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jié)
裴琰回身在柜子里翻找,翻出備用的干凈尿袋和導(dǎo)管。他是肯定不會cao作,看著莊嘯特熟練地蹲地下搞定了換尿袋工作,都沒去喊夜班護士。 在病房度過一夜。兩人各自歪在一張扶手椅上,攤直了雙腿,在疲憊與蒙眬中,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裴琰聽著莊嘯在他耳邊提起一些事。莊嘯很平靜地說:“《暗囚》劇組也出了事故,武行演員跳樓的時候,鋼絲保險繩斷了,當(dāng)場就沒了。《雷霆沖關(guān)》劇組據(jù)說是開拍前走位,誤踩了爆破雷管,爆破組組長和另外兩個小弟一死二傷……制片方說,幸虧當(dāng)時是走位試拍,不是正式開拍時候讓兩個主演踩上去爆炸,那就是大事了?!?/br> 裴琰吭聲:“我也聽說了?!?/br> “人都還年輕著,很可惜,也賠不到什么錢。雖說劇組里牌兒有大有小、身價有高有低,可都是人命?!鼻f嘯側(cè)過來看向他,“你現(xiàn)在能理解小薩為什么見著你就想砍你?如果是你在意的人,受這么重的傷,或者沒命了,你也難受,你也會遷怒。” “我明白。”裴琰垂下眼瞼,“該砍。” 莊嘯那時說:“這些人也都不容易,他們才是成就我們做男主角的人,賺錢出名不能忘恩。” 裴琰很鄭重地說:“我非常、非常抱歉。” 這是他頭一回在外人面前對那件事認(rèn)錯道歉,以前沒有過。以前他也從來不聽誰當(dāng)面給他灌雞湯說教他。 莊嘯伸開手臂,可能當(dāng)老大當(dāng)習(xí)慣了的,就好像這人無數(shù)次摟著自家班子里的兄弟那樣,拍了拍他后肩膀。 …… 裴琰事后想想,他跟莊嘯倆人,好像真的不太熟,比陌生人稍微多見了兩次面。 私底下,頭一次這樣近距離地接觸這個人,和之前想象的完全就不一樣,太不一樣了…… 銀幕上“大俠”的耀眼光環(huán)沒有了,生活中誰也沒長三頭六臂,說話的聲音都沒那份神秘感了,莊先生就是個長得比較好看的普通人而已。 大俠皮相之內(nèi)的東西透過面紗洇出來,讓他看到了血rou的成色。 第二天清早,裴琰給莊嘯指路,兩人到距離醫(yī)院兩條街的飯館吃早餐。這還是一家京城老字號餐廳,常年準(zhǔn)點經(jīng)營早餐業(yè)務(wù),口味很地道,來晚了就搶沒了。 莊嘯納悶:“你不是北京人吧?對這兒這么熟。” 裴琰說:“平時見人談事都得來,圈里人也都在這地兒混,也算常駐人口了?!?/br> 裴琰排隊買了兩屜包子、四個糖油餅、六個茶葉蛋和兩碗炒肝,覺著倆人差不多夠了。 “你不是本地土著么?比我還路不熟?”他問。 莊嘯說:“好幾年不在這兒常待了。” “挺好?!迸徵豢谕痰粢粋€包子,嚼著說,“你還吃得下炒肝么?都吃不慣這個臭蒜和大腸味兒了吧!” “吃?!鼻f嘯一笑,“干掉這一桌沒問題!” 歷練和心態(tài)不一樣了,但看起來口味還沒變。 兩人在二十分鐘之內(nèi)風(fēng)卷殘云,迅速干掉這些包子油餅雞蛋炒肝,基本上是把桌上東西對半平分了。果然干這行的平時體力精力消耗很大,飯量是必須的,人卻又都是精瘦體型,吃下去的都生不出膘來。 隔壁桌一對同吃早飯的母子,小男孩是上小學(xué)的年紀(jì),啃著包子總是瞟他倆。 裴琰狼吞虎咽啃完最后半張油餅,眼神示意:快撤吧,要暴露了。 莊嘯用口型道:你暴露了,你撤吧,我再吃會兒。 莊嘯說著灌進半碗炒肝。 小男孩下意識就開始哼主題曲:“瞪登等瞪喇啦喇辣,長路漫漫任我闖,一身膽色與熱腸——” 裴琰是架著墨鏡捂著帽兜的,差點兒被最后一口糖油餅噎著! 他滿嘴都是油花。 莊嘯迸出笑意。唱的好像就是《蘇乞兒》那個電影的片尾曲吧。 兩人舔干凈盤碗,奔出飯館。 清晨的街頭就是浮世人間最平凡而忙碌的眾生映像,他們兩個原本也不太熟的人,就是在某個交匯點上碰了個頭,在街邊駐足片刻…… 當(dāng)日連著兩場西醫(yī)專家會診,忙忙碌碌,細(xì)節(jié)不必詳述。 裴琰對莊嘯說:“大夫絕對是靠譜的大夫,我爸認(rèn)識的,以前給我爺什么的都治過病。這類重病不能夠打包票一定恢復(fù),我也跟他們說了,盡力而為吧?!?/br> “我明白。”莊嘯道,“盡人事聽天命?!?/br> 莊嘯的行程匆忙,大約是很快又要離京。裴琰在路邊上車前,突然想起來:“你需要回一趟家嗎?你在北京有家吧?需要去什么地方,我開車送你,很方便的?!?/br> “哪也不去,我不用回家?!鼻f嘯說,“明天的航班,過去錫林浩特待幾天,幫那誰他們家處理點兒事。他家的車禍可能還要打官司,爭賠償金?!?/br> 裴琰:“……” 裴琰下意識想說“我跟你一起去”,突然又想起來:“我明天定了去上海,有個宣傳活動。我可以趕個紅眼航班……” “不用,心意領(lǐng)了!”莊嘯對他一揮手,“都能理解,忙你的吧?!?/br> 裴琰心里是真的愧疚了。這時候絕對不會再有“被毀前途的不止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那位”的心境,太他媽欠打了。 莊嘯臨走還說了一句:“治好治不好的,你甭?lián)?。如果能恢?fù)一些,我就說,是你請的大夫把人治醒了。如果沒能治好,人就這樣了,就什么都不要說了,你我知道這事就行。” 裴琰給莊先生抱了個拳,真心的。 …… 第五章 反派 探病的事情暫告一個段落,療程穩(wěn)定地進行中。 裴琰隔三差五給他認(rèn)識的那位老專家打電話發(fā)短信地問候,以前逢年過節(jié)都沒問候,給他爸他爺看病的時候也沒招呼得這樣殷勤。他還是等待奇跡出現(xiàn)呢,總歸是心懷歉疚,想要有機會跟莊嘯報個喜、表個功,明知這種事其實希望十分渺茫。 他和莊嘯之間仍是私下以短訊聯(lián)絡(luò),偶爾發(fā)幾條,知道對方很快又回美國拍戲去了,往來匆匆。 莊先生不在的時候,他去醫(yī)院,自己悄悄又進過一次傷號的病房。 病床上僵直睡著的人,與床前注視兒子的人,都長久地保持一動不動的姿勢,在午后窗前的光照之下,就是一幅安靜到讓人心酸的人像油畫。 裴琰自覺加入了這幅靜謐的畫面,也沒說什么話,坐了一下午,難得給自己找個安靜地方,也好好兒想想。 額日勒圖的mama,每一道皺紋都深刻地烙在眼角和唇邊??疵嫦嗄昙o(jì),都像裴琰的奶奶了。人在瀕臨絕望的逆境中,心會坍塌,臉上一定掛相,臉是跟著心一起塌的。 …… 那仍然是個心地樸實純良的農(nóng)婦,過一會兒就忍不住找裴琰說話,然后從床下?lián)高曛铣鲆粋€編織袋,在里面扒拉半天,拿出一包干奶酪給他。 裴琰自己有點兒不好意思了,他進病房竟然空手來的,真寒磣!確實就沒做過探望病號這種事,做人太隨便了,不走人情世故的尋常路線。 他用帽子和帽衫把光頭包嚴(yán)實了,低頭刷屏,和勒圖mama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其實誰也聽不懂誰說的。 草原上的鄉(xiāng)音實在太難懂了,每一個字他都聽不明白,但對著空氣聊天也能驅(qū)散房內(nèi)淡淡的壓抑和憂傷。 勒圖mama說,我兒子八歲開始練功夫,被包頭市里過來的教練挑中了,就這樣出了大草原。 裴琰說,我七歲開始習(xí)武,我自己就喜歡,執(zhí)迷不悟的,誰規(guī)勸我都不聽,就是不想上課念書唄。舅爺爺帶我出去,后來家里給正式拜了師父。 勒圖mama說,兒子常年在武校寄宿,很少回家鄉(xiāng)去,平時都見不到,后來參加市里的比賽,自治區(qū)的比賽,然后是全國比賽,得了好多名次呢……也給家里掙錢了…… 裴琰說,我是練散打和綜合格斗的,在國內(nèi)和歐洲都拜過名師,師父說我很有天賦,十幾歲參加少年賽我就已經(jīng)出名了,后來參加全國擂臺賽,就是奔著那屆比賽冠軍去的…… 勒圖mama說,勒圖后來經(jīng)人介紹,認(rèn)識了莊先生,就進了這個圈子,具體做什么我們也不懂,就是拍電影么,給人家做替身,別人做不來或者不愿意做的危險動作,水里火里的,就讓他去做…… 裴琰說,我原本沒想進演藝圈,原來特瞧不上這群人,可是現(xiàn)在自己干上了原本最看不上的一行!就是在花花世界名利圈里打轉(zhuǎn),不知前途哪里是努力的方向……真廢啊! 勒圖mama說,孩子出事了,這輩子都完了,難受死了……莊先生是個好人,幫了我們很多,事又不是他弄出來的,人又不是他打壞了的。 就那么一句,裴琰終于聽懂了。 他附和說,是,莊先生是個好人。 勒圖mama說,再過一陣,我們就搬回草原去,再也不在這里待了……孩子在外面漂泊這么多年,終于可以回家了。 裴琰心里想著這事,在手機上鼓搗,教給勒圖的mama:“阿姨,現(xiàn)在很多人都在網(wǎng)絡(luò)公眾號上眾籌,籌錢治病,您也可以試試這樣……” 他剛說一半又覺著不地道,外邊兒誰都知道額日勒圖是怎么傷的,這事就別宣傳了,又得把他下鍋煎炒油炸一遍。 他囑咐勒圖mama:“醫(yī)院賬戶里還有您的錢吧?出院時候您記著把沒花掉的錢取走,別忘這事。” 裴琰后來就在醫(yī)院的財務(wù)那里,掏了自己隨身帶的銀行卡,給這家人繳費看病的賬戶上,存了一筆錢。 …… 再說他經(jīng)紀(jì)人強尼吳這邊,一直跟《醉拳》的導(dǎo)演和片方保持著高度密切聯(lián)系,一直就沒放棄這件事。強尼吳為旗下藝人攬活兒,是極為執(zhí)著和敬業(yè)的,時刻表達著 “我們很想上”的強烈愿望。 裴琰自知論名氣和功夫,他都比不上莊嘯,但他也不畏手畏腳。假若能有機會跟莊家班的武行合作,這是他的榮幸。 又過了個把月,那邊回復(fù)了試鏡后的確切消息:裴先生愿不愿意接《醉拳》這個片子的反派男一號?如果愿意接,劇組立即就跟你簽了。 強尼吳在電話里,就跟對方的代理人據(jù)理力爭了半天。 房間里,裴琰聽著這樣的回復(fù),猛地挑起了眉毛,愣了半晌……沒想到是讓他撿個配角,而且是反派配角。 他經(jīng)紀(jì)公司以前替他攬活兒,高調(diào)地放出話去,我們不接配角,我們只演主角。 事實也是如此,有些人起點就已經(jīng)很高,不用老板砸錢捧,不是靠睡上位,一出道就火了。正面或負(fù)面新聞都炒得甚囂塵上,反正他是火了。上大銀幕的第一部 戲《蘇乞兒》,就是演男主角蘇燦,連拍三部,他就沒演過配角。 好萊塢攝影師的黑白大片也出來了,他的幾張?zhí)貙懸约芭c眾明星的合影,在網(wǎng)上亮相。黑白鏡頭之下,肌rou和肢體動作充斥著年輕男性富有張力的性感,風(fēng)格無可復(fù)制,又是爆款,被網(wǎng)上評價“有顏,有身材,有身手,我們琰琰不紅誰紅?。俊?/br> 而美國電影網(wǎng)站那邊的評論家,拿捏著矯揉造作的詞匯,這樣評價道:ian pei這個冉冉升起的新一代華人功夫明星,有著極具東方特色的面孔和矯健的身手,細(xì)長的一雙眼和放蕩不羈的笑容流露出獨特氣質(zhì),把男人的性感與邪氣揉進武打動作的設(shè)計,光頭照耀著這個年輕人未來星途的明亮…… 光頭、東方式的細(xì)眼和薄唇、略帶邪氣的不羈的笑容……外媒竟然是這么形容他的,果然,反派角色這就找上門了! 他的整個團隊,以及公司里幾位策劃人,聚在工作室里商量這事,七嘴八舌,義憤填膺。自視都相當(dāng)高,一番雄心壯志,確實有點不甘心。 老裴,這畢竟是你過海闖蕩好萊塢的第一部 片子,第一部戲的起點很重要,你是主角,莊嘯給你搭戲,還是你是配角,你給莊嘯當(dāng)綠葉,這中間區(qū)別可大了! 但這畢竟是第一部 ,誰敢說新人第一部國際大片就能當(dāng)主角?。窟@也要碰運氣,兩年拍個功夫言情三部曲你已經(jīng)紅了,你還能有多少好運氣? 老裴,你上了這個角色,咱不怕你不出名,就怕你演太好了怎么辦?演反派出名了,也容易被定格定型,套進那個框子里,以后反派角色都是你碗里的食兒。 但是話說回來,這年頭人渣反派也有粉絲追捧,反派角色劍走偏鋒,還容易拿演技大獎呢! …… 劇本裴琰事先熟讀過了,熟悉每個角色,暗暗朝著男一號努勁兒。 反派角色是國際犯罪集團大頭目的兒子,年輕而心狠手辣,一身邪魅功夫,神擋殺神,最后結(jié)局當(dāng)然是被更牛逼的主角揍得鼻青臉腫,殺得灰飛煙滅,在劇本里死得慘絕人寰。 也不知道執(zhí)導(dǎo)這部片子的那位國際知名大片導(dǎo)演,是看中了他年輕,還是覺著他能演心狠手辣,還是認(rèn)為他氣質(zhì)“邪魅”了?……真cao蛋。 “媽的……”裴琰嘴里輕輕罵了一句。他半仰在沙發(fā)上,一腿蹺在沙發(fā)扶手之上,眼神聚焦在房間角落某一點,心里也在琢磨接戲的利弊,琢磨另一個人。 他低頭發(fā)了一條微信,也沒什么猶豫:【莊先生,《醉拳》那部戲,確定是你們莊家班的武行班底?簽了?】 過了幾分鐘,莊嘯回復(fù)他,極為簡短,沒有寒暄和廢話:【是我們班底,簽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