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jié)
就算諶巍重生以后,事情的發(fā)展很多脫離了前世的軌跡,但人禍可避,天災(zāi)難道可改? 除非那不是天災(zāi)。 諶巍垂在腿上的手指微微一顫,想拿劍追出去。 但他沒有起身,再次陷入沉思。 他的內(nèi)息不像此刻的他一樣沉靜,反而橫沖亂撞,如列隊的刀片一樣刮過他的經(jīng)脈,造成的大小暗傷不計其數(shù)。但諶巍并么有強壓下這一次的內(nèi)息暴動進行調(diào)息,反而放任內(nèi)息,對體內(nèi)的一切撒手不管。 林苑在一邊看著著急,恨不得掏出金針扎他一扎,諶巍卻泰然自若,目光落在面前的湘夫人上。 這是他的劍。 是師父打開青城劍門內(nèi)庫,專門替他挑選出來的一塊非鐵非玉,似金似木的奇石。 自他八歲起,就同他尚未鍛造成劍的劍同吃同住,十五歲掌爐,協(xié)助青城的鍛劍長老將其一一鍛造出來。 他為此劍而生,他為此劍而死。 除此之外的東西都是過眼云煙,不值得記掛在心。 ……他本來是如此想的。 但這個想法在昨晚被打破了。 諶巍酒量不好,因為他牢記劍客的守則,哪怕內(nèi)息足以逼出酒毒,也很少飲酒,免得手抖。 車山雪則完全和他相反,內(nèi)功沒有小成之前,那混賬姑且能忍耐一下酒癮,內(nèi)功小成不懼酒毒后,便敞開來喝了。 車山雪輕易不會醉,諶巍最多只能喝上五小杯。 昨天晚上諶巍喝的杯數(shù)絕對超過了五,但中間隔著那一場小打小鬧,車山雪帶著酒氣的吻落在他唇邊時,諶巍知道自己是清醒的。 但他依然被蠱惑,做出平日從不會做出的孟浪之舉,以致他和車山雪落入了現(xiàn)在這般尷尬的境地。 車山雪不記得昨晚之事了,諶巍心中反而一陣欣喜,因為他不知道該如何回應(yīng)車山雪的心意。 他和車山雪仿佛是好友,仿佛是宿敵,卻從來不像一對—— 情人。 諶巍將這兩個字在唇舌間咀嚼,越想越不適應(yīng)。 車山雪是發(fā)了哪門子的瘋,說出那樣的話,又任由他把他給……上了? 更要命的是,他自己昨天晚上又發(fā)了哪門子的瘋,把車山雪給……上了? 重要的不是車山雪的行為,是他的行為。 一邊,林苑看到諶巍面色忽青忽紅,心道不行,手中扣好金針,瞄準幾個大xue,只等射出。 金針上庚金之氣銳利無比,僅僅是瞄準,都讓諶巍感到自己腦子被刺了一下,倒是讓他冷靜下來。 繚繚白煙里,他朝林苑比了個手勢,讓人退下。 林苑并不想退,但諶巍積威甚重,他不敢不從。只能咬了咬牙,退開幾丈遠,站在一根柱子后面,之后任憑諶巍做手勢,他也不肯退了。 諶巍也沒有太多余力關(guān)注他,內(nèi)息的暴動漸漸讓他的感知陷入混沌中。曾經(jīng)敏銳的五感盡數(shù)離他而去,只是數(shù)個呼吸的時間,他就覺得黑暗籠罩下來,屏蔽了他的視線。 車山雪,什么也看不到的諶巍在心里念到。 突然之間,些微的光點在黑暗里閃爍,這些閃爍的冷光同他近在咫尺又遠在天邊,照亮黑暗輪廓的同時,它們又飛快地向他身后奔馳,在諶巍眼里留下一道道蒼白的細線。 這個景致很熟悉,是諶巍走過的那條時光逆轉(zhuǎn)之路。 數(shù)年后李樂成的話猶在耳邊。 “只有你能夠做到!劍圣,只有你能做到,救下我?guī)煾?,就是救下世間蒼生!” 對,如果不是車山雪的生死關(guān)乎黎民社稷,諶巍管他去死,本該是如此才對。 但是他重生后,所作所為并非如此。 除非是他搞錯了。 除非從一開始,他只是為了救車山雪而來,因為車山雪—— 八歲。 裹得像竹熊的小豆丁口瞪目呆指向他身邊,問:“諶巍,為什么你吃飯邊上還要放這么大一塊破爛石頭?” “這是我的劍?!敝R巍說。 “……”車山雪,“你要掄著這個和我打嗎?我輸了,我承認你厲害。 十歲。 夜半三更,小孩帶著月色一起翻開諶巍的窗戶,怒氣沖沖道:“剛才那一局不算!我們再文比一場……他媽的諶巍你睡覺還抱著這塊石頭的?!” 十五歲。 如筍子一樣拔高的少年跑進諶巍屋中,興致勃勃展示手里漆黑銀刃的新劍。 “我爹給我的生辰禮!怎么樣?比你那塊破石頭好多了吧?!闭f完他繞過長桌,發(fā)現(xiàn)諶巍在紙上畫著什么,湊上前看。 諶巍是給自己的劍畫圖紙,一筆一劃皆認真無比,車山雪在邊上看了看,突然手指沾墨在圖紙上一抹,抹掉了圖紙一角。 “多少年前的樣式了,諶巍你品味也太落伍,”大衍皇帝最寵愛的幺子頤氣指使,“看看我的新劍,再看看你的圖,要是你真這么打,將來咱們也別比劍了,因為你的劍會被自己丑斷!” 從七歲,到二十五歲,整整十八年的歲月。 他們的劍鋒是在對方的一招一式中磨練出來的,他們熟悉對方的劍,就像對自己的劍一樣。 若以劍道為鏡,他們在鏡中看到的不會是自己,而是對方。 ——車山雪就在他的劍中。 哪怕車山雪放下了劍道,依然如此。 如果要舍棄車山雪,那就只能像車山雪舍棄他一樣,連劍一起舍棄。 這種方法…… 他做不到。 諶巍無聲地吐出一口血,心中反倒頓悟。 隨著念頭豁然開朗,他體內(nèi)橫沖直撞的內(nèi)息也漸漸平息,從暴虐轉(zhuǎn)為柔和,溫水一般沖刷著他傷痕累累的經(jīng)脈,幾個周天下來,將大小暗傷完美愈合。 然后內(nèi)息向著他的丹田涌去,輕而易舉打破了他前世也未曾突破的屏障,一漲再漲。 等內(nèi)息再次擴散向四肢百骸,被解放的五感也將諶巍拉回現(xiàn)實中。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氣,睜開眼,看到湘夫人呼應(yīng)他的內(nèi)息,在地上嗡嗡作響。 已經(jīng)做好搶救準備的林苑瞠目結(jié)舌。 他家掌門上一刻還是走火入魔之象,下一刻就猛地突破了! 從未聽說過這樣的事!難道是雙修的效果嗎! 諶巍不知道這人心里轉(zhuǎn)著什么污穢的念頭,擦了擦嘴角血跡后,對林苑吩咐:“我下山后,青城劍門大小事都聽你號令?!?/br> 林苑半晌才反應(yīng)過來,不敢置信地問:“您說什么?不不不,等等,您下山干什么?!” 諶巍已經(jīng)提劍與他擦身而過,聞言瞥了林苑一眼。 他說:“去找車山雪?!?/br> 第43章 歹運路,好運人 要找車山雪很容易,畢竟要帶那么多人,大國師不可能再用鬼遁。 馬車太慢,乘船要換,只有鐵龍車能滿足一行人的要求。 鐵龍局大概是大衍最繁忙的商局了,就算是朝廷,大年初一也要放假休沐,但青城鎮(zhèn)外的鐵龍局卻依然人滿為患。晚到的歸鄉(xiāng)人和迎接的家人將入口堵了個水泄不通,更兼有車把式的叫喚,土狗土雞土鴨敏捷地在人們腳下穿梭追逐,汪汪嘰嘰嘎嘎的聲音比人聲更大。 這樣鼎沸的熱鬧中,只有少數(shù)人注意到,有一列看上去空蕩蕩沒上幾個人的鐵龍由妖獸拖著,在漸小的風雪中,離開鐵龍站。 正是在諶巍趕到鐵龍站的一炷香之前。 對于諶巍接下來的一路來說,這似乎是個不祥的預(yù)兆。 但此刻的諶巍并沒有在意,面對聽聞他來到而急匆匆迎出來的鐵龍站站長和副站,他仔細詢問了那輛空鐵龍的去向,又拒絕了站長立刻給他再發(fā)一趟的建議,運起輕功幾個縱越,同樣沒入了茫茫風雪中。 青城鐵龍站的站長和副站一起嘖嘖稱奇。 “就算再如何勤奮,咱們也不可能達到這個境界啊?!?/br> 他們兩個又沉默了片刻。 “我感覺不太好,”副站說,“要是劍圣知道你指的方向是錯的……” “既然入了鐵龍局,咱們就是大國師的人。”站長一點也不害怕,“你看劍圣那渾身殺氣的模樣,說大國師搶了他老婆都會有人信,怎么能讓他追上大國師?!?/br> 只可惜,站長和副站兩人都心知肚明,這種小手段最多拖延一二罷了。 不過,說不定他們拖延的這一二,正巧起了作用呢? “沒時間說閑話了,”站長拍拍下屬的肩膀,“快去把那幾只休息的拖獸叫起來,桃府呪雪,運糧的重擔就在咱們身上?!?/br> *** “先從糧食講起?!?/br> 臨時征辟的鐵龍車上,車山雪這樣開頭。 他對面,是端坐的李樂成和宮柔,其他跟隨的祝師和第一批趕來的官員在周圍圍了個圈,安靜聽著車山雪說話,沒有一個人出聲。 不是沒話說,而是不敢說。 鐵龍局是大國師一手扶持出來的,最開始,百姓們不敢靠近這由妖獸拖動的長龍時,大國師以身作則,每次出門都乘坐。 因為他表明了態(tài)度,才有人為了討好他開始效仿。 如今人人都能說出鐵龍車的一百個優(yōu)點,卻只有很少的人知道,每次從鐵龍車上下來,大國師的面色是如何鐵青。 似乎是斷筋絕脈留下的遺癥,車山雪對鐵龍車上輕微且持續(xù)的搖晃,混合的各種氣息等等,總是無法適應(yīng)。盡管如此,他只要出遠門,必定會乘坐鐵龍車,用強大的毅力抑制反胃感,風吹雨打水淹失憶也不下車,連帶身邊人也如此。 只是每逢在車上,他身邊人挨罵的幾率總會高上幾分。 后來大供奉觀的人都養(yǎng)成了習慣,只要和大國師坐在同一輛車上,除非被點名,絕不開口說話。 今天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