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芝不由一笑。

    到了該睡覺的時候，徐仲九讓人在明芝房里搭了個鋪。

    巧巧做完活去找娘姨說閑話，把剛才的事情告訴她，完了意猶未盡，“哪有夫妻總是不睡一張床的？”娘姨心里知道太太曾經(jīng)和先生吵架后出走，看先生一味討好的舉動，估計還是先生的不對，大概太太還未原諒。嘴上她卻說，“先生明天一早要出門，怕吵醒太太吧?！?/br>
    巧巧覺得先生實在是太好了。太太每天除了吃就是睡，虧先生還為她著想，連為工作早起都要擔(dān)心吵醒她。

    第二天一早徐仲九悄聲靜氣下樓，一路走一路打呵欠。

    睡了一晚硬鋪，硌得骨頭發(fā)痛。但他又不忍心逼得太緊，女人么，總是要花些時間才能從傷痛中走出來。另外他也怕自己一個忍不住，萬一又來一個孩子，以明芝現(xiàn)在的體質(zhì)承擔(dān)不起生育的負荷。

    到餐廳早飯已經(jīng)擺好，徐仲九吃了幾口才反應(yīng)過來。早飯而已，娘姨做好擺著就行，大清早的用不著巧巧站在旁邊遞茶送水，何況她穿得花紅柳綠，司馬昭之心人皆知。

    徐仲九本想當場開銷巧巧，想了想又決定不，他準備等明芝去發(fā)落。他想要的可不是一個唯唯諾諾的主婦，那樣的隨便就有，用不著費這么大的心思培養(yǎng)。

    只要明芝不把爪子伸到他頭上，他很愿意看她神氣活現(xiàn)的樣子。

    第六十章

    秋天的時候，明芝的懶勁，連徐仲九也看不下去了。她對打牌、逛街、看戲等一應(yīng)事務(wù)全無興趣，整天窩在屋里吃和睡。

    徐仲九有意養(yǎng)一只鷹而不是一只豬，所以忍無可忍后親自出馬，把明芝安排進一所著名的女中。那里除了語文數(shù)學(xué)政治外對體育也很重視，有排球場和網(wǎng)球場，至于琴棋書畫家政，更是都有專門的授課老師。女學(xué)生大多出身富貴，堪稱一時之秀。

    為了每天接送明芝，徐仲九花血本買了輛汽車，又從干爹那里調(diào)了個人做司機。

    明芝去了三周便被學(xué)校婉辭勸退了。她倒沒有在課上跟老師作對，也不曾和同學(xué)淘氣，但學(xué)校沒辦法容忍一個時常處在木然狀態(tài)的學(xué)生，畢竟這里是培養(yǎng)杰出新女性的地方，不能讓一個人影響到整個群體的榮譽。

    徐仲九花費許多氣力，希望明芝進校后能夠結(jié)交一班有力的閨中密友，誰知轉(zhuǎn)眼成空，自然生惱。他狠狠地訓(xùn)了明芝，談人生講道理，然后又把她塞進女子商科學(xué)校。

    這次明芝總算安穩(wěn)地開始讀書，徐仲九松了口氣，心想有位擅長理財?shù)奶膊诲e。距離夏季雖然不遠，但他的財產(chǎn)有了突飛猛進的增長，堪稱鳥槍換炮。徐仲九每回盤過自己身家，都要去廟里燒香，慶幸佛祖對他的眷顧。

    也就是過了一個月，巧巧扭扭捏捏，話里有話地告訴徐仲九，有人在追求明芝。

    徐仲九只用去問司機便知前因后果，原來學(xué)校有位男教員見明芝容貌秀美、有房有車，又常年獨守空閨，竟起了癩蛤蟆之心。明芝從沒有對此人假以辭色，但他知難而進，徘徊在屋子前后，試圖以癡漢的苦狀打動她的芳心。

    徐仲九讓人把男教員打了個半死，學(xué)校自然也不去了。

    司機深感自己沒有起到監(jiān)護作用，向徐仲九建言女子體專。那里的女子籃球隊曾經(jīng)遠征東洋，取得九勝一平的戰(zhàn)績，如今的校董都是大有來頭的教育家。太太個子高且瘦，也許能成為籃球隊員，為國爭光。

    徐仲九雖然在上海停留的時間不多，但也聽說過這所學(xué)校，去看比賽的人大多為看女學(xué)生的大腿。不過，看在學(xué)校和精武體育會互換教學(xué)的份上，他又覺得不妨讓明芝去試試，她那三腳貓的身手，有機會提升也好。于是，明芝又被送進女子體專讀書。

    徐仲九感覺自己像個cao碎了心的家長，有必要索取一些報酬。他一把摟住明芝，把她放在自己腿上，理直氣壯地問她，“現(xiàn)在知道我對你有多好了？”

    明芝垂下眼不看他。

    徐仲九的注意力被她的頭發(fā)吸引了去，那些燙過的發(fā)卷黃枯得厲害。抓在手心里，像一團沒生命的尼龍絲，他皺眉道，“要不，剪掉算了？”

    沒等徐仲九說第二句，明芝跳下來，到梳妝臺拿起剪刀，拉起發(fā)卷就是一剪刀。

    徐仲九搶過去，明芝已經(jīng)下去幾剪刀，頭發(fā)有的落在她肩上，有的落在地上。她抬起頭，眼睛是坦蕩的無畏，不是你說剪掉嗎。

    “你啊喜歡跟我作對?！毙熘倬藕眯?fù)好氣，“我得罪你了？為你，我推掉和初芝的婚事?！彼焓謹Q住她的耳朵，看著她的耳朵在外力下越來越紅才滿意地松開手，“好大一筆嫁妝沒了。放心，我是你一個人的。”

    當初明芝離家出走，季祖萌夫婦在又驚又怒之際迅速做出決定，這是家丑，不可外揚。因此季家上下只聽說二小姐得病外出休養(yǎng)，至于為什么臨近婚期突發(fā)急病，那些就不可以議論了。連初芝也不清楚全部事情，她光知道明芝用槍脅持徐仲九。后來又知道他被下藥，有不明真相的列車員曾經(jīng)幫明芝攙扶過神智不是很清楚的徐仲九。

    為著掩飾徐仲九和明芝的雙雙失蹤，初芝不得不去了一陣子外地，方便對外宣稱她陪meimei出門，而徐仲九這個護送者，不幸地在路上染上時疫，需要靜養(yǎng)。

    等到徐仲九平安歸來，季太太便覺得，既然他也是受害者，此事與他無關(guān)。何況事情幸運地被壓下來，外界并不知道這樁奇聞，徐、季兩家的聯(lián)姻沒有中斷的必要。在那場火災(zāi)后，季家為了安撫受災(zāi)的居民，差不多用掉半個家當。這讓初芝的身價隱隱跌掉不少，如果再鬧出退婚季太太不敢往下想，難道千挑萬選為大女兒選婿，拖到了現(xiàn)在，最終竟害了她？

    初芝少見地和母親唱反調(diào)，她說，為什么明芝不綁走別人，偏偏是徐仲九？

    她寧可不嫁。時代不同，有許多女子終身未嫁也未見得不幸福。反正下面還有三個meimei，可以另選一個留在家里招婿上門。

    季太太聽到此言差點暈倒，女兒眼里容不下砂子，可世界上的事情哪有那么黑白分明。當年她不也原諒了季祖萌的背叛，才有后來的夫妻和睦。依她看，完全是明芝的錯，因為忌恨而非要搶奪姐妹擁有的。

    “我看錯了她?！彼龑ι蝤P書說，懷著滿腔歉意。把明芝說給沈鳳書做續(xù)弦是她的主張，誰知道不哼不哈的小丫頭居然會作怪。沈鳳書人財兩空，究竟起因都怪她，應(yīng)該早早把明芝嫁到鄉(xiāng)下哪個地方去，看明芝能攪得出什么風(fēng)浪。

    沈鳳書一路查一路心驚，明芝竟敢如此，但他又不得不把這些事情告訴給季祖萌知道。唯獨一件他沒說，便是徐仲九說的將錯就錯，反正她生死未卜，沒必要提。

    直到有一天徐仲九又說，已經(jīng)找到明芝，他打算說到做到好好照顧她。

    徐仲九認定自己頂住許多誘惑與壓力，因此在明芝面前得意洋洋地表功，“你家太太那個表情，簡直恨死了你。”

    明芝覺得也是，可想而知。但那又怎么樣。

    她現(xiàn)在不想笑也不想哭，好像強烈的情緒都已經(jīng)離她而去，剩下的是……日復(fù)一日的平靜。偶爾她甚至想，要不就這樣吧，努力過了，似乎也得到一些了。偶爾她也會想起決定回來時的心情，然后泛起一陣淡淡的感慨，果然，安穩(wěn)的生活足以磨平所有。

    連手上的傷都慢慢地消失，她有時懷疑，曾經(jīng)刻骨銘心的怨憤還在不在。

    明芝看著徐仲九，有一個自己在腦海中說，季明芝，你忘了嗎？

    另一個自己答，我沒忘，到現(xiàn)在他還想利用我?？墒恰?/br>
    可是什么？還沒等說出來，被徐仲九的大嗓門打斷了。他讓巧巧去叫司機準備出車，他要陪太太去理發(fā)。

    他在她頭頂輕輕一吻，捧起她的臉，認真地說，“你什么樣子都好看，反正過幾天頭發(fā)又會長出來，剪了也好?！?/br>
    第六十一章

    徐仲九在公債上賺了不少錢，心情好到無邊。陪明芝理了發(fā)，他又帶她去百貨公司，裝扮洋娃娃般添置了許多服飾。接著吃西餐，兩人默默相對，從頭盤吃到甜品，連配菜都沒剩。旁邊服務(wù)的西崽沒見過這么能吃的一對璧人，但因為拿了十塊錢小費，殷勤地又推薦小食。

    徐仲九自從吃過一回虧，輕易不喝酒，吃完飯只顧拿著杯子玩，津津有味地看著寶石紅的液體在里面蕩漾。明芝放下餐巾，舉起杯子大大地喝了一口，微澀的酒液從口腔滑落胃里，是輕盈的流淌。她貪婪地又喝一口，感受到酒精帶來的美好好像還能再吃點什么。

    喝了酒的明芝帶著很久沒有的放松，甚至是笑吟吟的。徐仲九很喜歡她此刻的樣子，湊上去喃喃地說生意經(jīng)，他現(xiàn)在手頭有不少生意，滾雪球似錢生錢。

    這還只是能擺到明面上的，悶聲大發(fā)財?shù)脑谒纳限D(zhuǎn)又轉(zhuǎn)又收回去。季家人表面隨和，骨子里頑固，對一些事有天生的鄙夷。徐仲九認定明芝不是純粹的季家人，但她既然在那個家呆了多年，難保不受影響，他愿意慢慢等她轉(zhuǎn)過來。

    飯后徐仲九建議跳舞，明芝不由一笑，她還記得他踩了她無數(shù)腳的事。對于他的自信滿懷她盡管很欣賞，卻不想拿自己去做試驗品。

    最后還是去了看電影。

    電影是好萊塢的，洋人的面孔，晃動的光影讓明芝倦意倍生，她托著下巴，眼睛半閉未閉。徐仲九倒看得很專心，還在她耳邊低語，“快有人來救她了?！庇捌诺脚鹘堑膉iejie有什么不順心就揮起鞭子打meimei，而作為拯救者的男主角來自下水道。

    明芝氣笑了，在黑暗中回他一個白眼。

    徐仲九覺得有趣，嘿嘿地笑。

    明芝怕影響別人，也只能壓低聲音罵道，“又沒吃酒，你撒什么酒瘋。”

    他握住她的手貼在自己臉上，過了很久說，“酒不醉人人自醉?！?/br>
    明芝無意跟他在大庭廣眾之下打情罵俏，只好緊緊閉上了嘴。但心里癢癢的，她很想一個大巴掌打過去，看他還能不能保持這付無恥的模樣。

    剛想著，徐仲九恰恰就在此時松開手。明芝不及思索，順勢一個耳光揮過去。

    不重，但發(fā)出極其輕脆的一聲。

    怎么跟著他輕狂了呢，雖是心想事成，明芝反而莫名懊惱起來。然而做都做了，她無話可說。

    徐仲九不容她抽回手，又是一把握住，讓她的手背緩緩擦過他的面頰，“出完氣就別氣了，悶在心里多難受?！彼钠綒夂停撬x擇的，而他已經(jīng)有能力承擔(dān)這個選擇。

    電影放到一半，“啪”地跳了閘。

    “停電？不是說永不停電？”觀眾不明所以，站起來罵罵咧咧地質(zhì)問。

    徐仲九眉毛一皺臉色一沉，這里也有他的份子。今年夏天時因為有冷氣，創(chuàng)造了滬上最高票房。為了做出名聲，幾個股東特意花大本錢建造影院自家的發(fā)電機房，一旦停電會自動切到自備發(fā)電系統(tǒng)，絕不讓任何因素影響觀眾欣賞電影。

    一定是外頭出了事。

    他站起來，環(huán)顧周圍，把外套脫了扔給明芝，緩緩地卷起袖管。

    有幾個特別活躍的觀眾躥到放映口和側(cè)門處，尖聲怪氣地數(shù)落影院，“敢說卻做不到，看到一半停電，怎么算？”

    “在這里等我?！毙熘倬哦诿髦ィ胂胗钟行┎环判?，“別出來?！?/br>
    黑壓壓中，他聽到她應(yīng)了聲。

    徐仲九擠出人群，到了外面立馬明白，一幫青色褲褂的壞小子堵在出口，個個手里拿著砍刀。影院經(jīng)理瑟瑟發(fā)抖，然而知道自家的后臺老板也不是普通人，這會要是退了只會死得更慘，因此硬著頭皮在和他們周旋。

    影院這邊也有自己的打手，但不過十來個，跟對方四五十個人相比，力量懸殊。

    徐仲九看了他們一眼，發(fā)現(xiàn)有兩人縮在最后，是個時刻準備逃跑的姿勢。他冷笑一聲，劈手奪過其中一人手上的砍刀，拿在手里顛了顛，選了個最好的握刀手勢，“怕就不要干?！?/br>
    既然對方找上門，今天的事決不是三言兩語能夠善了。徐仲九握著刀向前，邊走邊想，要是不徹底給個厲害，只怕日后麻煩少不了。他拿定了主意，便且行且道，“給我打，打死人有顧老板在，決不叫你們償命！”

    他相貌俊秀，衣履華貴，放的卻是這種狠話，頓時招得對方為首的一個大漢注目。

    影院經(jīng)理見小老板竟然在此，立馬松了口氣，不聲不響退到徐仲九身邊，“是隔壁的黃老板找岔，怪我們搶了他們生意。”

    徐仲九點點頭，能忍到現(xiàn)在趁人手少的時候才發(fā)作，算是厲害的。

    兩句話的功夫，對方為首大漢已經(jīng)迎上來，“這位是……”

    徐仲九嘴角含笑，向前踏一步，一刀砍翻人。

    鮮血濺了徐仲九半身，只見雙方發(fā)一聲喊，打成一團。徐仲九并不理會別人，只把地上這人拖起來，又是一刀，送他上了西天。

    徐仲九拎起人，一腳將之踹向?qū)Ψ降膽?zhàn)隊。那群身著褲褂的小兄弟們接過為首大漢，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死了，立刻失去主心骨，又見這邊人雖少，小老板模樣的家伙卻下手狠毒，只好拖著死去的大哥邊打邊退，出了大門掉頭便逃。

    一場戰(zhàn)斗只不過維持了十幾分鐘，徐仲九扯扯襯衫，血淋淋地糊在身上，倒是不方便見人。

    劇院經(jīng)理眼色極好，立馬把外套脫下遞給徐仲九。

    徐仲九把刀一扔，把外套披上身，隨口囑咐道，“趕緊重新開機，給里面的觀眾每人備一份禮，今天不收票錢。不是叫你別出來？”最后一句話卻是他對明芝說的，后者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出來，站在側(cè)門處，靜靜地看著他們。大概許久未見如此場面，她臉色發(fā)白，眼睛卻幽幽的似有心事。

    徐仲九接過經(jīng)理遞的毛巾，胡亂擦了下手，“走了?！?/br>
    他大步迎向明芝，“叫你別出來，流氓打架有什么好看。走，我得洗澡，這混蛋的血真臭?！?/br>
    雖然來了最后這么一出，但徐仲九的好心情并未受到破壞：很久沒親自動手，身手仍在。

    他對自己滿意地點點頭，能文能武，很好。

    第六十二章

    在洗澡之前，徐仲九和人通了一個漫長的電話。把一應(yīng)事情安排好，他才從陰謀詭計中回到現(xiàn)實，打了個由內(nèi)而外極其徹底的寒顫。

    夜冷，衣著過于單薄了。

    “有老婆等于沒老婆?！毙熘倬胚吔o自己放熱水邊嘀嘀咕咕發(fā)牢sao。他扯下糊得皺巴巴的襯衫，聽到外頭有動靜。

    徐仲九猛地拉開門，果然是巧巧。

    巧巧紅著臉，一付想看又不敢的模樣，遞上一條大浴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