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jié)
梳妝好,雉娘出門,烏朵上前來攙扶她,她松開鞏姨娘的手,鞏姨娘不舍地放開她的手,眼中似有千言萬語,淚眼盈盈地看著她。 她轉(zhuǎn)過身,扶在烏朵的手上跟在那婆子的后面,沒走多遠,就見燕娘坐在涼亭中,桌子上擺著瓜果點心,倒真像是賞花的樣子。 趙燕娘不開口讓她坐,摸了摸頭上的簪子,“三meimei,咱們官家小姐,一言一行莫說要仿著那京中的貴女,但一個嫻靜貞德卻是跑不掉,如今大姐已是縣主,我們身為其妹,更要克己復禮,讓人挑不出錯來。” 簪子是金鑲玉的,玉質(zhì)碧綠通透,鏤金包著,下墜著通體瑩透的綠寶石,隨著她輕撫的動作,擺來晃去,流光溢彩。 雉娘緩緩地抬頭,定定地看著趙燕娘,她本就臉色慘白,眼下更是白得嚇人,略無血色的唇慢慢地吐著字,嗓聲沙啞,“二姐說的是,雉娘死過一回,倒是想通不少事情,說來也奇怪,雉娘本已入了地府,可閻官道我死得冤枉,容我重返世間?!?/br> 趙燕娘的臉一僵,莫名感到一股陰風,如見鬼般地盯著面前的少女,少女原本貌美的臉上一片慘白,那雙本來總是霧蒙蒙的翦水大眼,澄清透明,直直地看著,讓人心里發(fā)毛,帶著說不出來的詭異。 雉娘隱約瞧見三堂黑漆大門處朱色的官袍一現(xiàn),她裝出一副歡喜的樣子,“閻官都如此說,可見雉娘命不該絕,常言道,大難不死,必有后福,你看,大姐就被封為縣主?!?/br> 大姐受封縣主,有你這賤丫頭什么事? 趙燕娘“霍”地站起身,“三meimei,依你之言,大姐受封縣主,還是托你之福,此話若傳出去,讓皇后娘娘怎么想?” 雉娘靠在丫頭的身上,有氣無力地看著趙燕娘,“二jiejie,你說什么?雉娘聽不懂,大姐受封縣主本是大喜之事,當然是皇后娘娘的恩典,雉娘有幸成為縣主之妹,感激萬分,二姐認為雉娘哪句說得不對?” 你哪句話都不對,一個小婦養(yǎng)的庶女,還敢自稱縣主之妹。 趙燕娘恨恨地想著,氣憤難消,看著她蒼白嬌弱的樣子,那舉手投足間都像是勾引男人的模樣,越發(fā)的來氣。 “三meimei,切記要謹言慎行?!?/br> 這話說得重,雉娘似是受不住,搖晃一下身子,猛然向前栽去,撲在趙燕娘的身上,用僅能兩人聽見的聲音冰冷地說道,“蠢貨,我要搶你的男人,易如反掌?!?/br> 說完往后仰,直直地往下倒,從后面看就像是趙燕娘將她推倒一般,所幸烏朵手快,一把將她拉住,主仆倆沒有站穩(wěn),齊齊摔倒在地。 趙燕娘怒火攻心,指著她罵,“賤人,你還敢肖想段表哥,簡直是癡心妄想,你不過是一個庶女,出身低賤,將來和你那小婦姨娘一樣,是個做妾的命?!?/br> 雉娘不敢置信地看著她,眼中水霧一片,大顆的淚珠滾下來,嘴唇顫抖,“二姐,你說什么?你居然…” 她身軟體弱,還未從地上爬起,又倒下去,黑色的官靴急急地出現(xiàn)在她的視線中,她抬起頭,淚如雨下,帶著乞求,“爹…雉娘不愿為妾,剛才二姐說雉娘以后也會如姨娘一般,是個做妾的,前幾日,段表哥也拉著雉娘,說什么要讓我為妾的話,我怕…爹…我不要做妾,我怕…” 未好全的嗓子本就沙啞細氣,又帶著委屈和膽怯,還有傷心的哽咽,趙縣令心疼萬分,到底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哪有不疼的道理。 “爹,你莫聽她胡說,女兒沒有說過這樣的話?!?/br> 趙燕娘急急地爭辯,雉娘靠在烏朵的懷里,不去反駁她的話,只知道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眼睛一翻,暈了過去。 園子里充斥著趙縣令的怒吼聲,聞訊而來的鞏姨娘傷心欲絕,“二小姐,求求您莫要為難三小姐,她身子不好,怕是不能日日陪您賞花,求您高抬貴手,放過她吧?!?/br> 鞏姨娘從烏朵手中接過女兒,就見雉娘悠悠轉(zhuǎn)醒,有氣無力地道,“二jiejie,雉娘實在是無甚氣力賞花,怕是要白費jiejie的一番美意,請jiejie莫要怪罪,容meimei先行回去休息?!?/br> 她說得小聲,帶著心灰意冷。 又轉(zhuǎn)頭看著趙縣令,未語先流淚,“父親,雉娘誓死不為妾,望爹成全?!?/br> 鞏姨娘更是心如刀絞,哭得越發(fā)的哀切。 趙縣令陰著臉,雖離得遠,卻親眼看到二女兒將三女兒推倒在地,他冷冷地看著趙燕娘,趙燕娘猶在辯解,“爹,燕娘未說過讓她為妾的話,燕娘…” “啪?!?/br> 趙縣令抖著手,雖然離得遠沒聽真切,可做妾二字卻是聽得清清楚楚,“還敢狡辯,堂堂官家小姐,居然能說出讓自己meimei為妾的話,你可知什么是禮義廉恥?!?/br> 趙燕娘捂著臉,不可置信地看著趙縣令,掩面奔回自己的屋子。 ☆、首飾 院子里鬧翻天的時候,董氏正在庫房中清點東西,最近府中收的東西多,許多都是她活了大半輩子沒有見過的好東西,琳瑯滿目的禮品將庫房塞得實實的,看著就讓人心生歡喜,她本是守財?shù)男宰?,生怕下人會順走東西,早就吩咐在她清點時,任何人不能進去打擾她。 等她滿意地將物品全部過目,整理歸類,喜滋滋地回到東屋,一進門便見女兒將丫頭婆子都趕在外面,怒氣沖天地發(fā)著脾氣,地上散落著砸爛的瓷瓶碎片。 董氏有些心疼,瓷瓶雖不值錢,卻也是用銀子買的。 趙燕娘見到她,如找到主心骨,“娘…” “這是怎么了?誰敢給你氣受?” “還能有誰,西屋的賤人?!壁w燕娘想起邪門的雉娘,陰著臉表情猙獰,“娘,那小賤人不能再讓她呆在府中,有她在,段表哥遲早會被她勾走,我要讓她趕緊嫁人,嫁個無賴,求生不能,求死不得?!?/br> 董氏將女兒摟在懷中“好,娘依你,只要她嫁給你慶山表哥,有的是法子讓她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yīng),等收拾完小賤人,咱們再收拾老賤人。” “娘,要快,女兒忍不了。” “不會久的?!?/br> 自鞏氏進門,丈夫就冷落自己,平日里鮮少踏進她的屋子,不是歇在鞏氏的西屋,就是宿在自己的書房,她堂堂的正室夫人,比守活寡好不了多少。 幸好她育有長子,還有兩個女兒。 可饒是如此,世上哪個女人喜歡看到自己的丈夫?qū)檺燮渌呐樱炕匾姷届柺?,她都恨不得生啖其rou。 董氏目光中的恨意不比女兒少,她放開女兒,整下衣裳,若無其事地來到西屋,趙縣令正在安慰鞏姨娘,男子壯實威嚴,女人弱如扶柳,兩人深情凝望,郎憐惜妾有情,這一幕深深刺痛她的眼。 趙縣令聽到腳步聲,回頭一看,見是董氏,臉冷下來,鞏姨娘從凳子上站起,立在一邊,低頭垂淚。 “剛才妾身見燕娘傷心地回去,還道是出了什么事情,原來不過是姐妹間拌口角,姐妹之間,鬧別扭的事情常見,紅臉之后,照舊還是親親的姐妹,你說是不是啊,鞏姨娘。” 董氏是主母,她說的話,鞏姨娘不能反駁,無奈答是。 反倒是趙縣令出聲,沒好氣道,“拌口角?哪家的姑娘拌口角會說出meimei以后為妾的話?” 董氏暗自罵一句燕娘,這死丫頭,沉不住氣,臉上卻是做出一個松口氣的表情,“原來是這事?也是燕娘不會說話,前幾日雉娘出事,燕娘跟妾身一起擔心,妾身憂心不已,多說了幾句,怕此事傳出去,無人敢聘雉娘為正室,燕娘憂心meimei,愛妹心切,想教導meimei,許是對著雉娘說話說得重,其心卻是好的,老爺,這姐妹之間,在娘家里無論如何鬧得不愉快,等嫁人后,相互幫襯,情誼都不會減半分?!?/br> 趙縣令聽她這一說,將信將疑。 鞏姨娘低頭抹淚。 屋內(nèi)的雉娘躺在塌上,外屋的話一字不差地傳到她的耳中,董氏能把持父親后院多年,除了鞏姨娘一個妾室,連半個通房丫頭都沒有,不僅是身有倚仗,本身也是個有幾分手段的。 一通話說得合情合理,燕娘是對meimei愛之深,恨之切,才會說出那樣的話,反倒是自己和鞏姨娘,成了不知好歹之人。 外屋里安靜一會,又聽到董氏說, “老爺,鳳娘受天家愛重,被封縣主,這是何等的榮耀,妾身感念皇后娘娘恩典,想去寺中為娘娘祈福,多添些香油錢,也算是為鳳娘積福,鳳娘身為縣主,底下的燕娘雉娘,也跟著沾光,別的不說,有個做縣主的嫡姐,將來在夫家也無人敢欺。” 屋內(nèi)靜默,趙縣令喝口茶水,并不言語。 “妾身為人母,自是希望兒女們都好,鳳娘顯貴,燕娘,雉娘身為其妹,想來以后的造化也不會差,妾身想著將兩個女兒都帶去寺中,也求佛祖庇護她們,讓她們將來也能事事順遂,姻緣美滿?!?/br> 她說得真誠,趙縣令臉色緩和下來,點頭同意。 董氏又拉著鞏姨娘的手,“鞏meimei,你侍候老爺多年,我自問將你視若親妹,若真是有什么磕磕碰碰,你莫藏在心中,盡可與我道來,老爺公務(wù)繁忙,咱們婦道人家就不要什么事情都去煩他,你說是不是?” 鞏姨娘似是感激涕零,不停點頭。 趙縣令心下大慰,董氏雖不識字,為人粗鄙,但在道德大義上,倒是沒有出過錯。 董氏走后,趙縣令也跟著出去。 鞏姨娘回到內(nèi)室,雉娘啞著嗓子,“天音寺…” “你都聽見了。”鞏姨娘坐在塌邊上,拉著她的手,“剛才夫人說過幾日去天音寺進香,你也一起去,到時你的傷也好得差不多,出去見下世面也好,天音寺在閬山上,不遠就是閬山書院,閬山學院是天下第二大書院,大少爺也在書院讀書,臨洲城的夫人小姐們都極愛去寺中上香?!?/br> 大少爺? 鞏姨娘接著道,“大少爺人好,平日里對我們從不擺臉色,過幾日,怕是會回府,雉娘是想大哥了嗎?” 雉娘點下頭,原身也許和這位大少爺?shù)年P(guān)系不錯,她隱約有些期待。 這天過后,趙燕娘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聽說是被臨洲知府家的小姐請去做客,雉娘窩在屋中不出去,王大夫來看過一次,道她的傷勢好得差不多,只身子還是有些弱,剩下就慢慢調(diào)養(yǎng)。 期間董氏還派人來給她量衣服尺寸,說是要為她置辦幾身衣裳,另還送來一副全銀的頭面。 送東西過來的曲婆子帶著施舍,鞏姨娘卻雙手接過,滿心感激,等曲婆子走后,扶著她坐到梳妝臺前就筆劃起來,“夫人必是見大姑娘封了縣主,氣順心平,想起你來,若真是如此,也是菩薩保佑?!?/br> 雉娘從鏡子里定定地看著她,鞏姨娘低下頭去,“雉娘,她是嫡母,你是庶女,面上只能將她往好想,私底下多加防范,夫人不簡單,二姑娘反倒容易對付得多,以前你不愛聽姨娘說這些,姨娘…” 將后面的話隱去,鞏姨娘將最后一只銀簪插到她的發(fā)髻中,左右端祥,“三姑娘好相貌,比姨娘年輕時還要強上幾分,不過是一副銀頭面,若是戴上鑲珠點翠的首飾,還不知要美成何樣?!?/br> 鏡子中的少女面色無波,雉娘平靜地看著棱花鏡中陌生的自己,朦朧的眼神中帶著清明,眉彎如遠山,唇色如粉梅,十指纖白如玉,雖生活得不盡人意,卻未曾經(jīng)歷過人間的苦難。 這張臉,嬌弱柔美,與自己原來的樣子相距甚遠。 父親生前留下的大筆債務(wù)全壓在她的身上,mama早就如無聲蒸發(fā),不知所蹤,她應(yīng)付完一波又一波的討債人員,其中不凡高利貸公司,見她長得漂亮,有人起了歪心。 她整日要忙著賺錢還債,還有防著別有用心之人,東躲西藏,沒有朋友,不敢輕信他人,時刻活在警剔中,連睡覺都不敢有絲毫的松懈。 眼下雖看著活得不容易,她卻分外的歡喜,能活著已是恩賜,還能衣食無憂,更是意外之喜,若好好謀劃,將來順心意地嫁給他人做正頭娘子,此生就圓滿了。 鞏姨娘見她不說話,揣測她想到什么,不由得開口道,“雉娘,姨娘雖無本事,可卻深知為妾的難處,若能選擇,我也不會給人做妾。” 說著,眼中盈滿淚水,卻分外的堅定,“姨娘絕不會讓你步我的后塵,你是官家小姐,縱使不能高嫁,嫁給一般的富戶人家做正室也是可以的?!?/br> 雉娘不答,從鏡子里看著她,反手伸到后面,握住她的手,原主的生母雖然看起來柔弱,卻是個真心疼女兒的。 為人妾室,縱使夫家再顯赫,也不過是任人隨意發(fā)賣的玩物。 按本朝律法,育有子女的妾室還好,若膝下空虛,等到年老色衰,又該何去何從。 雉娘無聲地安慰著鞏姨娘,然后似是想起什么,打開首飾匣子,鞏姨娘以為她找首飾,也挑選起來。 “雖說是去寺廟,可寺廟之中常能遇見其它的當家夫人,打扮仔細些,若真能入得夫人們的眼,對你來說,也是好事。” 匣子里的首飾少得可憐,不過幾根銀簪子還一副銀耳環(huán),樣式老舊,色澤晦暗,挑選根本就談不上,雉娘猛然瞧見底下還有一支金簪,拿在手上,沉沉的, 鞏姨娘雙眼泛紅,“這是支包金銅簪,看著好看,卻不值錢?!?/br> 雉娘將簪子放在手心里掂了掂,收起來。 鞏姨娘見她喜歡,嘆口氣,“也罷,那日就戴這支吧,幸許不會有人得知它是假的,戴著倒是能充臉面,這副銀頭面,姨娘給你收起來,以后當做嫁妝。” 雉娘微微露出笑意,小心地將簪子放好。 ☆、進香 幾日后,艷陽高照,董氏讓人看過日子,這日是黃道吉日,宜出行,鞏姨娘想讓雉娘穿上新做的衣裙,新衣裙的料子好上許多,摸起來也頗為順滑,且顏色終于不再只是綠色和黃色,還多了一身湖藍的。 雉娘搖下頭,拿著衣裙到屏風后面,出來一看,仍舊是略褪色的綠衣裙,她皮膚白,綠色的衣裙襯得越發(fā)的白嫩,坐在梳妝臺前,讓鞏姨娘給她綰個簡單的發(fā)髻,垂下的青絲再繞個卷,堪堪地用根細發(fā)帶子綁著,髻上僅一根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