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jié)
就在剛才,車山雪的記憶已經(jīng)恢復到了二十來歲的時候。 仿佛是將過去經(jīng)歷過的再重復一遍,再成長一遍。此刻站在這里的不是一百多歲大權在握的車山雪,而是那個睡覺都會帶著劍上床的天才車山雪。 但現(xiàn)實是他已經(jīng)用不了劍,而且在劍道上,他的宿敵已經(jīng)將他遠遠甩下。 永遠都沒辦法在劍道上和諶巍相比了,這就是如今的事實。 就像是上一刻宿敵還是那個能被他打得三天下不了床的貨,下一刻卻成了天下無敵的大宗師,無法不讓人產(chǎn)生時光錯亂感。 車山雪低下頭,握緊了星幕。 另一邊,失去劍符的劉伯光沒能在諶巍的劍下?lián)芜^幾個回合,數(shù)招后他肩上鮮血迸出,一條胳膊滾落在地,平整的傷口沾滿血泥。 而他甚至連慘叫都來不及發(fā)出一聲,就和自己的胳膊一起摔倒在地。 諶巍正好給他最后一擊,突然有人高聲呼喊。 “不要!” 圍觀的人群里一陣sao動,幾個呼吸后,一個人連滾帶爬地從人群擠過,沖到諶巍劍下,想也不想就噗通跪下,埋頭高聲道:“請掌門手下留情!” 這聲音車山雪竟然認識,是劉明業(yè)。 如果他靠眼睛分辨,說不定都認不出這個跪下的人會是劉明業(yè)。 青城門人所認識的劉明業(yè),是個習武根骨很不錯的年輕人,脾氣好,比其他劉家人都明白道理。不管他在家人面前是什么性子,在青城門人中,劉明業(yè)會為受欺負的師弟師妹們仗義執(zhí)言,習武辦事有條有理,身邊的人都照顧得沒有差錯,要說讓人信賴的師兄,很多人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他。 劉明業(yè)對自己的師兄形象也十分注重,近乎偏執(zhí)地維持自己風度翩翩的面具,衣服上不能夠褶子,佩劍上不能有劃痕,在家里,也就他胞弟劉五少能忍受他的脾氣。 而此刻,跪在劍下的劉明業(yè),哪里能見到過去的半點風度翩翩? 他外袍只剩下半只袖子,靴子也跑丟了一只,束發(fā)的玉冠不知道丟到哪里,散落的頭發(fā)看起來比劉伯光還瘋。 這樣狼狽的他跪在諶巍劍下,在眾人眼中反而比曾經(jīng)風度翩翩的他更為引人注目。 劉五少也從人群里擠出來了,是他在被青城弟子包圍劉園的時候偷偷溜走,趁守衛(wèi)不注意,把劉明業(yè)從牢房里放了出來。此刻這位年輕人猶猶豫豫地站在邊上,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該跑去和兄長一起跪下。 青城門人抬眼張望,發(fā)現(xiàn)劉家人來的不止他一個。 不知什么時候,很多劉家人安靜地冒出來,基本不是大家眼熟的那些劉家人,而是平日無比安靜,不惹事不動手,被同族兄弟姐妹襯托得宛若不存在的那一批人。 這些人里,有人依然安靜地站著,也有人和劉明業(yè)一樣向諶巍跪下。 劉明業(yè)顫抖地說:“請掌門明鑒,副掌門他是受人蒙蔽……” “受人蒙蔽覺得自己被虧待了?”諶巍打斷他,反問。 劉明業(yè)無法反駁,而諶巍抬起頭,環(huán)視站在周圍的自家門人。 “我向來懶得在開戰(zhàn)前講什么道理,”他緩緩道,“因為我劍即是我道,千言萬語也在一劍之間。不過今天大概有不少人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我就說一兩句。” 他將劍歸鞘,卻揮袖甩出一道劍氣,讓地上奄奄一息的劉伯光翻身朝上。 “我青城虧待過劉副掌門嗎?”諶巍大聲詢問眾人。 無人回答。 每個人心中的標桿不一樣,這人說虧待那人說不虧待,哪里算得清。 最后,卻是一人站在后面的車山雪嘆息一聲,道:“不虧待?!?/br> 是青城育劉伯光成才,是青城給了劉伯光立身之本,貪污,以權謀私,都不能和他試圖和鴻京的人聯(lián)手來扳倒諶巍比。 引狼入室,這是叛門。 諶巍沒有感謝車山雪這時候幫他接下這尷尬話題,反而瞪了車山雪一眼。 他不用想也知道,車山雪這混蛋肯定在劉家的事里摻和了很多手。 車山雪老神在在,他看不見。 “若青城……若我虧待師叔,師叔直言以告,我改或你改,我走或你走,掌門之位歸誰,自有門人來說公道,”收回目光的諶巍道,根本不理一邊林苑等數(shù)位長老崩潰的神色,“但今天發(fā)生在山上的事,言說為大國師報仇的人襲擊冬試考子——” 車山雪輕咳了一聲,諶巍裝沒聽見。 “——天山派滕良澤無聲無息地摸上山,襲擊來青城做客的大國師——” 被做客的車山雪嘴角抽搐,周圍很多消息不靈通的人終于注意到他,一片嘩然。 諶巍言語不停:“——師叔,不,劉伯光,難道你說這是巧合?” 劉明業(yè)終于能夠插嘴:“掌門,這些事情都是朝廷虞丞相安排的,我親耳聽到他……” 諶?。骸奥牭剿趺春蛣⒉夂现\害我?” 劉明業(yè)顫抖了一下,道:“不,虞cao行要害的是夭……大國師。” 諶?。骸啊?/br> 車山雪又被諶巍瞪了一眼,覺得自己遭受了無妄之災。 為了避免接下來被不停甩眼刀,車山雪輕咳了一聲,道貌岸然開口:“虞cao行必然和劉伯光協(xié)定,等我一死,他便扶持劉伯光在門內(nèi)對抗諶掌門,不然不能說服劉伯光動手。考慮這一點,劉伯光的確叛門,算是從犯,劉家這些人更是從犯的從犯,諶掌門不必為我出氣,秉公處理即可?!?/br> ……誰為你出氣??!諶巍懶得再看車山雪那張臉。 他轉過頭,對劉明業(yè)道:“劉家雖然是從犯……的從犯,叛門之罪卻不能恕,更有劉家子弟橫行鄉(xiāng)里等案,已被附近鎮(zhèn)令縣令上報我這里?!?/br> 劉明業(yè)顫抖地屏住呼吸,將頭埋下。 所有在場的劉家人和他一樣跪下,聽諶巍道:“案子交與昆府府衙審理,我青城派人協(xié)助,大衍律如何罰,自當如何罰?!?/br> 有人松了口氣,諶巍下一句又道:“回來之后再按門規(guī)處置,回不來的就算了。至于劉伯光……” 地上氣若游絲的劉伯光聽到自己的名字,突然睜開眼。 他睜開的眼睛是血紅的,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匯聚在眼球中。 就跪在劉伯光身邊的劉明業(yè)感覺到不對,詫異抬頭,近距離觀察到他們的族長是怎么從人形漲成了球形,撐得極薄的皮膚仿若透明,懵住的劉明業(yè)甚至能清晰看到他們族長皮膚下的五臟六腑,血脈骨干。 球形的劉伯光還在繼續(xù)漲大,就像是有人不斷地往他身體里吹起。 “是自爆!”有長老驚呼。 諶巍提起劉明業(yè)的衣領將他丟了出去,眼角余光瞥到林苑將人接住。 長老們慌張地帶著弟子們后撤,但來不及了,這個距離一定會被自爆波及。 諶巍舉劍便劈。 此刻根本不容他手下留情,只能直截了當將劉伯光一件劈成兩半。但就在諶巍的劍沒入劉伯光身軀時,此人通過秘術翻倍提升的內(nèi)息和氣血就已經(jīng)爆炸開。 糟糕。 諶巍覺得自己不會有事,但車山雪…… 他才想到這個名字,讓人戰(zhàn)栗的陰穢黑影從他背后竄出來,如一個巨大的海碗,驀地將劉伯光的尸首籠罩在下。 “啊嗚?!?/br> 黑影里傳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聲。 眾人皆屏息,看到這一團黑影緩慢的顫動,似乎過了數(shù)個呼吸,黑影饜足地散開,露出被它籠罩的平地。 沒有本該因為自爆而變成rou糜的劉伯光,甚至連那只被諶巍砍下的手臂也沒有。 地面十分光潔,血跡被清理的干干凈凈,沒留下一滴。 ……什么東西?! 這仿佛是活物的黑影竄回諶巍背后,只覺得寒毛直豎的諶巍追著黑影反身一劍。 他的劍鋒再次落在了車山雪的眉心前。 車山雪看著諶巍。 被諶巍猜測失明的他睜開了雙眼。 但這睜開的雙眼里沒眼珠,沒有眼白,只有仿佛深淵的無光黑暗,就像是剛被吸入車山雪雙眼中的詭異黑影。 第26章 聽風聲,聽雨聲 毛骨悚然。 一瞬間只有這四個字能形容諶巍的感受。 哪怕是年少時差點死在魔域,他也沒有產(chǎn)生過這樣的驚悚感,而伴隨這驚悚而來的,是車山雪此刻視線帶給他的壓力。 不,不該這樣形容。 車山雪并沒有向他投以視線,用某種微妙目光注視他的是藏匿于車山雪雙眼里的東西,那種目光讓他恍惚想起在魔域與妖魔呪獸以命相搏的日子,當時那些妖魔也是用相似的目光看著他。 沒有善惡之分,純粹而饑餓的目光。 如果不是已經(jīng)多次確認眼前這個人就是車山雪,說不定諶巍會以為是妖魔把這混帳奪舍了。 而且這并不是目前最大的問題。 最大的問題是,這和車山雪有關的未知怪物正在用垂涎的目光看著諶巍,而諶巍的直覺在他耳邊尖叫,告訴他此刻是生死關頭。 天下第一的劍客手緩緩握緊了劍柄,濃厚的殺意就像是冬日的寒霜,悄無聲息地沁滿了草地。腦子轉不過來的圍觀者們下意識就后退到空地邊緣去,唯有林苑長老皺眉站在原地不動,一手金針已經(jīng)扣好。 另一邊,李樂成將宮柔和閔吉推到后面,指尖夾著數(shù)顆石子。 宮柔低聲問:“這半年里師父好像除了睡覺一直都帶著那張鬼面,他的眼睛……” 李樂成抬手:“別說話?!?/br> 他們站得太遠,聽不到空地中央聲音,只能隱約辨認劍圣似乎說了句什么。 諶巍緊皺眉頭,臉上陰沉的表情足以嚇哭所有青城劍門弟子,他壓低了聲音,問:“車山雪?” 車山雪用手拂過自己的眼眶。 一條細細的黑影飛快地從他眼里伸出,兇狠地向車山雪的手指撲過去,打算從上面咬下一塊rou。 “嘶——” 黑影叫了一聲,剩下半截觸手慌張縮回去。 諶巍以精妙劍術斬斷黑影,沒傷及車山雪分毫。 他松了半口氣,只要是能斬的東西,對于諶劍圣來說就沒有威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