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向辰?jīng)]回答他，俯身過去把啤酒瓶放茶幾上，接著講：“你爸那會兒是處里的二把手，行動隊的負責(zé)人。有一天夜里不知道出什么事兒了，他們行動隊一隊人浩浩蕩蕩地回處里加班，正巧我們隊的人出任務(wù)去了，就留我自己在屋里畫符。你爸看我們屋里的燈還亮著，就進來跟我打了個招呼，拿著我畫的符篆看了半天，用一副特欠揍的語氣跟我說：真可憐啊小朋友?！?/br>
    程翊悶笑了一聲，說：“真煩。”

    “煩死了。”晏向辰說，“我看他是領(lǐng)導(dǎo)才壓著火沒說話，從他手里把符紙抽回來，他抱著胳膊沖我樂，說：嘿，這臭脾氣跟我兒子一個德行?！?/br>
    “……哪有，”程翊放下啤酒，搓了搓被酒瓶沾染的冰涼的手指，垂著眸子低低地說，“胡說八道?！?/br>
    “就是。你脾氣可比我爛多了。”晏向辰看著他的表情，無聲地嘆了口氣，“我當(dāng)時語氣特沖地嗆了他幾句，心想媽的，大不了不干了，反正每天聞著這股朱砂味兒我都要吐了。沒想到你爸什么也沒說就走了。結(jié)果第二天我過去上班，就接到通知讓我去行動隊報到……你知道轉(zhuǎn)到行動隊的案子都是什么樣的嗎？怨魂殺人分尸，餓鬼開膛破肚，我一個連魂魄都沒正兒八經(jīng)見過幾回的小實習(xí)生，差點當(dāng)場嚇尿了。”

    “慫?！背恬凑f。

    “是挺慫的?！标滔虺秸f，“……我第二次跟著行動隊出現(xiàn)場，就遇上了個大案子。一個已經(jīng)懷孕八個月的孕婦，由于受不了丈夫的長期家暴，用菜刀割了大動脈，一尸兩命。我們趕到現(xiàn)場的時候，她血rou模糊的肚子如同一個干癟的氣球，肚子是生生用指甲剝開的，她懷里抱著一個八月大的胎兒，胎兒只有半個籃球大，才勉強能夠看清楚五官。”

    “大概是看現(xiàn)場我最年輕看起來最好說話，她走在我面前，跟我說想最后再看一眼她剛滿三歲的小女兒。陳隊當(dāng)時有些猶豫，我和隊里幾個人看她可憐，也覺得這個要求在情理之中，說了很多好話才說服了他。她是割脈自殺的，所以遺容并不算狼狽……隊里的女生幫她細心清理了一下，換了衣服，整理了頭發(fā)?！标滔虺介]上了眼睛，按著自己的太陽xue，聲音低而沉悶，“她女兒是我去幼兒園接回來的……小女孩兒看到好幾天沒見的mama特別高興，她溫柔地摸著小女孩兒的頭發(fā)問，想不想mama。小女孩兒摟著她的脖子撒嬌，問她去哪兒了。她抱起她女兒，驢頭不對馬嘴地說，寶寶要是能永遠陪在mama身邊就好了。她的聲音很輕，輕得連離得最近的我都幾乎沒聽清楚。”

    聽到這里，程翊深深地皺起眉，一股不好的預(yù)感涌上心頭：“然后呢?！?/br>
    “這話聽著不對勁兒吧?！标滔虺降恼Z氣中帶著深深的無力，“可我當(dāng)時一點都沒察覺，看著母女情深差點潸然淚下，一心沉浸在助人為樂的圣父角色里，甚至連旁邊開著的窗戶都沒注意到?！?/br>
    程翊心頭倏地一顫：“所以，她把她女兒……”

    “丟下去了，從十四樓?！标滔虺降纳ひ粲行┥硢?，緩緩把話補完。

    周身的空氣仿佛一下之間凝固住了，過了好一會兒，程翊才艱難地開口，說：“不是你的錯?！?/br>
    晏向辰沉沉地嘆了口氣，從沙發(fā)上直起身，輕輕說：“也不是你的錯。明白了嗎？有些事情你要是只站在自己的角度看，那你永遠也過不去?！?/br>
    程翊知道他在說周婷的事，低著頭沒說話。

    晏向辰端著一副語重心長的姿態(tài)感嘆了一句：“這人啊……”

    程翊抬起頭看他，等著他的心靈雞湯，結(jié)果半天也沒見他憋出什么屁來。

    晏向辰：“……cao。真應(yīng)該讓你爸來跟你聊，他的大道理一套一套的，比我會開導(dǎo)人?！?/br>
    程翊：“……”

    晏向辰從沙發(fā)上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抬腿往臥室里走：“行了別想了，大周末的，去洗把臉咱倆打街機去?！?/br>
    程翊扭頭看著他的背影，問他：“現(xiàn)在哪兒還有街機啊?！?/br>
    “找唄?！标滔虺降穆曇魪呐P室里傳出來。

    晏向辰換了圓領(lǐng)的T恤從屋里出來，程翊也已經(jīng)洗完了臉，剛剛通紅的眼眶已經(jīng)褪成了淺粉，鼻頭也泛著粉。他抬頭往晏向辰身上看了兩眼，轉(zhuǎn)身進到臥室里，再出來時把手里細細一支藥膏遞給晏向辰。

    晏向辰看到他遞來的藥膏一愣，問：“干嘛？”

    “你脖子這兒，”程翊往自己脖子上指了指，鼻音有點濃，“這兒好像長疹子了，紅了一片兒?！?/br>
    晏向辰疑惑地抬手往自己脖子上摸了一下，頸側(cè)隱隱傳來細微的刺痛，他這才突然反應(yīng)過來，看著程翊的眼神頓時裹上了幾分戲謔，陰陽怪調(diào)地說：“我們家立羽真是個好孩子啊?！?/br>
    “……？”

    第32章

    周一一大清早，永寧中學(xué)門口圍了大批記者和送孩子還未離去的家長。

    昨天晚上一位輕微參與美術(shù)部集體霸凌的女孩兒在某個游戲群里以欺凌同班同學(xué)作為談資與親友玩笑，在受到群友的質(zhì)疑后惱羞成怒將霸凌的視頻發(fā)了出去。盡管在親友的提醒下她很快點了撤回，但還是有手快的群友第一時間保存了視頻。很快，一個被命名為[柳城市永寧中學(xué)多名女生對一名少女進行輪番毆打、扒衣、扇耳光等]的視頻開始在網(wǎng)絡(luò)上瘋傳。

    程翊轉(zhuǎn)進教學(xué)樓里，咬著雞腿面包慢吞吞地上樓，還沒等他上到二樓，就先聽到了走廊嘈雜的人聲里摻雜著的悲愴嗚咽。他從樓梯口走出來，一眼就看到了被圍在人群中的老人——周婷的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