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jié)
諶巍沉默片刻,話到嘴邊卻說不出口。 青城掌門并不嗜酒,從過去到而今一直如此,所以這數(shù)罐竹筒酒絕不是他釀給自己的,倒是車山雪向來貪念杯中物,對天下好酒如數(shù)家珍,過去每逢開心事都會痛飲三杯。 如果現(xiàn)在告訴車山雪,這是他自釀的酒,恐怕兩個人都會尷尬不已吧。 過去諶巍才不會在意車山雪尷尬不尷尬,但今天是大年三十,元惠十七年的最后一天,人人面上端著笑容,形成了一種古怪的氛圍。好像誰說掃興的事,誰就是罪人。 于是諶巍猶豫了片刻,把這第一掃興的話按回肚里,并對著車山雪說出了第二掃興的話。 “你不能喝酒?!彼f。 “……” “掌門大人,除夕夜啊,”車山雪不敢相信諶巍真的說出了這句話,“養(yǎng)病這么久,喝一小口總沒問題吧?” “你完全按照吩咐開始養(yǎng)病才四天。”諶巍道。 “……” 車山雪無言,一臉深沉的想,怪不得是宿敵呢。 這較真的性格實在是太不討人喜歡了。 而諶巍整理好書案,從車山雪手里拿走——或者說奪走——竹筒,塞進暗袋中。 “等會兒我青城門人要祭祖,估計你也不想去,等擺酒吃飯大約很晚了。我吩咐了劍仆提前給你做,讓他們把你和你徒弟的飯菜送到供奉觀,到時候你在那邊自己開一桌就好,吃了飯早點吃藥,除夕守夜的事喊你徒弟,我要是知道你到了戌時還沒有入睡……” “諶巍,”車山雪面無表情地說,“哪個竹熊精附了你的身?” 諶掌門嘖了一聲,只覺得自己難得cao心這些,還有人不見好。 他徑直出了君子堂,對在堂外等候的長老弟子點點頭,任由劍仆給他撐傘,把車山雪留在身后,頭也不回地走了。 因為走得太干脆,所以他沒看到君子堂里發(fā)生了一件會惹火他的事。 聽著諶巍一群人離開的腳步,車山雪從袖中掏出又一罐竹筒酒,搖了搖,對晃蕩的水聲慶幸道:“幸虧留了一手啊?!?/br> 厲鬼們把竹筒挖出來后,其實在里面挑揀出了兩罐能喝的竹筒酒。 邀酒前車山雪就想到?jīng)]收的可能,但他還是邀酒了,因為今天他突然想和諶巍喝酒。 可惜,月有圓缺,事有滿半,既然諶巍不答應(yīng),今晚他只能寂寞一人獨飲。 唔,該選在哪里,去品這杯諶巍七十多年前給他釀的酒呢? *** 除夕夜。 青城山上下燈火通明。 風搖祠,諶掌門站在隊伍最前面,領(lǐng)著人給歷代先師上香。在他后面,因為劉家一事,難得到的這么整齊的青城上下烏泱泱一片跪下,和諶巍一起拜天地祖師。 祠堂里,剛被人清洗過的數(shù)百石碑在燭光下煥發(fā)著碎金般的暖光。諶巍從蒲團上站起,目視這無數(shù)先祖姓名,再次鞠躬一拜。 青城長老和弟子們同樣一拜。 不求興盛,不求安康,只求青城劍門的道統(tǒng)能繼續(xù)傳承。 前世最后所見的人族殘敗之景飛快地從諶巍眼前閃爍,他眨了眨眼,拋開那些復(fù)雜思緒,再次一拜。 若青城道統(tǒng)能繼續(xù)傳承,想來人族同樣無憂。 諶巍在心里說完這些,睜開眼站起,挺直腰背。 祈禱先祖不過是心里安慰,真要救人族于水火,需看實際之行。 不過今天,稍稍散懶一點也無事。 “開宴吧?!敝R巍吩咐道。 聽到他這句話,祠堂前過于肅穆的氣氛才為之一緩,不知愁苦的年輕弟子們?nèi)宄扇旱赝庾?,都想要第一個看到年宴是什么好菜。 原本站在最前的諶巍反而落在后面,不過他也不急,停下來等待另一個比他更慢的人。 小祝師閔吉。 之前閔吉也參加了重辦的冬試,雖說叫根骨拖了后腿,但極高的悟性為他平均了分數(shù),算下來竟然真的能入青城的門墻。 但大國師似乎意屬閔吉做自己的弟子,長老們不曉得該怎么辦好,只能上報諶巍,請他問一聲車山雪。 諶巍才懶得問呢,沒恢復(fù)記憶,車山雪恐怕想不起收徒這件事。 今日青城舉山祭祀先祖,正巧缺了一個祝師主持,諶巍就點了閔吉的名來。 閔吉是如何激動這點先不說,至少在此刻,他在諶巍面前或許動作僵硬,舉止還算很得體的。 一大一小走出風搖祠,諶巍問:“你以后要跟著車山雪還是留在青城山?” 閔吉心情激蕩,一時沒聽清,連忙問:“您是在問我嗎?” 諶巍瞥了他一眼,覺得車山雪家這小七似乎比他師兄師姐們更不靠譜,但難得的好心情讓他語氣和緩地解釋道:“如果你想留在青城山,就算是車山雪也帶不走你?!?/br> 聽到他這句話,一直忐忑不安的閔吉心跳如鼓,臉漲得通紅。 他頓時將心里話脫口而出,喊道:“掌門!” “嗯?” “我我我我!”閔吉咽下一口唾沫,暫且治好了結(jié)巴,“我崇拜您很久了!我!我想和您學(xué)劍!” 這稚氣的話惹諶巍心里一笑。 “勤奮刻苦,”諶巍道,“說不定我會收下你?!?/br> 不去看閔吉瞪大的眼睛,發(fā)現(xiàn)前面長老在招呼自己,諶巍加快腳步,將閔吉甩在身后。 “小七,”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宮柔拍拍閔吉的肩膀,她彎下腰遞出手帕,同時問,“你怎么哭啦?” “沒、沒哭,”閔吉接過手帕擦干眼淚,吸了吸鼻子,聲音沙啞地問,“宮師姐不是和先生李師兄一起在供奉觀嗎?怎么來了這里?” “什么呀,”宮柔嘆了一口氣,“師父一直沒回去,我和老三只能出來找人了?” “啊?”閔吉一驚,“找到了嗎?” “沒有,”宮柔更加喪氣,“我還是去問下諶掌門吧?!?/br> 說完,她拉著閔吉,向著人群離開的方向追過去。 然后他們被洶涌的人墻擋住了。 等兩只小的擠出來趕到開年宴的地方,諶巍已經(jīng)說完了祝詞,藥青峰養(yǎng)的戲班子在臺上賣力表演,咿呀唱著,趁其他人的視線都放在臺上,宮柔連忙摸上去。 “沒回去?”諶巍皺眉道。 他原本因為過年而少見的好心情被破壞地蕩然無存,只能先對臨座馬長老頜首示意,接著帶著向長老們賠笑的宮柔閔吉起身離桌。 遠離了戲臺邊的喧囂,諶巍才開口問道:“一直沒有?” “是的,”宮柔在諶掌門面前向來很慫,低著頭回答,“之前見完了東南商會的主人,師父就讓我先回去,我保證后面師父沒有踏進供奉觀一步,您因該是最后見到他的人了?!?/br> 和宮柔一起低著頭的閔吉顫了顫,他聽到頭頂傳來一陣磨牙的響聲。 “你們兩個先回去吃飯,不用管他?!敝R巍說。 “可是都這么晚了……” 諶巍沒說話,遙遙向著半山腰的供奉觀一指,兩只小的連忙噤言,手拉手往回跑。 而諶巍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自己也不曉得車山雪會去何處喝酒。 他略一思忖,想到什么,提起輕功,踏過無瑕白雪,向著青城最高峰飛去。 天青峰。 二十多天前諶巍出關(guān),站在山頂一劍劃過半個大衍,澎湃的劍意至今在山頂上咆哮,很多人走到半山腰就不敢往上,連值守的劍童也被放假。但今夜,本該寥無人跡的天青峰山頂,卻有一個人。 距離當初諶巍拔劍所站不過數(shù)丈遠,有一個茅頂六角亭。 這樸素的亭子原先四處漏風,是個賞景的好去處,但今夜有人給它六邊掛上竹簾,又燒了一盆炭火。 水盆架在炭火上,里面盛了半盆水,已經(jīng)扒開了木塞的竹筒酒立在中央,被熱水一激,噴香的酒味撲鼻而來。 亭外落雪窸窸,亭里炭火噼啪。 車山雪用小杯喝了半筒酒,神智暫且保持著清明,忽而他耳朵一動,伸手掀開一道竹簾,探出頭去。 諶巍站在亭外的小道上,怒火簡直要燒沸這一山的雪。 “你也來啦,”車山雪慢悠悠地說,“諶巍,新年好啊?!?/br> 第38章 除夕夜,燈不明 好你妹。 諶巍定定地看了這混賬一眼,從另一個方向掀開竹簾走進去。 “真冷真冷。”車山雪連忙放下自己這邊的竹簾,也不曉得是在抱怨風冷,還是抱怨諶巍的態(tài)度。他重新在座位上坐下,并招呼諶巍,“如何?來一杯嗎?正好暖暖身?!?/br> “……原來你還知道冷?!敝R巍面無表情說。 車山雪微微一笑,動作輕快地用小杯斟好酒,放在他面前,琥珀般的酒液在白瓷杯里蕩漾,粼粼波光總讓諶巍想起記憶里車山雪的眼睛。他這樣停頓了片刻,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溫熱的酒水劃過咽喉,火燒般的甜味刺激著口腔。之前已經(jīng)喝了不少酒的諶巍只覺得熱意向著四肢百骸蔓延,睜開眼時,面前的車山雪仿佛出現(xiàn)了數(shù)個重影。 他默默放下酒杯,運轉(zhuǎn)內(nèi)息,緩解醉意。 “還是這么不會喝酒,”車山雪說,“又不是山下酒肆里幾十錢能打一桶的濁酒,哪有你這樣的喝法?” 諶巍吐出酒氣,不客氣地道:“那你還喊我喝酒?” 車山雪總是有理由的,他說:“畢竟是你釀的酒,好壞總要嘗一嘗吧,嗯,酒好嗎?” 這樣說的車山雪果然得到對方的半晌沉默,可惜這沉默并非如他料想,不是被揭穿后的羞惱。 諶巍看著車山雪在燭光下光潔如玉的臉龐,心道,如何不好呢? 那些曾經(jīng)以為再也回不去的過往,再也見不到的人,都釀在這一杯酒中。不用喝諶巍就已經(jīng)醉了。 但青城掌門并不會說這種話。他轉(zhuǎn)過頭,眼底倒映著亭外青城鎮(zhèn)百姓放的煙花,絢麗的光點聚攏到盛開,照耀得這幅山河如畫般美麗。 “新年好?!敝R巍道,“大吉大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