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麻雀才離開，車弘永竟然哇地吐出一口鮮血。

    同時，另一抹鮮紅的血跡自他胸口某個點(diǎn)上暈染開，其速度之快，眨眼之間就將盤踞在車弘永胸口的金線五爪金龍繡像染得通紅，大片大片吞噬著龍袍上明黃的色澤。

    再怎么生病也不可能造成這個癥狀，終于意識到不對的虞cao行手心泛起一抹萌動的綠光，往車弘永胸口一按，瞳孔猛地一縮。

    龍袍下一刻就被火蛇燒成灰了，虞cao行這才看到手感不對的是什么。

    一把匕首整個沒入車弘永的胸口，而刀尖則從他背后冒出，將人完全穿透，但因?yàn)榻裉燔嚭胗罁Q上一身上朝才穿的厚重龍袍，遮掩之下，虞cao行竟然沒能及時發(fā)現(xiàn)。

    “聽到你要過來的消息，朕就準(zhǔn)備好了……”車弘永一邊咯血一邊說，“很疼，非常疼，但是能讓你不舒服，這也值了……傳位詔書朕早就寫好了，也交給了值得信任的人，下一任天子是朕唯一的兒子車元文，你找不到他的，你永遠(yuǎn)不可能從他身上得到龍氣，大衍永遠(yuǎn)是朕的大衍，大衍永遠(yuǎn)是車家的大衍，朕發(fā)誓，朕詛咒你——”

    他的長嘯隨狂風(fēng)而起，沒入了那常人無法看見的黑云。

    浀水對面，和刺客少年交談的車山雪猛地轉(zhuǎn)過頭。

    固若金湯的城池之上，那藏匿著長龍的黑云就像遭遇了狂風(fēng)驟雨一般翻滾起來，無數(shù)龍鱗如花瓣一樣從天空灑落，還沒接觸到地面，便已經(jīng)融化在風(fēng)中。

    真正的黑云聚攏過來了，淡薄的天光隨之消失，半邊天空陷入黑暗之中，雷霆閃爍，雷鳴轟隆，是那黑暗中唯一能見到的光，唯一能聽到的聲音。

    當(dāng)一道格外明亮的雷光一閃而過時，車山雪才得以見到長龍的模樣。它的鱗片快要掉光了，連龍須也被狂風(fēng)扯斷，沒有被鱗片遮掩的皮膚滿是皺褶，山脈一般層巒疊嶂，五只龍爪虛弱無力，甚至無法支撐著祂立于天上。

    碩大的龍瞳黯淡無光，透明的眼瞼上也蒙上了一層白斑。

    沒有靈覺的人無法看到天空上將死的老龍，然而原本小晴的天氣突然降下暴雨，就算是普通人也會覺得不對。

    諶巍扶住身體一晃像是要倒下的車山雪，目光轉(zhuǎn)向車山雪所望的地方，卻沒有看到什么東西。

    “你……”

    “沒事?！?/br>
    車山雪鎮(zhèn)定地?fù)u頭道。

    他把諶巍的手從自己肩上掰下來，沒松開，反而握在手里。

    “沒事，”他又重復(fù)一遍，好像這樣就能讓自己的話變得更為可信，“我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兩次了，很熟的，不用擔(dān)心……”

    相同的景象，在車炎死后，車山昌死后，都出現(xiàn)過。

    車山雪天生靈覺，就算沒有修習(xí)過祝呪，二十五歲那年，依然看到了那場龍鱗之雨。

    所以他也知道后面會發(fā)生的事，只要繼承人安在……

    鴻京城里。

    因?yàn)轼櫨┓獬?，逃出皇宮卻逃不出城的車元文抱著絕不能有事的外袍，躲在橋洞下，和一群乞丐擠在一起。

    他突然感覺到什么，疑惑地抬頭，看向天空。

    將死的老龍發(fā)出祂這一生里最后一道龍吟，卷著黑云，向著雷光沖去。

    祂被雷光吞沒時，整個天地仿佛都安靜了一個呼吸。

    轟隆——

    那道粗壯的雷光劈散了鴻京上空的漆黑雨云，祝師靈覺中的滾滾黑云同樣一散而空。

    淡薄的天光再次落下，照耀著一條年輕的雪白幼龍搖擺長尾，舒展身軀，飛快地長長。等祂終于長到了能輕松用自己的身軀將鴻京環(huán)繞的地步，祂才調(diào)轉(zhuǎn)龍頭，對著車元文藏身的角落發(fā)出一聲咆哮。

    皇宮里，浀水邊，虞cao行和車山雪同時呢喃：“在那里。”

    失去了皇位的車弘永已經(jīng)沒用了，虞cao行懶得再為榮升太上皇的他治療，一腳將人踹開，足下生風(fēng)向殿外走去。

    車弘永滑倒在金階上，越來越亮的雙眼注視著虞cao行，用盡全身的力氣說完他的遺言。

    “——朕詛咒你，無論你要做什么，永不能得償所愿，虞cao行，你終將……終將不得好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不得好死?。?！”

    大笑著的車弘永，眼角滑下一滴眼淚。

    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深夜，他被王公公帶領(lǐng)著，惶惶不安踏入那個偏僻的小院，還沒看清樹下所坐之人的模樣，就被王公公按住跪了下去。

    “給、給三皇叔請安。”他照著王公公之前囑咐他的說道。

    之后就沒有他說話的機(jī)會了，生怕他說錯話的王公公把該說的話都搶著說完，車弘永頭埋在地上等待，半天都沒聽到他所求見的人發(fā)出一點(diǎn)聲音。

    真的有這個人嗎？剛才他瞥到的不會是一個幻影或者鬼魂吧？

    按捺不住好奇心的車弘永不由偷偷地抬起頭，視線往上。

    據(jù)說是他三叔的人正好也低下頭看他。

    六十年前和青城少掌門一起名滿大衍的俊美男子，就這樣伴隨月光一起映入車弘永的眼瞳中，他迷迷糊糊地想，這人看上去可真不像個八十多歲又不能習(xí)武的人啊。

    二十二年前，月下的人問：“你想登上帝位？”

    二十二年后，龍椅下的車弘永說：“想?！?/br>
    然后他死了。

    第77章 前有狼，后有虎

    “開啟金湯大陣，封閉全城,我要一只鳥也飛不出去，懂嗎？”

    虞cao行全身化為一道黑霧,御風(fēng)而行,新上任的麻雀軍統(tǒng)領(lǐng)馬天饒緊隨其后,聽聞吩咐馬上做出幾個手勢。

    一只麻雀離開了隊(duì)伍,其余人依然向著之前龍頭所指的方向飛奔。

    如今鴻京城里的大道上少見行人,街旁也只有寥寥數(shù)家背后有大后臺的鋪?zhàn)釉诮?jīng)營，一行麻雀整齊從街道上奔過時,無論是街邊鋪?zhàn)永锏睦习寤镉?jì),還是少數(shù)幾個不得不出門的百姓,都在見到他們的第一眼就跪了下去,生怕有什么禍?zhǔn)掳l(fā)生在自己頭上。

    靠著他們整齊的反應(yīng),尋人也變成了很簡單的事，一眼掃過沒找到人的麻雀們四散開,很快有一只麻雀找到橋洞下面。

    橋洞里的乞丐全部被趕了出來，他們在料峭寒風(fēng)中裹緊了破爛布襖，爭先恐后向馬天饒描述不久前突然將他們推開跑出橋洞的小個子。

    “我瞅著他好多天啦，”乞丐們七嘴八舌地說,“陌生人，小孩，以前從沒見過?！?/br>
    “皮膚嫩得喲，看上去比東市賣的豆腐還滑嘞?！?/br>
    “他以為裹一塊破布咱們就發(fā)現(xiàn)不了了，破布下面那衣服料子賣出去夠咱們吃一年！”

    “本來是要搶他的，只是……”

    馬天饒橫眼看去，惡聲惡氣道：“只是？”

    乞丐們囁嚅了一會兒，其中一個道：“他一來就打敗了咱們橋洞最強(qiáng)壯的三兄弟，不、不敢搶。”

    馬天饒給一邊的下屬遞了個眼神，下屬們心領(lǐng)神會地拔出了長刀。而馬天饒去給站在不遠(yuǎn)處的虞cao行報(bào)告：“應(yīng)該就是太子，丞相放心，他跑不遠(yuǎn)。”

    虞cao行面無表情看著以為自己能活下來乞丐們發(fā)出慘叫，想跑卻倒斃在刀下，深深覺得新?lián)Q上的這個麻雀統(tǒng)領(lǐng)頗合他心意。

    因此他沒有為晚了一步而責(zé)怪馬天饒，讓對方繼續(xù)指揮麻雀們四處尋找。

    給下屬們布置完任務(wù)，馬天饒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虞cao行正盯著自己看，連忙露出一個諂媚的笑容，跑到虞cao行身邊聽候吩咐。

    他轉(zhuǎn)動眼珠揣摩虞cao行的心思，用一個比較親近的語氣開口道：“真沒想到太子竟然會躲在這種地方啊?！?/br>
    “別喊他太子，喊他圣上，以及，他難道還有其他地方可去？”虞cao行反問。

    “這個，”馬天饒一愣，“王國舅把皇后、不，是太后，王國舅把太后娘娘接回國公府了吧？圣上出了宮，怎么不先去找太后呢？還有他幾個伴讀，據(jù)說和他相處很好的，圣上這個年紀(jì)，就算不信任母親，也會信任伙伴吧，圣上竟然也沒去找。”

    “你不說起我還忘記了，先帝遺詔應(yīng)該在太后那兒，你派個人把它拿來。”虞cao行的嘴角勾出嘲諷的弧度，“圣上為什么不去找他們？要是他去找了，一開始就會被抓住了啊。”

    “哦，”并非自己想不到的馬天饒裝作恍然大悟，“這小兔崽子還蠻聰明的。”

    哪里僅僅是聰明。

    虞cao行想。

    車家數(shù)代人，為什么皇帝當(dāng)?shù)眠@么艱苦？就是因?yàn)樗麄冇X得自己是一朵不染淤泥的蓮花，不肯和世家同流合污。

    往上追溯幾代，世家和皇族最和睦的時候，竟然是車炎剛稱帝的那幾年。

    之后，無論是車炎車山昌，還是雖不是皇帝，更勝于皇帝的車山雪，都孜孜不倦地和世家們作對，為了給車山雪找堵，車弘永自然和世家走得更近。

    比如說他出身國公府的皇后，以及同樣是世家之女的幾個妃子。

    但到了車元文這里，又和車宏永不同了。

    太子是車山雪教養(yǎng)長大，自然繼承了車山雪乃至車山昌車炎的理念，雖然因?yàn)槟赣H外祖的原因，太子對世家不至于像車山雪那樣極端，但到關(guān)鍵時刻，太子也不會信任世家。

    車元文的選擇并無錯誤，要是他逃出宮后向世家求助，虞cao行想找到他不費(fèi)吹灰之力。

    論眼界和腦子，這小孩比死前才大徹大悟的車弘永清醒無數(shù)倍。

    虞cao行又抬起頭，看向鴻京之上那條盡情飛舞的白龍。

    祥瑞中興之象啊。

    和黑龍代表的禍國之君沒法比。

    要是車弘永沒死就好了，虞cao行心里難得冒出一點(diǎn)懊悔的情緒。早知道就遣人將車弘永看牢一點(diǎn)。

    不過，事先誰能想到，膽子那樣小的車弘永竟然敢自殺？

    虞cao行生出一種事態(tài)快要脫離掌控的焦躁感，讓他不得不摸著下巴，一項(xiàng)項(xiàng)仔細(xì)計(jì)算。

    車元文跑不出他手掌心，新龍氣不盡人意，卻也能用。

    叛軍們還在源源不斷地向鴻京趕來，再過一天，人數(shù)就能超過十萬，當(dāng)然十萬只是最低限度，他希望得到的人牲數(shù)目自然是越多越好。

    車山雪還在淳安，桃府的情況足夠他喝一壺的，哪怕注意到鴻京的異狀，那人也暫時抽不開手。

    計(jì)劃進(jìn)行得不算非常順利，但也不能說出了問題。

    到底是……

    虞cao行的思路中斷在這一句。

    一只麻雀匯報(bào)，找到車元文了。

    ***

    這幾天，車元文的運(yùn)氣就沒有好過。

    他在地下中看到很多聳人聽聞的事，好不容易沒驚動什么人跑出密道，卻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出城。

    眼下為了防止叛軍沖進(jìn)城中，鴻京八道城門都緊緊關(guān)閉著，城墻上日夜有士兵——向虞cao行投誠了的士兵——巡邏，以車元文這兩天的觀察所見，哪怕是一個他見到面也必須保持尊重的老大臣拿著太.祖的金牌上去，也沒能讓士兵們把城門打開。更不要說帶了金銀帶了路引偏偏沒帶什么令牌的車元文了。

    他又不敢去舅舅或其他認(rèn)識的人家中，因?yàn)閷m中一旦發(fā)下他失蹤，首先搜查的就是那里，必然會給收留他的人惹禍。

    至于旅肆食肆，沒找到他的禁軍第二步就該搜查這些地方了，他同樣不敢去。

    于是他堂堂一個太子，只能用銅錢——慶幸他出宮前記得帶銅錢，沒有光帶金銀——買一塊御寒的破披風(fēng)，藏身在乞丐中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