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具體我還不曉得, ”徐鎮(zhèn)鼻子仿佛堵了：“我剛到省人醫(yī)，跟著救護車來的，袁校長情況很不好, 聽袁師母講，早上慕然來了個電話，不知說了些什么，他突發(fā)性腦溢血?！?/br>
    不好的預感在心底翻涌，于知樂胸口發(fā)窒：“你們在省人醫(yī)是嗎？”

    “對?！?/br>
    “我過會就去找你們?！庇谥獦菲嗤ㄔ?。

    沒有理會保姆是否用早餐的詢問, 也沒有和還在被褥里四仰八叉的男人道別。

    于知樂套了件開衫, 便匆忙下樓，打車去了省人民醫(yī)院。

    急診大樓的走廊，總是灌滿悲歡離合和消毒水的氣味。

    于知樂行走如風，找到了手術(shù)室外面的徐鎮(zhèn)長。

    袁慕然抱頭坐在長椅上，周身緊繃，已不見平日那份學富五車的從容與淡定。

    他身邊的袁師娘捏著紙巾，眼眶通紅，不斷啜泣著。

    徐鎮(zhèn)長見到了她，只是頷首示意，沒有講話。

    于知樂氣喘吁吁，“怎么了？”右眼皮不知怎的狂跳起來：“出什么事了？”

    聽見女人聲音，袁慕然仰臉，搖搖頭，似乎不想多說。

    袁師母倒是開了口，她淚水不停地往外滲，聲音嘶?。骸澳艹鍪裁词隆銈儼。且垓v什么呢，羌義他本來就血壓高，風光了大半輩子，能聽得不順意的話？弄申遺，弄申遺，命都要弄掉……”

    說著又哭哭啼啼。

    于知樂深吸一口氣，喉嚨仿佛堵了，道不出半個字。

    袁慕然瞄了徐鎮(zhèn)一眼，從椅子上起身，示意于知樂，出去說。

    于知樂點頭，亦步亦趨跟了過去。

    兩人停在走到盡頭。

    身邊人來人往，有白大褂，有護士，也有飽受折磨的病號，焦慮難耐的家屬。

    于知樂著急地發(fā)問：“我聽徐鎮(zhèn)長說，申遺項目沒用了?！?/br>
    袁慕然抽抽鼻子，似乎在調(diào)整自己的情緒和口吻，好一會才啟唇道：“準確說，連被省里專家過目評判的機會都沒有?！?/br>
    于知樂眉心緊蹙：“什么意思？”

    “年后我找過人，以為申遺書到省廳的過程會很順利，因為那邊給我的答復也非?？隙?。我想怎么也得有90%的可能通過，并且已經(jīng)計劃接下來怎么打點省廳這邊的關(guān)系?！彼掍h一轉(zhuǎn)：

    “但有個非常不好的消息，我們的三個申遺項目，早就被神不知鬼不覺地扣下來了。我也是前天坐辦公室覺得奇怪，為什么到現(xiàn)在還沒得到申遺書的進展情況，所以私下托人去問了問?！?/br>
    袁慕然說得有條不紊，于知樂背上卻陣陣泛寒。

    她心里已經(jīng)大概猜到答案，可還是想問清楚：“是誰扣的？”

    “能有誰扣的？”袁慕然譏哂：“負責拆遷項目的景總，他應(yīng)該早就知道我們的打算?！?/br>
    胸中激顫，于知樂緩了好一會才回：“確定是他處理的？”

    連她都不明白自己在反復確認個什么勁，就為了心里那一點微茫殘存的僥幸？

    “確定了，”袁慕然單手插兜：“他助理找的人?！?/br>
    袁慕然看向她，眼光判詢：“你也不知道么？”

    “不知道。”于知樂回。

    她一無所知，景勝在她面前就是個小男孩啊，每天嬉皮笑臉，她根本不會聯(lián)想到他在暗處的那些運籌帷幄，只手遮天。

    “好?！痹饺恍潘?/br>
    于知樂掀眼：“一點辦法都沒了？再申上去試試呢？”

    袁慕然搖頭：“沒有。景氏家大業(yè)大，大家都忌憚，而且本來政府就是偏向拆遷那方?！?/br>
    他說得很決絕：“接受現(xiàn)實吧，于知樂，人也會舒服點，”他偏頭望向手術(shù)室的方向：“我爸的情況，就是因為不愿接受，繼而氣傷自己。”

    這個男人一向理性而客觀：“我一早就說過，別對申遺抱太高期望。你們所要面對的并非什么簡單弱小的對手，蚍蜉撼大樹，吃力不討好，意義不大。”

    “我們就是最好的例子，為了申遺的事，年都不過了，全村出動，忙里忙外，我也沒少奔波打點，”袁慕然自嘲地笑了兩聲：“呵呵，最后敵不過人家輕飄飄一句話?！?/br>
    他語氣里，全是無能為力。

    ——

    在袁校長病床前待了許久，老人已經(jīng)脫離危險，但慘白凹陷的面容，讓他仿佛老了好多歲。

    袁師母靠在床頭，癡怔瞪眼望著點滴，心力交瘁的模樣，任誰看了都心疼。

    于知樂站在床尾，陪他們守著，太陽xue突突疼。

    她好久沒偏頭痛了。

    袁慕然買了些飲料和盒飯回來，拎著袋子一一問過去，大家都搖頭，沒有任何進食的心情。

    徐鎮(zhèn)長時不時喃喃自責，抹著那些縱橫老淚：“拆就拆了……忙活什么呢，造孽害人……”

    病房氣氛壓抑，仿佛沉在萬里深海。

    于知樂胸腔起伏，轉(zhuǎn)頭看，輕聲說：“我出去一趟。”

    袁慕然掂了掂手里東西：“不吃點？”

    “不了?！庇谥獦放c其他人道別，快步走出病房。

    ——

    陽春三月，街邊花朵怒放。

    于知樂整個人，卻像被強塞進甕中一般憋悶，伸不開手腳，也呼吸不上來。

    她給景勝打電話，問他在哪。

    男人一如既往笑著：“在家啊，等你回來呢?！?/br>
    于知樂問：“你沒上班？”

    景勝回：“今天周末，我放假?！?/br>
    “在家等我。”

    “好咧！”他應(yīng)話的語氣，總能讓人眼前自動浮現(xiàn)那個乖巧表情包。

    于知樂回了他公寓，她感覺自己是個撐滿了的水氣球，瀕臨崩潰。

    所以男人抱過來那一下，把她撞得幾近恍惚，腦袋要炸開來。

    于知樂站在那，一動未動，沒有換鞋。

    景勝察覺到她的不對勁，遠離了些，但兩只手仍搭在她肩邊：“噯？我們小魚干怎么看起來不高興？”

    他仔細地打量著她，目光是一如既往的熱忱真摯。

    于知樂被瞧得心煩意亂，她閉了閉眼，問：“申遺書是你扣下來的？”

    搭在她肩頭的手，一下子僵住，片刻，垂了回去，景勝繼而給出了她最不想聽見的答案：“對啊，是我?！?/br>
    心里僅剩不多的光點，驟然熄滅，漆黑一片。

    于知樂用力吸了一口氣，“你覺得自己這樣公平嗎？”

    景勝眨眨眼，直率單純：“很公平啊?！?/br>
    于知樂挽了挽嘴角，卻發(fā)現(xiàn)支撐不出任何弧度：“在背后趕盡殺絕，就是你的公平？”

    “你說說，”景勝呵氣，忽然變得正經(jīng)：“你想要什么公平？”

    “你起碼……”于知樂腦子里，如放映電影版，閃動著不久前醫(yī)院里的那些場景，那些對話：“起碼給大家一個機會？”

    她心在顫抖。

    不說出頭，一個能把手伸到太陽底下的機會，都不行么？

    景勝皺眉不解：“我說過，我們之間不要提陳坊吧。申遺的提案是你發(fā)起的，可你也沒有和我說一個字?！?/br>
    他自顧自地總結(jié)陳詞：“這么看來，很公平啊。”

    景勝的話，刺到了她心里，于知樂立即抬手撐住酸意洶涌的鼻頭，看向別處，輕聲：“我真是受夠被人擺布了?！?/br>
    景勝不明所以：“誰擺布你？”

    女人看回來，視線不躲閃：“還有誰，不是你嗎。”

    景勝越發(fā)困惑，眉毛快結(jié)在一塊：“我擺布你什么了？從一開始，我就向著你啊，一直站在你身邊，你看不見嗎？”

    于知樂一言不發(fā)，面色凜然，不再與他對視。

    景勝完全受不了她的眼睛里，變得沒有焦點，沒有他的存在。

    他把她臉扳回來：“看著我！”

    于知樂飛快拉開他手，警告道：“你別太過分?！?/br>
    “我怎么過分？你生氣了？”景勝留意著她一點一滴的反應(yīng)，給自己解釋：“你氣什么？我都不氣，你怎么回事??？你不也瞞著我搞申遺，我怎么就不能瞞著你扣申遺書了？我很久前就說過，我們之間不要提陳坊的事，我知道這是個雷，你不踩，我也不踩，我們都不要主動去踩。但你必須清楚這一點，不管你們搞什么名堂，我都會給你們駁回去，就這么簡單，我就要拆陳坊，這是我的工作?！?/br>
    像是又想起別的事情，景勝胸膛急劇起伏了一下，難以理解地說：“你背著我去見林有珩，我說什么了？”

    聽見這個，木偶般僵滯了好半天的于知樂，終于露出少許詫然：“你怎么知道的?！?/br>
    “我怎么知道？”景勝譏誚一笑，臉上也浮出了隱約怒意：“我什么不知道？”

    一句話，令于知樂不寒而栗。

    她突然驚恐地意識到，她百般努力想要得到的東西，眼前的男人，唾手可棄。

    他們之間的鴻溝無法逾矩，他們根本不在一個世界，一個立場。如果她繼續(xù)照著他安排的樣子活著，她將一輩子受制于人，老死獄中。

    身居高位，景勝最煩的，就是這種不言不語的回饋。沉默總能最大化地煽動他的火氣。

    “你說話啊?！?/br>
    “不跟我解釋一下？”

    景勝催促著，像只無形的手，把她往崖邊推。

    心灰意冷，筋疲力竭，于知樂磨了磨后槽牙：“沒什么想說的。”

    所有的對話，都應(yīng)該在對等的情況下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