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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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隱硯不笑了。 她蹲下身近觀那老龜,伸手摸過他發(fā)黃皸皮的肢,暗沉甲殼上雕琢的悠長歲月,龜緩慢地眨了下眼,眸中濕濡。 靜默半頃,白隱硯點頭。 “好,我養(yǎng)?!?/br> 老龜就此落戶。 這么過了大半個月,新歲起頭,十二月的暴雪漸漸化在一月里。 冰棱松動,檐下滴滴答答積泥水冷,暴漲的流民攢動積壓,廟里篷下裝不了,有點力氣的便尋了些破布碎料搭簡帳,三五成群窩在道旁小巷,漚臭了每一個施粥點周圍的雪水。 人一多,就要口角滋事,爭斗之間推推搡搡,有人打就有人傷,有人傷就有人死。 零星斗毆身死的人與饑病致死不同,兵馬司管顧不及無法及時運送掩埋,打死人的懼怕官府問責(zé),也不敢偷送出城,尋個看不見的角落,兩張草席糞堆臟污中一扔,爛的惡臭了才能被發(fā)覺。 爛尸兩三具,鼠蟲三兩只,二月初一場細(xì)春雪雨過后,瘟疫陡然爆發(fā)。 饑疫未平,惡核瘟又起。 先死的是鼠。 成片成群的鼠死在檐下巷角,接著便有老人孩童高燒不退,咳病不止。撐過兩三日,咳病變?yōu)榭妊?,手腳迅速發(fā)黑,吞噬般蔓延。 家眷成群逃荒的起先還有人短工求藥,很快連求藥的也沒了,送藥的,也沒了。 都沒了。 人們開始爭先恐后的向外逃,朝廷迅速下令關(guān)閉城門,禁止任何饑民再出入,疫病卻仍舊流出了京城。 自城南流民窩聚集處開始,短短十日死亡迅速席卷京畿,街頭巷尾伴隨惡臭的哭號不曾停止,病者傷者死者橫七豎八,道中幾乎下不去腳。 藥草貴如金,民心動如煙。 囤積居奇之下民眾無藥,暴/亂盜竊時有發(fā)生,燒香搶符的人更是絡(luò)繹不絕,五城兵馬司數(shù)度出兵鎮(zhèn)壓,可最終儲兵處也引了疫,一人病,一群病,七八日間十室九空,死成一片寂靜的墳場。 守兵死光了,閹軍便被拉出代充巡城衛(wèi)。 上疏請京郊屯兵場急調(diào)兵源,調(diào)度閹軍應(yīng)值,還要清管東廠與司禮監(jiān),符柏楠一時徹底忙起來。 自大疫爆發(fā)伊始,符柏楠把白隱硯強(qiáng)行軟禁在府中,禁止她踏出府門一步,周圍伺候的侍女寺人一旦有誰咳嗽一聲,第二日便被迅速換掉。 城中鋪戶許多迅速關(guān)門歇業(yè),每日開店便也不成為一個走出去的借口。 白隱硯并不抱怨,只晚間符柏楠回來,她有時會提一提[網(wǎng)王]擦肩而過。 但無論明話暗話,符柏楠只有一個態(tài)度—— 疫病不止,不準(zhǔn)出府。 “外頭死成什么樣兒你都甭管,安心歇著,這日子開鋪也賺不著幾兩銀子?!?/br> 再要多說,符柏楠就沖她瞪眼,于是白隱硯只能轉(zhuǎn)去后院,割了草喂龜。 二月中時,白隱硯夜里起夜路過臨院墻近些的地方,常能聽到大道傳來的呻/吟。它們有男有女,有老有幼,隱約而無力地攀過高墻傳進(jìn)來,像幾聲輕柔的扣門。 你聽到它,開一開門,那聲音便會顯露出羔羊般的溫馴,歉疚地同你講,真不好意思啊,打攪到你,可我快要死了。 及到二月底,那歉疚的聲音漸漸少了。 白隱硯有時聽見會在墻下站許久,后來聽不見了,站得便更久,即使她困倦不堪,直到符柏楠汲著鞋來尋她。 三月中下,天徹底回暖,惡臭的京城迎來場大雨。 傾盆大雨天哭一般下了整整五日,中間時而細(xì)絲綿綿,卻一刻不曾斷絕。春雨伴著微風(fēng),砸在青石路,砸在被血與疼苦侵蝕的土地,沖刷凈所有污穢。 五日后雨收云開,瘋狂肆虐的惡疫明顯收斂。 白隱硯終于得以出門透透氣了。 繡鞋踏出的第一步,腳起腳落,鞋底沾上暗沉血水。 白隱硯提裙慢慢走過皇城根,走過掩門閉戶的富戶門前,走向瓦市,走向人。 目及全是死寂。 青石路中央一片通達(dá),雨水沖刷過的石路格外干凈,凹凸間水洼反光,映射正陽。 巡城衛(wèi)與閹軍沉默地忙碌著,道路兩旁三兩成群,十幾步一撮,堆滿或坐或臥,漲發(fā)的尸身。 十室九空。 人若螻蟻。 白隱硯緩慢地走過,閹軍中有人見到她都無言施一施禮,接著又轉(zhuǎn)回頭,和搭伴一同拖尸。 走過整整一條街,白隱硯才意識到自己方才連呼吸都放輕了。 她在往日熟悉的瓦市街口停住腳,抬頭望天。 青空萬里。 站了許久,她聽到遠(yuǎn)遠(yuǎn)地有隱約哭聲,側(cè)耳聽了一會,白隱硯轉(zhuǎn)頭問過跟著的侍女,幾人朝那走去。 大雨一場,泡漲的尸體隨著骯臟一同被掃出城外。 符柏楠命人在城郊建了個臨時的巨大焚燒架,將流民的尸身破衣盡數(shù)收攏焚燒,一縷不留,冒盡了天下之大不韙。 炙烤熟rou的香味中火竄三尺三,伴隨大疫中幸存者的通天哭號,他轉(zhuǎn)身看到了站在遠(yuǎn)處的白隱硯。 ☆、第五十九章 四目相觸,符柏楠一驚,朝著她就來了空間是個地攤貨。 “來這兒做甚么,趕緊回去!”趕到近前,符柏楠壓著嗓子沖白隱硯身后的廠衛(wèi)道:“讓你們看著伺候,就這么伺候的?” 白隱硯拉住符柏楠衣袂,頓了頓沒有說話,手伸進(jìn)寬大袖中握住了他的手,符柏楠目微停,與她站得近了些。 符柏楠很高,靠得近了,他便只能盡力低下頭與白隱硯說話。近乎額抵著額的距離之間,白隱硯從他臉上看出了含帶殺意的疑問。 收刃的尖刀將自己心甘情愿交出,薄銳朝外,持刃者稍動便是殺伐一片。 堅鋼易折。 于是對視片刻,白隱硯輕輕搖頭:“我沒事,就是累?!彼α诵Γ安贿^我看你更累些。” 她摩挲著符柏楠袖中的手,掩著口打個哈欠,咽回了原想說的,符柏楠此生再不會聽到的一句話,換了個平淡的問題。 “一會還要去宮里吧?” “嗯。” “今日還能回府么?” “……”符柏楠遲疑片刻,還未開口,白隱硯便撫過他的臉,“不行就不要勉強(qiáng),沒關(guān)系的。” 她笑容中有些繾綣的倦怠,一如困囿府中這一整個月的每一日。 符柏楠點點頭,“忙完了我回去?!痹捖渌职櫭迹霸趺蠢С蛇@樣,夜里又起夜了?” 白隱硯低笑,搖搖頭:“只是沒睡好。” 符柏楠手按在她發(fā)上摸了摸,轉(zhuǎn)頭囑咐手下人抬轎子來送白隱硯回府。 看著她上了轎,符柏楠轉(zhuǎn)身向焚燒架走,未行幾步,身后忽而傳來一聲低喚。 “翳書?!?/br> 符柏楠回首,見白隱硯探身沖他輕招手,他走近轎子,白隱硯探手拉下他上半身,仔仔細(xì)細(xì)給他抿好了廠服的領(lǐng)口。 等做完了,她又忍不住連打了兩個哈欠,下巴抵著手背,肘撐著轎窗,沖符柏楠溫柔地道:“翳書,我等你回家?!?/br> “……” 世間一定還有比這更動人的話,可符柏楠并不在乎。 開春一場大疫奪去了城中近千人的命,百業(yè)蕭條,朝臣中也有染病故去的。雖多是基層小吏,可一時也是人手不足。 吏部、內(nèi)閣會同司禮監(jiān)共同擬了個人事票,符柏楠和涼鈺遷私底下又一議,遞上去之后很便快批下來了。 提拔吏員人事變動,關(guān)系網(wǎng)又要鞏固重建,來回調(diào)動免不了孝敬巴結(jié),東廠也死了近百個廠衛(wèi),召私閹擴(kuò)員又是大事一件,符柏楠忙得腳不沾地,等一切基本現(xiàn)出個雛形,已是七八日之后了。 久未見白隱硯,符柏楠心中有些焦躁。 天近黃昏,他緊著理完了一日的事,打?qū)m中出來上轎,想著早些回來同她在一起 灰姑娘的jiejie。 進(jìn)府時符柏楠還在想著,雖然仍拿了幾本奏折回來,但不打緊。她總困倦,近來他又一直忙,月前夜里雖然有時還能睡在一起,但滿算來他們已有日子沒正正經(jīng)經(jīng)說話了。 跨過影壁,符柏楠徑直走過行禮的手下人。內(nèi)院就在眼前,他不自覺面上帶了些松快,步子也輕。 他一路想一路走,朝事劃拉到一旁,腦海中拉拉雜雜全是家常,那戚戚哀哀的哭聲直到過了二門,他才隱隱聽到。 停了停步,符柏楠漸漸疾行起來,身后廠衛(wèi)跟不上了。他腳步愈發(fā)疾快,最后輕功起落,院門被他狠厲功夫卷過,劈啪作響,碎了窗紗。 臥房前哭泣的侍女寺人跪了一地。 符柏楠猛地停下來,直盯著地上嚎哭的那些人。 半晌,他輕聲道:“這是做甚么?!?/br> 一個拭淚的寺人朝他膝行過來,邊哭邊斷續(xù)道:“主父!主父主母她……她……” “阿硯如何?” 寺人撲在地上大哭:“主父!主母她去了!” “……” 符柏楠目光直遠(yuǎn),眼中似有那群哭聲滔天的下人,也似穿越幔帳,望向里面躺著的女人。 片刻,他嗤一聲笑了。 “噓……莫要哭了。” 符柏楠跨前半步扶起個侍女,輕拭去她的淚水,溫柔道:“你們聲音大,要吵醒阿硯的。” 他在侍女近旁耳語著,又笑起來,“若你們真吵醒了阿硯,那這可就是你們這輩子,最后一次哭了。” 符柏楠聲音不大,卻極陰,話語落地剎那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