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jié)
伸手揉了揉眉心,薛云深道:“既然實在避不開,那就直接正面駛過去,本王和王妃順便給孝儀貴妃上柱香,以示悼念?!?/br> “至于禁令,”薛云深停頓片刻,繼續(xù)道道,“既是不得已而破之,回頭本王會親自跟父皇解釋,你無需擔(dān)心勾陳號受牽連?!?/br> 說完,余音還未散去,薛云深便聽到了薄暮的聲音:“楚玉怎么有空過來了?” 鮮少見到自家王妃的書童出來走動,薛云深惦記許長安,沒等楚玉回答,就先出聲詢問道:“可是長安身體不舒服?” 薛云深問這話的時候,肯定沒想到原本只是情到深處,患得患失的猜測,到頭來竟然噩夢成真。 楚玉謹(jǐn)記許長安的教誨,并不多言,只按照交代說是王妃找王爺有要事相商。 薛云深聽完楚玉說明來意,不知怎的,心頭重重一跳。他對船師略一擺手,示意船師按照先前說的來做,緊接著就大步流星地離開了。 到了改造后變得舒適不少的臥房,薛云深一眼就見到許長安披頭散發(fā)地站在那張華麗無比的拔步床前,正微微仰起頭,打量著上頭精細(xì)的雕紋。 薛云深幾不可察地松了口氣,神情稍稍放松下來。他走過去,從背后抱住許長安,而后自然而然地低下頭,下巴在烏黑的發(fā)絲上輕輕蹭了蹭。 “以往這個時辰你都在睡覺,怎么今日精神這般好?” 薛云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頗為不要臉地替許長安想了個理由:“難不成想我想得睡不著了?” 許長安靠在薛云深懷里,眼睛盯著拔步床雕刻精致的承塵,輕聲道:“是啊,我想你了。想到寢食難安,閉眼不能入睡的地步,想到唯恐一覺睡醒,就再也見不到你了?!?/br> 聞言,薛云深愣了半息。 情話這事,向來是薛云深先主動說,然后許長安酌情回應(yīng)。兩人情投意合這么久,像今日這般,薛云深還沒說什么,許長安倒先掏心掏肺訴諸于口的情況,卻還是第一次。 就在薛云深樂顛顛地以為自家王妃終于開了竅,不再覺得情話羞于啟齒的當(dāng)口,許長安說了第二句話:“在我內(nèi)丹融化之前,還能見你一面,我已經(jīng)很滿足了。” 宛如一盆刺骨冷水劈頭蓋臉地澆下,薛云深喜笑顏開的神情,須臾間便裂開了。 薛云深說不清聽到內(nèi)丹融化四個字時內(nèi)心究竟有多如何驚慌,他猛地將懷里的許長安轉(zhuǎn)了個面向,眉目間的笑意還未退散,戾氣卻已經(jīng)先上來了:“什么內(nèi)丹融化?誰要害你?你告訴我,我現(xiàn)在就去殺了他?!?/br> 每字每句,薛云深都說得毫不含糊。仿佛只要許長安現(xiàn)在吐出個名字,他能立馬沖出去,將那人千刀萬剮五馬分尸。 “噓,別緊張?!痹S長安被薛云深捏得胳膊劇痛,只得費力拉下他的手,手指順勢別進(jìn)他指縫里頭,安撫地敲敲他手背,企圖令他放松下來。 可惜素來見效飛快的動作,這回半點作用都沒有。 薛云深宛如被動了逆鱗的猛獸,額間與脖頸處青筋顯出猙獰的痕跡,連眼下淚痣都一掃往日旖旎艷麗,泛出鋒利的血色。要不是許長安見他胸膛毫無起伏,踮腳給他渡了口氣過去,恐怕他能氣到屏氣凝息,活活把自己憋死。 許長安有些哭笑不得,起初想到融丹草的恐慌,居然不知不覺消退了不少。 “幸好發(fā)現(xiàn)早。”許長安退開小半步,自薛云深薄唇上撤離。他下巴朝拔步床的方向揚了揚,示意薛云深道:“這張床被涂抹了融丹草汁液?!?/br> 許長安之所以能這么快追查到拔步床上,追根究底,多虧了宮將軍夫人。 薛云深大張旗鼓地改造勾陳號的時候,宮夫人還曾親自上船看過。 見了寬敞又空蕩的臥房,宮夫人主動提出,將許長安與薛云深住的那間廂房的家具悉數(shù)贈與他們,理由是舊物用著習(xí)慣,也比新物放心些。 宮夫人此舉,無疑是為了彌補宮將軍在城墻上的狂言,想挽回丈夫在墨王殿下心中的印象,以免丈夫仕途因此而受阻。 許長安與薛云深堅決推辭不受,一再強調(diào)宮將軍乃是無心之失夫人不必掛懷。奈何兩人越是推辭,宮夫人越是惶恐,最后連新家具的清漆怕是會影響腹中胎兒的借口都抬了出來。 這句話可謂一語中的,許長安父子平安對此刻的薛云深來說,乃是最最緊要的。于是深覺此話有理的墨王殿下,大手一揮,收下了宮夫人的慷慨贈予。 故而船上臥房里的擺置幾乎都是在風(fēng)都舊物,只除了一樣。 那張紅木拔步床。 宮夫人原本想要贈與的那張月洞門罩架子床,乃是她的陪嫁。這樣貴重的東西,許長安與薛云深兩人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接受的。好在宮夫人也并沒有過多強求,只命貼身丫頭打聽了風(fēng)都最好的木匠,轉(zhuǎn)而推薦給了薛云深。 說完前因后果,許長安頓了頓,斟酌著措辭道:“這張拔步床,經(jīng)手的人只有木匠師徒。怕是有人暗中買通了木匠,在上頭刷了融丹草汁液?!?/br> 其實此事怎么看,都與宮夫人脫不了干系。只是在沒有充分證據(jù)的情況下,許長安并不想貿(mào)然猜疑其中有宮夫人的手筆,不想將那位胖墩墩笑瞇瞇的老夫人,同心腸歹毒四個字聯(lián)系起來。 再說,若真是宮夫人指使的,這樣做對她又有什么好處呢?她一個知天命的老婦人,丈夫仕途坦蕩,兒孫俱憑本事任了官職,再喜樂不過,何必要冒險賠上闔家性命。 許長安心里真正懷疑的,是皇城里的那些皇室宗親。 “不會的,”薛云深仿佛猜出了許長安心中所想,他重新將許長安擁入懷里,近乎呢喃道:“我兩位哥哥不可能是這樣的人,他們素來喜歡小孩子,絕對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說是這么說,但兄弟鬩墻的種子,已然種下了。 此日正值中秋月圓,千里之外的寒山寺,布衣僧人打開屋門,親自將前來送月餅的大皇子魏王與二皇子趙王,迎了進(jìn)去。 “皇叔,整個皇城走下來,還數(shù)您這兒最安靜?!蔽和跣Φ馈?/br> “既然喜歡我這里,你們倆不如住幾日再走?!辈家律巳〕龃植诘牟柰?,斟了兩碗茶推過去。 “使不得使不得,”性格跳脫的二皇子趙王慌忙擺手,“青燈古佛,適合心境高遠(yuǎn)的皇叔,像我同皇兄這樣的俗人,還是不叨擾了皇叔清修了?!?/br> 趙王說完就要走,生怕布衣僧人強行留客。魏王被他拉著,只好匆忙告了個罪。 樸實無華的木門吱呀一聲,桌上兩碗清茶蕩漾。布衣僧人對著兩位皇子的背影,微微揚了揚唇梢。 第76章 原來還是我見識太短淺了 甲板鋪了生牛皮,紅木拔步床被抬出來, 澆上松油燃燒。 赭紅色的火光, 猶如不詳?shù)念A(yù)兆,沉甸甸地壓在眾人心頭。薄暮、楚玉、許道宣與如意四人,全都無聲無息地看著, 面色凝重。 拔步床足足燒了一個時辰,終于徹底燒成了灰燼。 薛云深摟著許長安, 等火勢小了,吩咐道:“把這些倒進(jìn)海里?!?/br> 薄暮應(yīng)了聲, 招呼楚玉與如意兩人,再喚來位水兵搭把手,四人一人抬了個角, 將散發(fā)余溫的木炭抬到船舷,悉數(shù)倒了下去。 木炭觸水, 騰起滋滋白霧。許長安與薛云深十指緊扣著, 心里稍稍安定了些。他早些時候讓薛云深檢查了內(nèi)府處的內(nèi)丹, 幸好吸入體內(nèi)的不多, 內(nèi)丹安然無恙。 “甲板風(fēng)大,還是先回去吧?!毖υ粕钌焓痔嬖S長安攏了攏衣襟。 為了防止臥房內(nèi)還有氣味殘余, 兩人臨時換了個住處,住進(jìn)了許道宣的屋子。而許道宣,則趁此大好良機,與如意同住去了。 “嗯?!痹S長安讓薛云深牽著,轉(zhuǎn)身即將下甲板之際,眼尾余光忽然瞥見遠(yuǎn)處有座薄霧縈繞的島嶼,不由出聲問道:“那是什么?” 薛云深順著許長安的目光看去,發(fā)現(xiàn)是距離越來越近的鎖梅島。他按下許長安被海風(fēng)掀起的一縷長發(fā),解釋道:“是鎖梅島?!?/br> “鎖梅島?”許長安問,斜挑入鬢的長眉折出困惑不解的褶皺。 薛云深指尖抵上許長安眉心,邊緩緩?fù)崎_他皺成一團(tuán)的眉毛,邊道:“鎖梅島,是先帝孝儀貴妃的陵墓?!?/br> 先帝最寵愛貴妃香消玉殞的時候,薛云深還未出世,只在兩位哥哥口中聽過零星半點往事。 大周朝開國皇帝——太宗登基后,將前朝那些不識時務(wù)的舊臣,全部流放到一座海島上。那時海島還不叫鎖梅島,民間俗稱囚籠。 孝儀貴妃,正是前朝舊臣梅家的后裔。 先帝繼位的第十八年,不知怎的興起乘船巡海的念頭,眾大臣苦勸無效,只得眼睜睜目送龍攆上了皇舟。數(shù)月之后,先帝返朝,并帶回了一位眉心有梅花烙印的女子。 這位女子,就是后來的孝儀貴妃。 先帝對女子恩寵不斷,一路從才人抬到了四妃之首,要改立皇后時,遭到了所有大臣的反對。 言官抬棺材上金鑾殿死諫,左右相長跪不起,文武百官悉數(shù)阻攔。先帝被逼得不得不讓步,退而求其次將梅花女子封了貴妃。 如此過了半年,孝儀貴妃懷孕。當(dāng)時太子未立,先帝便下了口諭,若是孝儀貴妃誕下皇子,則立馬封為太子。 十月過去,孝儀貴妃的確誕下了皇子。只是誰也沒想到,那位皇子隨了貴妃,是株梅樹,而不是牡丹。 先帝惋惜不已,只好改立皇后之子為太子。不久后,孝儀貴妃染病,纏綿病榻之際,想起貴妃不可與帝同葬,便懇求先帝將其葬回兩人初見之地,即東海之上的囚籠島。 先帝心痛難忍,遂將囚籠島上居民遷出,取整座島為陵墓,更名為鎖梅島,葬入孝儀貴妃。 此等皇家風(fēng)流韻事,民間嫌少提起,皆是因為敬宗皇帝的生身母親,當(dāng)朝太后,曾經(jīng)多番受氣于飛揚跋扈的孝儀貴妃,常年郁郁寡歡,甚至險些一病不起。 敬宗繼位之后,便特地頒了圣旨,禁止提起先帝與孝義貴妃的秘史。 因而許長安對此事完全不知情,也算是情理之中。 “寒山寺后院的皇叔正是孝儀貴妃之子?!毖υ粕罾^續(xù)道,“先帝駕崩不久,皇叔便投身佛法,出家去了。” 搓了搓許長安微涼的手指,薛云深忍不住低頭,在上面親了口:“待回到皇城,我?guī)闳ヒ娀适?,順便給咱們的孩子祈福。” 許長安微微笑著,正要應(yīng)好,目光卻無意間擦過了薛云深的肩膀,瞧見了逼近的海鶻艦。 “哪里來的船?”許長安問。 薛云深回頭,看見不遠(yuǎn)處的海面上,來勢不善地海鶻艦隊,整齊有序地排成個極具攻擊性的一字型。 “是鎖梅島的守陵兵,別怕。” 薛云深說完,朝薄暮略一點頭,收到示意的薄暮立馬站上船頭。 對面的海鶻艦約莫是見許長安這邊勢單力薄,并沒有一開始就下令進(jìn)攻,而是傳話驅(qū)逐勾陳號:“此乃皇陵重地,來船速速離開!” 束手立于船頭,海風(fēng)鼓起薄暮赭石色的袍裾,平日里不顯山不露水的隨從,在千軍萬馬前居然絲毫不見膽怯。 薄暮把握好分寸,等對方話說完,才高聲回道:“三皇子墨王殿下與其王妃,奉太后之命,特來悼念孝儀貴妃,還望諸位行個方便,讓一讓路?!?/br> 許長安聞言,朝薛云深投去疑惑的一瞥。薛云深見狀,忙豎起一根手指抵在唇前,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什么奉太后之命,當(dāng)然是假的。 孝儀貴妃在世時,當(dāng)朝太后與她勢如水火,鬧得不可開交,雙方幾乎是到了明面上錙銖必較的地步。斷沒有孝儀貴妃歿后,太后還遣人來悼念的交情。 但這看似沖動不經(jīng)大腦的借口,事實上,卻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 想要堵住那些拿先帝遺旨說事的百官之口,抬出太后最為合適不過。況且身為祖母,太后素來最寵薛云深。 對面的海鶻艦隊原以為對面只是條不慎迷路的戰(zhàn)船,卻不想對方來頭這么大。幾位先鋒小將湊在一起商量了會兒,得不出結(jié)論,遂放下條小舟,遣人回去送信了。 許長安眼見那條小舟飛快地駛回了鎖梅島。 然后大抵過了半炷香的功夫,一條斗船排開眾海鶻艦,駛到了勾陳面前。 “原來是墨王爺與王妃大駕光臨,下官有失遠(yuǎn)迎,還望王爺王妃見諒?!币晃幻姘谉o須的年輕將軍,朝許長安薛云深兩人的方向,遙遙行了個大禮。 薛云深略抬了抬手,道:“免了,起來吧?!?/br> 哪成想那自稱守陵將的年輕將軍起身后,問的第一個問題便是:“先帝有令在先,請王爺恕下官斗膽。王爺既然是奉太后懿旨而來,不知下官可否一見?” “怎么,”薛云深狹長的眼睛斜斜一掃,嘴里不疾不徐道:“沒有懿旨就不是太后旨意了,你就不讓本王上島了?” 年輕將軍見薛云深有動怒趨勢,連忙折下腰:“下官不敢,只是下官職責(zé)在身,還請王爺寬宏大量,不與下官計較?!?/br> 嘴里請著罪,姿態(tài)卻是半分不讓。 薛云深斂去笑意,慢悠悠地反問道:“什么時候口諭不算在旨意之列了?” 口諭的確是旨意,而且還是極不方便盤問的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