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jié)
一旦消息傳入蕭規(guī)的耳朵,他也罷,李泌和毛順也罷,恐怕都會立刻完蛋。 張小敬有點茫然地看著天花板上的四個眼,真是一點機會也沒有了嗎? 不,還有機會! 一股倔強的意念從他胸口升起。張小敬一咬牙,回頭對毛順吼道:“拿好火石和艾絨!立刻點捻!”只要轉機一炸偏,蕭規(guī)就算覺察,也來不及修理。 毛順手一抖,現(xiàn)在就要炸?那他們兩個可來不及撤退。 “現(xiàn)在不炸就沒機會了!”張小敬也知道后果,可眼下這是唯一的機會。毛順為之一怔,他沒想到,這家伙居然對逃命全不在乎。 上頭有密集的腳步聲傳來,還有那木橋竹梁咯吱咯吱的響動。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他轉過身去,把火石和艾絨塞到毛順手里,讓他點火。毛順蜷縮在轉機石臺旁邊,一下一下敲打著火石,可是手抖得厲害,半天沒有火星。 “拒敵殉國,通敵自斃,你給你家人選一個吧!”張小敬冷冷丟下一句話。 炸毀轉機,死了算壯烈殉國,至少家人會得褒獎旌揚;沒炸毀轉機,等到燈樓一炸,全天下都知道是他毛順的手筆,他一死了之,家人什么下場可想而知。 毛順的精神已經(jīng)接近崩潰。 這時腳步聲已經(jīng)接近頂閣,張小敬知道最后的時刻已經(jīng)到了。他顧不得讓毛順表態(tài),挺身站在了頂閣門口,從腰間摸出四支弩箭,給弩機裝上。 他估算了一下,依靠這個門口,至少還能拖延上十來個彈指,勉強夠讓毛順引爆麒麟臂了。 腳步聲越來越近,人數(shù)可不少。張小敬手持弩箭,背貼閣門,獨眼死死盯著外面,額頭有汗水流出。頂閣里現(xiàn)在沒什么光線,外頭的人都打著燈籠,敵明我暗,蚍蜉會如何強攻頂閣,他必須提前做好預判。 突然,頂閣的門唰地被大剌剌推開了,蕭規(guī)的腦袋探了進來。 這可完全出乎張小敬的意料。他想象過敵人會破門而入,或破天花板而入,或干脆站在門口放箭射弩,可沒想過蕭規(guī)居然只身推門而入,全無防備。張小敬的動作,因此有一瞬間的僵直。 “大頭?你怎么跑這兒來了?”蕭規(guī)問。 他的視線受光線限制,只看得到張小敬的一張臉。張小敬正要扣動懸刀,猛然聽到這句話,不由得一愣。他迅速把弩機藏起來,表情僵硬,不知該說什么。蕭規(guī)狐疑地打量了他一下:“你不是應該在樓下等著嗎?” 魚腸沒告訴他我們的事? 這是張小敬的第一個判斷,但是,這怎么可能? “哦,我上來拜拜神?!睆埿【春鼗卮?,心里提防著對方會不會是故意麻痹,借機偷襲。 蕭規(guī)神情不似作偽,嘖嘖笑道:“你還信這個?這里頭就是個空架子,根本沒神可拜呀?!?/br> 張小敬忽然發(fā)現(xiàn),蕭規(guī)用的是“你”,而不是“你們”。這間頂閣外亮內暗,而毛順安裝麒麟臂的位置,又在轉機的另外一側,高大的轉機石臺,擋住了毛順的身影,蕭規(guī)根本沒注意到他的存在——恐怕還以為毛順在玄觀大殿呢。 他心中有了計較,把身子轉過去,把門口擋住,悄悄別回弩機,勉強笑道:“所以我這不是正準備下去?” 蕭規(guī)覺得哪里有古怪,盯著張小敬看了一會兒,又越過肩膀去看那臺轉機。他忽然一揮手,張小敬心跳差點漏跳了一拍。 “別在這兒瞎耽擱了,下去吧?!笔捯?guī)說,“上頭已全部弄好,機關馬上發(fā)動,咱們盡快下去水力宮集合?!彼D了頓,得意地強調道:“然后就踏踏實實,等著聽長安城里最大的爆竹嘍?!?/br> 張小敬終于確認,魚腸應該還沒告訴蕭規(guī),不然蕭規(guī)不可能跟他廢這么多話。這個意外的幸運,讓他暗暗長出一口氣。 張小敬瞥了一眼轉機的陰暗角落,故意往頂閣外走去,邊走邊大聲道:“這次可得好好把握機會,不然遺憾終生?!笔捯?guī)“嗯嗯”幾聲,顯得躊躇滿志。 轉臺那一側一直保持著安靜,說明窩在那里的毛順也聽到了。 在頂閣外頭,張小敬看到長長的通道里站著許多人,都是剛才在上頭忙碌的工匠。他們按時完成了替換的任務,扔下不用的工具,一起下撤。這意味著,現(xiàn)在太上玄元燈樓已徹底化為闕勒霍多。 決定性的丑正時分,即將到來。而它的命運,將由創(chuàng)造者來決定。 帶著惴惴不安的心思,張小敬和蕭規(guī)離開頂閣,朝下方走去,工匠們沉默地跟在后頭。張小敬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道:“魚腸呢?” “嘿嘿,你是擔心他向你報復?”蕭規(guī)促狹地看了他一眼。 “是?!?/br> “放心好了,他以后不會再煩你了?!笔捯?guī)把手伸向腰間的帶子,晃了晃,那上面有一根紅繩,上頭空蕩蕩的,一枚銅錢都沒有。 這是魚腸交給蕭規(guī)的,十枚銅錢,換十件事情。 “闕勒霍多的啟動,得有人在近距離點火。所以我委托他的最后一件事,是留在燈樓里,待啟動后立刻點火。他身法很好,是唯一能在猛火雷爆炸前撤出來的人——只要他能及時撤出?!?/br> 張小敬看著蕭規(guī),恍然大悟:“你從來就沒打算讓他活著離開?” “這種危險而不可控的家伙,怎么能留他性命?”蕭規(guī)仰著頭,用指頭繞著紅線頭。 看來蕭規(guī)和魚腸一直存著互相提防的心,也幸虧如此,張小敬才賺來一條死中求活的路。 外面的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那些在廣場上的拔燈藝人,彼此的對決已到了白熱化的程度。最終的“燈頂紅籌”即將產生,他或她將有幸登上勤政務本樓,在天子、群臣和諸國使節(jié)面前,為太上玄元燈樓燃燭。 “啊,真是羨慕樓下那些人啊,在死前能度過這么開心的一段時光,真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呢?!笔捯?guī)掀開一塊蒙皮,冷酷地評論道。 張小敬望著他:“我記得你從前可不是這樣的人?!?/br> “人總是會變的,朝廷也是?!笔捯?guī)陰沉地回答。 很快他們抵達了玄觀。兩名護衛(wèi)正等得坐立不安,看到張小敬和蕭規(guī)一起下來,松了一口氣。蕭規(guī)環(huán)顧一圈:“毛大師呢?” 小鼎的看守道:“毛大師抱著一根麒麟臂又上去了?!薄叭ツ睦锪耍俊笔捯?guī)皺著眉頭問。看守表示不知道。蕭規(guī)看向張小敬:“大頭,他不是跟著你嗎?怎么又自己跑了?” “毛大師說想起一處疏漏要改,非要回去。我想他既然不是出去告密,也就由著他去了。”張小敬又試探著說了一句,“要不我再上去找找?” 他下意識地瞟了上面一眼,頂閣還是沒有動靜,不知毛順到底還在干些什么。 蕭規(guī)站在原地,有些惱火。別人也就算了,毛大師可是這燈樓的設計者,他帶著麒麟臂要搞出點什么事,很容易危及整個計劃。 可現(xiàn)在丑正即將到來,燈樓馬上會變成最危險的地方,而且水力宮還有更重要的行動等著被引領。蕭規(guī)一時之間,有些兩難。張小敬主動道:“此事是我疏忽,我回去找他。你們先下去,別等我?!笔捯?guī)一聽,立刻否決:“不成,燈樓一轉,馬上就成火海,你上去就是死路一條?!?/br> “二十四個燈屋順序燃燒,最后才到天樞,距離爆炸尚有點時間。我想我能撤得出來?!睆埿【吹?,“烽燧堡都挺住了,咱們第八團還怕這個小場面嗎?” 蕭規(guī)轉過頭去,對那兩名護衛(wèi)喝道:“讓你們看人都看不?。∧銈円踩?,讓小敬有個照應!”兩個護衛(wèi)雖不太情愿,可只能諾諾應承。 “你殺了毛順,盡快撤下來。到了水力宮,你會知道接下來該去哪里找我們?!笔捯?guī)叮囑了一句,語氣滿是擔心。 如果說之前他還對張小敬心存懷疑的話,現(xiàn)在已徹底放心。沒有臥底會主動請纓去送死,只有生死與共過的戰(zhàn)友,才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張小敬和蕭規(guī)按當年禮儀,彼此擁抱了一下,然后他便帶著兩個護衛(wèi),匆匆掉頭向上而去。旁邊的人請蕭規(guī)趕緊下水力宮,蕭規(guī)卻沒有動,一直望著張小敬消失的樓梯口,眼神閃動。 他們離開不久,燈樓外頭忽然掀起一股巨大的歡呼聲,如同驚濤拍岸,頃刻間席卷了整個燈樓,久久不息??磥斫衲晟显?jié)的拔燈紅籌,已經(jīng)決出來了。 密集的更鼓聲,從四面八方咚咚傳過來。丑正已到。 蕭規(guī)長長嘆了一口氣,彈了彈手指,下達了最后的命令:“開樓!”然后轉頭下到水力宮去。 在旁邊的機關室內,十幾個壯漢一起壓動數(shù)條鐵桿,這股力道通過一連串復雜的機關,讓水力宮頂緩緩下沉。隨著數(shù)聲“咔嗒”聲傳來,宮頂makou與六個水巨輪彼此銜接,完美嚙合。六輪匯聚的恢宏力量,順著宮頂makou一路攀升,穿龍骨,轉撥舵,最終傳遞到那一枚精鋼鑄就的轉機,驅動著天樞緩緩地轉動起來。 天樞一動,整個太上玄元燈樓發(fā)出一聲低沉的長吟,樓身略抖,終于蘇醒過來。 第十七章 丑正 無論是看熱鬧的百姓、拔燈車上的藝人還是站在露臺邊緣的官員、 宗室以及諸國使節(jié),都不約而同地閉上了嘴, 等待著一個盛世奇景的誕生。天寶三載元月十五日,丑正。 長安,興慶宮廣場東南角。 元載是一個理性的人,他認為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分為兩類:能享受到的,不能享受到的。人生的意義,就在于不斷把后者轉化成前者。 所以他始終不能理解,長安城的那些老百姓,為了一個自己永遠沒資格享受的拔燈紅籌,怎么會激動成這副模樣。元載冷靜地看著遠處廣場上鼎沸到極點的人群,那些愚婦氓夫癲狂的面孔,讓他覺得可悲。 低沉的隆隆聲忽然從頭頂傳來,元載抬起頭,看到那太上玄元燈樓終于蘇醒了。它的身軀先是震了幾震,發(fā)出生澀的摩擦和擠壓聲,然后幾根外裝旋桿開始動起來。二十四個燈屋,開始圍繞著燈樓的核心部位,徐徐轉動。 現(xiàn)在拔燈紅籌正趕往興慶宮內,那一道道煩瑣的安檢措施沒法省略,估計還得花上一段時間。因此燈樓雖然開動,卻還未燃燭,黑棟棟的巨影在興慶宮廣場的火炬映照下,不似仙家真修,反倒有些猙獰意味,如同上古夸父在俯瞰眾生。 “這種規(guī)模的燈樓,一定得花不少錢吧?”元載盯著燈樓,心里感嘆著。 突然,他眼神一凜。只見一個人影和一樣東西從燈樓里沖出來,撞破蒙皮,在半空畫過一道弧線,四肢無力地擺動幾下,然后重重地跌到地面上,恰好就離元載不遠。 意外果然出現(xiàn)了! 別人還沒反應過來,可元載等待已久。他眼睛一亮,三步并兩步?jīng)_了過去,看到那人躺在地面上,四肢扭曲,后腦勺潺潺流著鮮血。他飛速撲過去,把對方扶起來,先觀察了一下面貌,發(fā)現(xiàn)是個佝僂著背的老人。 老人意識已經(jīng)不清了,舉起顫抖的手:“麒麟臂……爆炸……轉機……天樞?!比缓竽X袋一晃,沒了聲息。元載聽得一頭霧水,他伸手過去想扶住老人脖子,結果發(fā)現(xiàn)他脖子上有一道狹長的血痕。 這人跌出來之前,就被割開了咽喉。 這時旅賁軍士兵把掉出來的東西也撿過來了,元載一看,是一個造型特別的長竹筒,晃了晃,里面似乎還有水聲。他把竹筒的一頭塞子拔掉,黏糊糊的黑色液體流出來。 “這是猛火雷!”有士兵驚叫道,他參與了之前對突厥狼衛(wèi)的圍堵,對這玩意心有余悸。 元載嚇得一下子給扔開了,他讀過報告,一桶延州石脂做的猛火雷,可以夷平小半個坊。這玩意若是在手里炸了,可怎么得了? 這時龍武軍也被驚動了,檢查哨的伍長帶著幾個人過來,問這里發(fā)生了什么。元載亮出自己的靖安司腰牌,說我們在查一個案子,正好看到這人和這件東西掉出燈樓,兇手還在里面。 伍長湊近老人尸體一看,大驚:“這不是毛順毛大師嗎?” “那是誰?” “燈樓的大都料?!?/br> 元載一聽這個職務,腦子里飛速轉動,很快便想了個通透。他拽住龍武軍伍長,語氣嚴重:“只怕有jian人潛入玄元燈樓,意圖破壞。你看,這麒麟臂里裝的都是猛火雷,一旦起爆,燈樓盡毀。毛大師恐怕是阻止不及,被蚍蜉悍然丟出樓來。” 這段話信息量略大,聽得伍長有點不知所措,急忙說我去匯報上峰。 “來不及了!”元載斷喝,“毛大師已慘遭毒手,蚍蜉一定已經(jīng)在樓內準備動手了。” 伍長習慣于服從命令,對于這種突發(fā)事件卻缺乏應變。元載道:“我們靖安司追查的,正是這件案子,也帶了足夠人手?,F(xiàn)在叫上你的人,咱們立刻進樓!” “可是,這不合規(guī)矩……” “等到玄元大燈樓毀了,第一個被砍頭的就是你!”元載威脅道。伍長臉都嚇白了,jian人入樓,他這守衛(wèi)無論如何也脫不開責任。在元載的勸說下,伍長只得呼喚同僚搬開刺墻。 元載此時的腦袋分成了兩部分,一塊在拼命整合目前所收到的信息,試圖還原襲擊計劃的全景;另外一部分,卻在飛速計算,這次能得到多大好處。 阻止蚍蜉毀掉燈樓的陰謀,這事若是辦成了,直接可以上達天聽,乃是不世奇功!而且,叫上這一個小小的龍武軍伍長,非但不會分薄功勞,反而在必要時刻,可以當盾牌和替罪羊。 元載計議已定,抖擻起精神。龍武軍和旅賁軍各自有十來個士兵,匯成一隊朝著燈樓下的玄觀沖去。 今晚,注定是我元載建功成名之夜! 張小敬和兩名護衛(wèi)再度回到大殿。此時大殿里已經(jīng)空無一人,張小敬道:“我猜毛順已經(jīng)爬到上面去了?,F(xiàn)在上去太危險,你們留下來接應?!?/br> 兩人對視一眼,異口同聲:“我們奉命保護您,豈能中途而廢?” “好吧,那你們跟上。” 張小敬沒有廢話,沿著樓梯朝上飛速爬去,兩名護衛(wèi)緊隨其后。在陡峭狹窄的樓梯上,三人上下爬成一排。這一層是關押李泌的靈官閣,張小敬最先登上樓梯,后頭兩人還在低頭攀爬。他猛然回身,抽出手弩,先啪啪兩發(fā)射中最后一人,然后又是一次二連發(fā),再射中身后的護衛(wèi)。 這個次序很重要,如果先射身后的人,很可能他一摔下去,反成了最后一人的rou盾。 兩輪四發(fā)幾乎在瞬間射完,兩個猝不及防的護衛(wèi)慘叫著跌落到樓梯底部。張小敬瞄準的是他們的頭顱頂部,這么近的距離,有十足把握射穿。就算他們僥幸暫時沒死,也絕不可能再爬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