局為重,何罪之有?!崩蠲陂]上眼睛。他心中苦笑,沒想到兩人在慈悲寺關于“殺一人,救百人”的一番對話,竟然幾個時辰后就成真了。更沒想到,他居然成了那位被推出來獻祭河神的無辜者。 張小敬面無表情,毫不猶豫地一扣懸刀。 噗的一聲,李泌的腦袋仿佛被巨錘砸中似的,猛地朝反方向一擺,整個身軀以一個滑稽的姿勢仆倒在地,一動不動。 靖安司的司丞,就這樣被靖安司都尉親手射殺在太上玄元燈樓里。 張小敬垂下弩機,閉上眼睛,知道從這一刻開始,他將再沒有回頭路可以走。為了拯救長安,他不后悔做出這個選擇,可這畢竟是錯的。每一次應該做的錯事,都會讓他心中的包袱沉重一分。 屋子里一時間安靜無比,張小敬突然睜開眼睛,覺得有些不對勁。 不對,這并不是弩箭貫腦該有的反應。他看了看手里的弩機,把視線投向躺倒在地的李泌,發(fā)現(xiàn)他的太陽xue有一圈紫黑色的瘀血。張小敬的視線朝地面掃去,不由得瞳孔一縮。 那支射出的弩箭,居然沒有箭頭。 手弩的箭桿和弓箭桿不同,頂端要削圓,前寬后窄。因為手弩一般應用于狹窄、曲折的近戰(zhàn)場合,強調在顛簸環(huán)境下的威力。眼前這支弩箭,沒有尖鐵頭,只剩一個橢圓的木桿頭。這玩意打在人身上會劇痛無比,但只會造成鈍傷,不會致命。 張小敬疑惑地看向蕭規(guī)。蕭規(guī)拍了拍巴掌,滿臉都洋溢著開心的笑容:“大頭,恭喜你,你通過了考驗?!?/br> “怎么回事?” “我對大頭你并不懷疑,不過總得給手下人一個交代?!笔捯?guī)俯身把箭桿撿起來,“我本以為,你會猶豫,沒想到你殺上司真是毫不手軟,佩服,佩服。” 他對張小敬的最后一點疑惑,終于消失了。一個人是否真的起了殺心,可瞞不過他的眼睛。剛才張小敬扣動懸刀時的眼神,絕對是殺意盎然。 張小敬輕輕地喘著氣,他的右手在顫抖著:“你給我弩機之前,就把箭頭給去掉了?”蕭規(guī)笑道:“你能扣動懸刀,就足以說明用心,不必真取了李司丞的狗命。他另外還有用,暫時不能死在這里?!?/br> 這時李泌咳咳地試圖把身體直起來,可是剛才那一下實在太疼了,他的腦袋還暈乎乎的,神情痛苦萬分,有鮮血從鼻孔里流出來。蕭規(guī)拎起他的頭發(fā):“李司丞,謝謝你為我找回一位好兄弟?!?/br> “張小敬!” 一聲大喝響徹整個靈官閣。李泌拖著鼻血,從來沒這么憤怒過:“我還是不是靖安司的司丞?你還是不是都尉?” “是。”張小敬恭敬地回答。 “我給你的命令,是制止蚍蜉的陰謀!從來沒說過要保全長官性命!對不對?” “是。” “你殺本官沒關系,但你要拯救這長安城!元兇就在旁邊,為何不動手?” 蕭規(guī)從鼻孔里發(fā)出嗤笑,李泌這腦袋是被打糊涂了?這時候還打什么官腔!張小敬緩步走過去,掏出腰間那枚銅牌,恭恭敬敬插回到李泌腰間: “李司丞,我現(xiàn)在向你請辭都尉之職。在你面前的,不再是靖安司的張都尉,而是第八團浴血奮戰(zhàn)的張大頭,是悍殺縣尉、被打入死牢的不良帥,是被右驍衛(wèi)捉拿的jian細,是被全城通緝的死囚犯,是要向長安討個公道的一個老兵!” 他每報出一個身份,聲音就會大上一分,說到最后,幾乎是吼出來的。 李泌的臉色鐵青,張小敬入獄的原因,以及在這幾個時辰里的遭遇,他全都一清二楚,更了解其中要承受著何等的壓力和委屈?,F(xiàn)在張小敬積蓄已久的怨氣終于爆發(fā)出來,那滔天的兇蠻氣勢洶涌撲來,讓李泌幾乎睜不開眼。 偏偏他沒辦法反駁。 吐出這些話后,張小敬雙肩一墜,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蕭規(guī)在一旁欣慰地笑了。在他看來,張小敬之前的行為,純屬自找別扭,明明對朝廷滿腹怨恨,偏偏要為了一個虛名大義而奔走,太糾結。 現(xiàn)在張大頭把之前的顧慮一吐為快,又真真切切對上司動過了殺心,蕭規(guī)終于放下心來。他握緊右拳,在左肩上用力一捶,張小敬也同樣動作,兩人異口同聲:“九死無悔?!?/br> 那一瞬間,第八團的盛況似乎回到兩人眼前。蕭規(guī)的眼眶里,泛起一點濕潤。 這時李泌勉強開口道:“張小敬,你承諾過我擒賊,莫非要食言嗎?” “不,我當時的回答是,人是你選的,路是我挑的,咱們都得對自己的選擇負責?!?/br> 李泌聽到這句話,不由得苦笑起來:“你說得不錯,我看走了眼,應該為自己的愚蠢承擔后果?!?/br> 張小敬道:“您不適合靖安司丞這個職位,還不如回去修道。拜拜三清,求求十一曜,推推八卦命盤,訪訪四山五岳,什么都比在靖安司好——不過若司丞想找我報仇,恐怕得去十八層地獄了?!?/br> 蕭規(guī)大笑:“說得好,我們這樣的人,死后一定得下地獄才合適。大頭你五尊閻羅的名頭,不知到時候管用與否?!?/br> “言盡于此,請李郎君仔細斟酌?!睆埿【垂笆?。 稱之為“郎君”,意味著張小敬徹底放棄了靖安司的身份,長安之事,與他再無關系。聽到這一聲稱呼,李泌終于放棄了說服的努力,垂頭不語。 蕭規(guī)吩咐把李泌從柱子上解下來,讓兩個護衛(wèi)在后頭押送,然后招呼張小敬朝燈樓上頭去。 “怎么他也去?”張小敬頗有些不自在。 蕭規(guī)道:“剛才我不是說了嘛,他另外有用處?!?/br> 張小敬這才想起來,之前就有一個疑點。蚍蜉們襲擊靖安司大殿,為何不辭辛苦地劫持李泌?讓他活著,一定有用處,但這個用處到底是什么? 蕭規(guī)看出張小敬的疑惑,哈哈一笑,說走,我?guī)闳タ磦€東西就明白了。 一隊人魚貫走出靈官閣。張小敬剛邁出門檻,蕭規(guī)突然臉色一變,飛起一腳踢向張小敬腰眼。張小敬沒想到他會猝然對自己出手,登時倒地。就在倒地的瞬間,一道寒光擦著他頭皮堪堪掃過。 元載現(xiàn)在正陷入巨大的矛盾。他半靠在一棵槐樹旁,盯著那扇鮮血淋漓的大門,久久沒能作聲。 那個殺神在眼皮子底下溜走了,還把自己嚇得屁滾尿流??墒撬R走前說的那句話,卻讓元載很在意。 “若你們還有半點明白,就盡快趕去興慶宮前,蚍蜉全聚在那兒呢?!?/br> 這是個圈套,還是一句實話?元載不知道。若說是假的,可張小敬撒這個謊毫無必要;可若說是實話,張小敬會這么好心?主動給追捕他的人提供線索?元載可不相信。 一貫以目光敏銳而自豪的他,面對張小敬這個謎,竟然不知所措。他真想干脆找一朵菊花算了,一瓣一瓣地揪下來,讓老天爺來決定。 這時他身邊的旅賁軍伍長湊過來,悄聲道:“我們要不要沖進去抓人?” 他們剛才抓住一個從院子里跑出來的學徒,已經(jīng)問清楚了這家主人的底細,叫作晁分,背后是日本人晁衡。院子里面似乎還有一個受了重傷的波斯人。張小敬特意跑來這里,肯定跟他們有勾結,抓起來總沒錯。 旅賁軍在這院子里起碼躺倒了十幾個人,簡直是前所未有的大虧,他們急于報仇。 對這個建議,元載搖搖頭。他不關心旅賁軍的臉面,也不怕晁衡,他只是覺得,這件事沒想象中那么簡單。 部下不知道,元載心里可最清楚不過:張小敬并不是內jian,這個罪名只是為了方便有人背黑鍋而捏造出來的。用它來整人沒問題,但如果真相信這個結論去推斷查案,可就南轅北轍了。 南轅北轍? 元載忽地猛拍了一下槐樹樹干,雙眼一亮,霎時做出了決斷。 “整隊,去興慶宮!” 旅賁軍的伍長一愣,以為聽錯了命令。 “去興慶宮!”元載又重復了一遍,語氣斬釘截鐵。 他不知道張小敬的話是否真實,不過與生俱來的直覺告訴元載,興慶宮那邊的變數(shù)更大。 變數(shù)大意味著風險,風險意味著機遇。 元載相信,今晚的幸運還未徹底離開他,值得賭一賭。 張小敬倒地的一瞬間,蕭規(guī)發(fā)出了一聲怒吼:“魚腸!你在干嗎?!” 在靈官閣外,一個黑影緩緩站定,右手拿著一把窄刃的魚腸短劍,左手垂下。張小敬這才知道,蕭規(guī)踹開自己,是為了避開那必殺的一劍。他現(xiàn)在心神恍惚,敏銳感下降,若不是蕭規(guī)出手,恐怕就莫名其妙死在魚腸劍下了。 “我說過了,我要親自取走張小敬的命?!濒~腸啞著聲音,陰森森地說。 蕭規(guī)擋到張小敬面前,防止他再度出手:“現(xiàn)在張小敬已經(jīng)是自己人了,你不必再與他為敵?!?/br>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假意投降?” “這件事我會判斷!”蕭規(guī)怒道,“就算是假意投降,現(xiàn)在周圍全是我們的人,又怕什么?” 這個解釋,并未讓魚腸有所收斂:“他羞辱了我,折斷了我的左臂,一定要死?!笔捯?guī)只得再次強調,語言嚴厲:“我再說一次,他現(xiàn)在是自己人,之前的恩怨,一筆勾銷!” 魚腸搖搖頭:“這和他在哪邊沒關系,我只要他死?!?/br> 靈官閣外,氣氛一下子變得十分詭異。張小敬剛剛轉換陣營,就要面臨一次內訌。 “這是我要你做的第九件事!不許碰他!”蕭規(guī)幾乎是吼出來的,他一撩袍角,拿起一串紅繩,那紅繩上有兩枚銅錢。他取下一枚,丟了過去。魚腸在半空中把錢接到,聲音頗為吃驚:“你為了一個敵人,居然動用這個?” “你聽清了沒?不許碰他。”蕭規(guī)道。 “好,不過記住,這個約束,在你用完最后一枚銅錢后就無效了?!濒~腸強調道,“等到我替你做完最后一件事,就是他的死期?!?/br> 張小敬上前一步:“魚腸,我給你一個承諾,等到此間事了,你我公平?jīng)Q斗一次,生死勿論?!濒~腸盯著張小敬的眼睛:“我怎么知道你會信守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