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jié)
“那我還得再活二十年才行?!绷河u頭,聲音恢復(fù)正常,“我孫女的手怎么了?” “沒事,都快好了,別動水別拿重物。” 梁英說:“那我就放心了……我送送你?!?/br> 直到中午,梁英才發(fā)現(xiàn)比手腕的傷更嚴(yán)重的問題,薛嘉蘿不說話。 她急得不行,又把老大夫喊過來,圍著薛嘉蘿轉(zhuǎn)了十幾圈也沒看出到底是哪里出了毛病。 “如果是啞巴,怎么會不告訴我呢?我那兒子沒有這么馬虎?!?/br> 大夫說:“會不會是你兒子才見到女兒,也不知道她會不會說話?” “怎么可能!”梁英斷然回答,過了一會又說,“如果真的是他十幾年對女兒不聞不問,連她會不會說話都不知道,我真是白養(yǎng)他了,我沒有那么薄情的兒子?!?/br> 薛嘉蘿任他們來回討論自己,雙眼放空,如同與自己沒有關(guān)系一樣。 沒過幾天,薛嘉蘿就明白以前那個替她穿衣脫衣的人不會再來了。她是在一個清晨忽然明白的,她呆呆在床上坐了一會,從床邊凳子上取下衣服,開始自己換。 她會這個,以前就會,卻想不起來為什么會,有種力量阻止她繼續(xù)思索,就像一只手拉著她,不讓她往黑暗處走一樣。 她低頭系衣帶的手背上忽然有水滴滴落,她怔怔摸了摸眼睛,是濕的。 有什么重要的東西沉甸甸壓在她心頭,禁錮著她,一旦觸及得到的只有難以言說的疼痛。 烈風(fēng)迎面撲來,從口鼻中倒灌而入,他的胸腔里的溫度一點點消散,寒意從四肢延伸到了身體內(nèi)部,他快被凍僵在馬背上了。 馬蹄速度稍稍減緩,他身后的侍衛(wèi)跟上來:“殿下!不能再往前了,您三天三夜沒有合眼了!” 他充耳不聞,所有事情在他心里留不下半點痕跡,他的目標(biāo)只有雪地上蜿蜒向北的馬蹄印記。 “少說廢話!再不快點,等下雪,或者太陽出來馬蹄印一個都找不到了。”他在烈風(fēng)中喊著,揚起鞭子抽了一下,“在前面驛站換馬!” 侍衛(wèi)還想再勸他:“到驛站可以派士兵去追尋,一旦發(fā)現(xiàn)立即回稟您,京城內(nèi)的事情不能耽擱啊?!?/br> “閉嘴!” “殿下!已經(jīng)第四天了,我們這么快的速度還沒追上肯定有問題,或許他們是故意引您往北去的呢?” 周君澤口中呼出的白氣讓他的眉毛睫毛結(jié)了白色的冰晶,他看過來的眼神狂躁不安:“住口!我讓你住口!” 侍衛(wèi)心生懼意,一時不敢再說,稍微一愣神,周君澤的馬又超越了他的,并且距離越拉越大。 雪地上一連串的馬蹄印記將他引向了驛站,一片雪白中,驛站方向升起一縷炊煙,他不知道現(xiàn)在是何年何月何時,不知道這縷炊煙是為哪頓飯而升起的。 他想象著薛嘉蘿曾來過,她被綁在某匹馬馬背上,到了前面驛站可能喝了水也可能吃了點東西,她那么傻,誰給她吃的都乖乖接受,萬一水里飯菜里有迷藥呢?他們對她做了什么?她冷嗎?害怕嗎? 若是沒有趕在馬蹄印消失前找到人,大面積搜查下去不知道何年何月了,這種可能讓他恐懼得發(fā)狂。 馬的體力到了極限,嘴邊已經(jīng)有了白沫,不能再跑了。 他在驛站里橫沖直撞,直接沖向馬廄,在他翻身下馬的時候忽然間軟了腿,他一只手撐著自己,面前的地面忽近忽遠(yuǎn),耳邊的吵雜聲遙遠(yuǎn)模糊,最終化成一道刺耳的鳴響。 他眼前一黑,不受控制地栽倒在地。 跟在他身后的侍衛(wèi)陸續(xù)趕到,幾個人迅速下馬抬起他,在驛臣的慌忙領(lǐng)路下,他們抬著他進(jìn)入了屋子里。 天色漸暗,從北方吹來的烈風(fēng)呼嘯而過,天空飄下了零星雪花。 ☆、沙啞 梁英已經(jīng)接受薛嘉蘿不能說話的事實了, 這讓她更疼愛憐惜這個命苦的小孫女。 自從兒媳死后,她的兒子拒絕再娶, 做了鏢師,多年漂泊在外, 京中只有兒子的朋友時常來探望她。她孤身一人已經(jīng)很久,十年前還曾想過身邊要是有個小輩,兒子有個后該多好, 她也能有個伴,但最近幾年她已經(jīng)放棄這個想法了。 她太老了,整日腿疼頭暈心慌, 誰知道閻王爺什么時候要她走, 阿蘿的到來讓她又喜又憂。 這么一個貌美如花的閨女,又傻又啞巴, 沒了長輩照看往后可怎么過。 沒過幾天薛嘉蘿的房間就收拾出來了,是原先梁奶奶兒子住的屋子,屋里雜物清理走,把家里僅有的錦緞拿出來做了新床簾和被褥, 因為薛嘉蘿從床上掉下來過,又給她床邊加了圍欄。 梁英猜測這丫頭的娘應(yīng)當(dāng)是富貴之人, 所以她一點粗糧都吃不進(jìn)去。前幾次哄著她咽了, 后面再塞進(jìn)她嘴里,她就嘴巴含著餅子流眼淚。她皮膚太嬌嫩了,衣物布料稍微粗糙一些,她的手腳腕和脖子就被磨得通紅, 簡直是個絲毫委屈都受不了的小嬌嬌。 好在她兒子這半年往家里送了不少錢財,不然吃飯都成問題。 梁英一想到這里就深深嘆氣,她一門心思想找個老實人入贅,成親后慢慢□□,等兒子回來也能照看上。現(xiàn)在看她的想法是太天真了,老實不老實另說,首先必須要找個養(yǎng)的起她的才行。 不知道這孩子的姻緣在哪兒,梁英又嘆氣,身上裝了些碎銀子,出門買了點心去拜訪城西有名的媒婆。 元宵節(jié)過后,媒婆那邊就有消息了。 矮矮瘦瘦的媒婆一邊嗑著瓜子一邊說:“河邊上開著酒樓的寧家,你知道嗎?” 梁英說:“知道?!?/br> “他家的小兒子年齡到了,正正好?!?/br> “寧家那么大的酒樓,他的小兒子還愁娶媳婦?” “你有所不知?!泵狡磐A肃竟献拥膭幼?,“他們小兒子,腦子不清不楚的,有點癡?!?/br> 梁英面露怒色:“你這婆子安的什么心,我跟你說過我孫女不足,你是存心來耍我的是不是?這么兩個人在一塊怎么過日子?” “別急嘛,聽我說完。”媒婆非常淡定,“我不知道你那孫女傻到什么程度,但是寧老板的兒子絕對沒有你想象中的傻?!?/br> 梁英冷眼看她:“怎么說?” “過日子是沒問題的,只是不愛說話——正好你孫女也不能說——再加上有時候腦子一懵容易糊涂,過一會就好了?!泵狡拍苎陨频溃皩幖壹覙I(yè)雖然落不到小兒子身上,但你孫女嫁過去肯定是錦衣玉食享清福的,日后寧家大兒子繼承酒樓,也不可能把弟弟分出去,必定要照顧到老……jiejie想想,是不是一樁好姻緣?” 梁英也是經(jīng)歷過風(fēng)雨的老人了,不會輕易就相信媒婆所說,她聽不來這番話中幾分真假,猶豫了一會:“寧家那邊什么意思?” “自然是兩家人見一面,互相覺得差不多這事就定了?!?/br> 梁英想,自己去見一見不會吃什么虧,她活了大半輩子了,不至于認(rèn)人不清。 “行,那就勞你安排?!?/br> 寧家相對于尋常百姓來說算是家大業(yè)大了,但寧老板與夫人出乎意料的客氣,剛說了幾句話就迫不及待地詢問何日定親。 梁英很詫異:“寧老板連我孫女什么樣都沒見,就敢為自己兒子定親?” “我看老夫人說話很有底氣,想來您的孫女不會差?!睂幚习逭f:“說句實話,我們知道您兒子是鏢師,認(rèn)識不少京中道上兄弟,我這酒樓近兩年光孝敬出去的銀兩……哎……” 寧老板這樣一說,梁英才放下心中疑惑:“我也不懂這些彎彎繞繞,不管這親事成不成,寧老板有難又求到我跟前,我自然會試試的?!?/br> 這個時候,薛嘉蘿坐在屋檐下,看小雀蹲在院子里抓石子玩。 她的眼神跟著不斷起落的石子,聚精會神,看見小雀沒能抓住,她手指頭微微動了一下。 “又掉了?!毙∪赴咽訑n在手心里,回頭問薛嘉蘿,“想玩嗎?” 薛嘉蘿看著她。 “跟我說想玩,我就帶你一起玩?!?/br> 薛嘉蘿嘴唇動了動,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 小雀說:“這樣可不行,我要聽見你說話?!?/br> 薛嘉蘿抿住了嘴,低著頭,手捏著衣角來回揉。 “切,幾個破石頭有什么好玩的?!?/br> 從院子一角忽然傳出一個沙啞的聲音,小雀嚇了一跳往那個方向看去,只見一個穿著青色衣衫的小郎君趴在墻頭上。 這一片從沒有見過這么個人,也沒有發(fā)生這種事,小雀驚訝好奇多余害怕:“你是誰?” “我來看我媳婦的,他們說就在這里?!彼穆曇糇屓寺犞皇娣?,好像砂紙般粗糲,“是你們倆誰?” 薛嘉蘿下意識地想要避開所有男人,她低頭站起來想進(jìn)房間,男孩卻把目光對準(zhǔn)了她:“是你?!?/br> 薛嘉蘿好像被弓箭釘住的獵物,站在原地瑟瑟發(fā)抖,又開始僵硬呆滯了。 男孩上下打量她:“聽說你不會說話?這樣挺好的,我不喜歡聽別人說話。但你太白了,我不喜歡,看上去沒力氣,也不行……”他邊說邊搖頭,“嘖?!?/br> 話音剛落,他就從墻頭下去了。 小雀愣了一會才跑到墻邊,用石頭扔向墻外:“喂!你是誰???” 薛嘉蘿偷偷回頭一看人不見了,她肩膀放松下來,坐回了椅子,用眼神催促小雀繼續(xù)抓石子。 小雀顛來倒去對梁英說不清下午趴在墻頭的人是干什么的,不斷重復(fù)“突然有個人”“聲音好難聽”這類無關(guān)緊要的,忘記了男孩說過什么。 梁英驚訝不已,立即出門向四鄰打聽,但周圍沒有人家里出現(xiàn)過這么一個人。她們院外的墻上被人不知道用什么東西鑿出了坑,那人想必是踩著坑爬上來的,他已經(jīng)爬上了墻,那下次……梁英有些后怕,現(xiàn)在不比以前,年輕丫頭還是得有個男人做依靠才行。 寧老板夫妻二人好一陣沒有回過神來:“那……真的是老夫人孫女?” 梁英說:“難不成我是偷來搶來的?” 寧老板連忙說:“我并非此意……只是丫頭看上去不像平常人家能養(yǎng)出來的,總感覺……” 梁英皺眉:“她母親能獨自撫養(yǎng)十六年,想來應(yīng)該是富貴人家,寧老板若是覺得不妥大可以不同意,我的孫女還是不愁嫁的。” “沒有沒有……您孫女配犬子綽綽有余,就是嫁入官家也輕而易舉。”寧老板猶豫之后一咬牙,“您若不嫌棄,我五日后讓媒婆上門提親,之后尋高僧看八字定婚期,風(fēng)風(fēng)光光將您孫女接進(jìn)寧家?!?/br> “我沒有催你的意思?!绷河⒛樕徍土艘恍骸皩幚习逡苍撟屛乙娨娔鷥鹤邮遣皇牵俊?/br> 寧老板輕輕敲了敲門:“兒子,爹進(jìn)來了?!?/br> 里面無人回應(yīng),寧老板等了一會對梁英說:“我們進(jìn)去吧?!?/br> 寧老板的兒子寧易正是那天爬上墻頭說了那一通莫名其妙的話的人,他趴在書案上,抓著毛筆看不出在畫什么,明明門響了,卻不抬頭看一眼。 寧老板低聲說:“他就是這樣,不愛說話,問他也大多時候不回答?!?/br> 梁英仔細(xì)觀察寧易,發(fā)現(xiàn)他好像在走神,眼神有些無神渙散。他面上光潔,指甲干凈,應(yīng)該不是瘋起來沒邊沒沿的人,他先放了一半的心。 她想跟他搭兩句話,但又怕他不應(yīng)太尷尬,思索后出了門,對寧老板說:“媒婆說小公子有時腦子犯懵,是什么樣的?” 寧老板稍稍停頓,說:“偶爾會跑出去,找不到人,清醒后自己就回家了?!?/br> “只是這樣?” 寧老板鏗鏘有力回答:“只是這樣?!?/br> 梁英猶豫再三:“有機會讓兩人先見一見吧,我家丫頭怕生?!?/br> 寧老板掏出帕子在額頭上擦了一把,連連說:“那是自然……” ☆、喪鐘 一丈余長的儀仗緩慢行進(jìn)在平坦官道上, 前方隱約就是京城城門了。 肅王的大兒子周君潁正躺在馬車?yán)锖ㄋ?,馬車外侍衛(wèi)叫了幾遍也沒能醒來, 不得已,只得請了主事的常青常統(tǒng)領(lǐng)來叫醒他。 馬車簾子被掀起來, 冷風(fēng)伴隨著低沉的男聲傳進(jìn)來:“殿下,京城就要到了,您看是不是現(xiàn)在換上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