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亭看著眼前渾身緊繃的戚棲桐，有了點物是人非的感覺。

    他笑笑，給自己倒了酒：“我知道你恨我，我也恨我自己，這些年我的痛苦不比你少，從給公主下藥的那一刻開始，我再也沒有發(fā)自內(nèi)心地開心過了?！?/br>
    他不配提公主！戚棲桐咬牙切齒：“閉嘴?！?/br>
    季亭仰頭喝盡烈酒，又冷又辣，他的臉皺起來，眼角出現(xiàn)了皸皮一樣的痕跡，有些什么從中流出來。

    “桐兒，你阿娘從來沒有對不起我，她對我非常好，非常非常好，如果不是她，我不過是個被罪父連累，被剝奪鄉(xiāng)試資格的可憐蟲?！?/br>
    那么一個明艷潑辣的少女，誰會不愛？在知曉了她的身份之后，季亭說是被她迷倒都不為過。

    高高在上的公主愿意垂憐一個卑賤的平民，這個平民該有多幸運？季亭很想延續(xù)這份幸運，他相信，他與公主的緣分絕不僅僅被框在一個窮鄉(xiāng)僻壤里。

    他中了鄉(xiāng)試，拿下會試，殿試之上，他冒著大不敬的風(fēng)險到處打量，被旁人提醒了才反應(yīng)過來，公主豈會在大殿之上？可他萬萬沒想到，被他視作仙子一般圣潔尊貴的公主，竟會與一個混混私相授受！

    他大意，他太大意了！他從不曾將公主身后那個一直默默跟著的青年人，放在眼里，耀眼如嘉陽公主，身邊多幾個追隨者又有什么稀奇？

    季亭有一個問題，想了很多年都想不明白，他沒有機會問嘉陽公主了，但他想問問戚棲桐：“我歷盡千辛萬苦，才終于擁有了站在公主身邊的資格，她為什么連看都不看我一眼呢？”

    還是在公主眼中，他跟別人沒什么分別？她可以救下身陷囹圄的自己，她也能救下元期，甚至她與外人廝混有了身孕，她早就是不潔之身，為什么還是不肯看看自己？要給腹中胎兒一個身份，他也給得！為何這個機會會落到元期身上！

    季亭想不明白，怨恨嘉陽，嫉妒元期，捏碎了酒杯之后才清醒過來，都過去了，公主和駙馬早就死了。

    可他還是耿耿于懷：“難道因為我不是狀元嗎？元期也不是啊……”

    戚棲桐沉默地看著眼前這個曾被自己稱之為老師的人，他教自己識字、讀書和作畫，他說得清楚圣賢的道理，卻對世間溫情一無所知。

    他很快想到，阿娘生在帝王家，在那種冷血無情的地方，阿娘卻好似天生就悟出了怎么去追隨一個人。

    無關(guān)身份、地位，寡居的阿娘說起他的生父，便會笑，只會笑，戚棲桐后來才知道他生父并非元期，那個姓卓的人，在他看來極其冷血、不負(fù)責(zé)任的人，不費吹灰之力就得到了阿娘的愛。

    戚棲桐以為，阿娘和季亭從來就不是一路人。

    若阿娘是季亭那樣的人，便要從此消沉下去，日日抱怨那卓姓之徒是個混賬，還要自卑，公主身份還不配他一個混混么？

    季亭得不到答案，一杯一杯地灌著自己，戚棲桐不想回答他，他心中同樣振動著，撥云見日般，籠罩在眼前許久的濃霧終于彌漫開了。

    他明白了，明白葉清弋為什么會生他的氣了！

    葉清弋愛他，跟他是誰無關(guān)，長平君也好，月隱莊主也罷，葉清弋根本不在乎，可戚棲桐一直以來都太在乎太在乎了。

    他是長平君時，死守著月隱的秘密，易容跟在葉清弋身邊時，生怕被葉清弋發(fā)現(xiàn)他是長平君，他擔(dān)心解釋不清楚，顧慮太多，猶猶豫豫最讓葉清弋生氣。

    他想他們之間的情意再長久些，就不該有所隱瞞，他愛葉清弋，最不該欺騙葉清弋。

    他們已經(jīng)和解，沒再提過和離，可戚棲桐卻想起那日葉清弋撞破他身份的場景。

    震驚過后，傷心失望大過生氣和惱怒，葉清弋知道真相之后笑像哭，只想著逃，被騙的人是他，他卻沒想過在戚棲桐加注什么或施加什么。

    戚棲桐心口發(fā)悶，間或刺痛，他知道自己欠了葉清弋許多，卻不知已經(jīng)欠下了那么多。

    他不想再在這里跟季亭這個瘋子耗下去了，他想回去了。

    戚棲桐退了兩步，轉(zhuǎn)身離開的時候，被季亭叫住了。

    季亭的笑帶著醉意：“你不想知道我大費周章地請你來是為什么嗎？”

    “不想?！?/br>
    “我要你不幫葉清弋！”季亭手指隔空點著戚棲桐，“尤其不用月隱的力量?！?/br>
    戚棲桐難以置信，睨季亭：“你憑什么認(rèn)為我會答應(yīng)？”

    季亭扶著矮桌站起來，搖晃半天才站穩(wěn)，得意地笑：“因為現(xiàn)在你還有選擇的機會?！?/br>
    什么意思？

    容不得戚棲桐多想，營帳外發(fā)生了暴亂，喊殺聲和馬蹄聲混在一起，十分嘈雜，他的人很快撕裂了帳篷沖進來，護著他離開。

    “莊主，葉校尉殺進來了，我們必須盡快離開?！?/br>
    營帳破了一個很大的口子，帳中的燭燈在夜空中顯得微不足道起來，但敵軍營地各處冒起的火光足以讓戚棲桐看見了高坐在大馬上的葉清弋。

    葉清弋手持長槍，掃落了四周圍攏過來的人馬，他出槍快而有力，又勢不可擋，兩旁叛軍如回退的海水，沒人能阻止他前進。

    葉清弋不顧自身安危，殺進叛軍軍營，他的目的只有一個。

    戚棲桐笑了，季亭也笑，站在他身后，附在他耳邊，故作苦惱道：“糟糕，被他看見你跟我在一塊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