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在殿前下了攆。

    云音抬頭望他，他的臉色沉得和身上的黑色冕袍一樣，仿佛沒有看見云音般，快步走進(jìn)了寢殿。

    過了幾日，一天中午無事，云音坐在屋內(nèi)，覺得胸有些悶。

    她看到放在榻上的幾本書簡，是尉僚借給她的。讀書的人，都是愛書如命，他應(yīng)該很珍視這些典籍，理應(yīng)早些拿去還給他。

    云音帶著書簡出了宮，來到國尉府。

    .

    府前是繁華的大街，人來人往、聲音鼎沸。

    國尉府大門關(guān)著，兩個家丁在門前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云音上前詢問，尉僚沒有在府里，她把書簡交給家丁，托他們轉(zhuǎn)交。

    正在這時，一輛馬車在府門口停下，尉僚穿著朝服下車，看起來剛剛從宮里回來。

    他看到云音，皺著的眉頭微微舒展開，說道：“既然來了，別急著走，進(jìn)去略坐一坐，品品茶。”

    云音不好推辭，隨他進(jìn)了府，兩人來到后院的竹林邊。地上放置著矮幾和幾個坐褥。

    兩人對面而坐。云音看看周圍，這里倒是個好的所在，竹林環(huán)繞、遮住了陽光，清雅又涼爽。有家人奉上茶水和幾樣小點(diǎn)。

    尉僚端起水盅喝了一口水，問道：“云娘，近來好嗎？”

    云音點(diǎn)頭，“我還好。先生是否覺得，我那日說的話，是自不量力？我只是一個宮女罷了?！?/br>
    “不能那么說，天下人，就能管天下事。我很欣賞你的勇氣，”尉僚頓了頓，又說：“魏王已經(jīng)投降了?！?/br>
    王賁命軍士于大梁城西北開渠，引黃河之水，灌入大梁。大梁城在水中浸泡多日才告倒塌，魏王假駕著小船向秦軍投降。魏王早一日投降，城中的民眾就能早一日逃出去，少些傷亡。他降了，尉僚懸著的心，才算放了下來。

    云音嘆道：“魏國國都被破，看來秦軍占領(lǐng)魏國全境，指日可待了。只是死了那么多人，太慘了些！怪不得，六國人都說秦國是虎狼之國，秦軍是虎狼之師，打仗的時候，從來不擇手段。多年前，秦將白起就曾經(jīng)水淹鄢郢、坑殺趙軍俘虜！”

    “確實(shí)慘烈，”尉僚緩緩地道：“當(dāng)年我答應(yīng)輔佐秦王的時候，就提過，盡量以和平的方式統(tǒng)一天下。用計策離間六國君臣、策反大將，促使其投降。以最少的犧牲，來取得勝利。秦軍一改暴虐的作風(fēng)，不屠城、不殺降。此次攻魏，水灌大梁，是不得已的選擇。”

    云音聽了，心頭震動。她一直覺得尉僚派人在六國搞陰謀活動，不夠光明正大，沒想到他倒是一片仁心！秦國滅趙的時候，確實(shí)算是和平了，秦軍沒有屠城、沒有殺俘，除了嬴政在邯鄲處死一些仇家，并未亂殺其它的趙國軍民。

    秦國有尉僚這個心懷仁慈的軍師，也算是天下人的幸運(yùn)。

    尉僚神色黯淡，他一想到大梁的慘狀，就內(nèi)疚難受。云音見他這樣，想岔開話題，因見到旁邊小幾上放著一把古琴，習(xí)慣性地?fù)芘獌上隆?/br>
    “你會彈琴？不妨彈一曲?！?/br>
    云音見這琴有些年頭、音色清亮，忍不住撫弄一番。

    “萬物復(fù)蘇、踏雪徐行、寒冬過后，迎來欣欣向榮的春天！不錯，云娘，你這曲《陽春白雪》，很有意境?！?/br>
    云音道：“彈得不好，讓先生見笑了。”

    尉僚道：“我以前在燕國游歷的時候，見過一位琴師叫高漸離。他的琴彈得很好，也愛彈這首曲子，他還善于擊筑。我們也算是朋友?！?/br>
    “先生認(rèn)識高漸離？他是為燕太子效力的?！痹埔粲行@奇，這兩人的身份、立場相差很大。

    尉僚似乎看出云音的想法，他說：“朋友相交，貴在投緣，和身份、立場無關(guān)。希望日后，能有機(jī)會再見到他。我當(dāng)年在燕國見過燕太子，覺得他目光短淺，燕國國力也太弱。”

    他又說：“燕國太子丹，當(dāng)年就不應(yīng)該派荊軻去刺殺秦王！本來燕國距離秦國較遠(yuǎn)，秦軍不會很快攻擊燕國，他可以趁這段時間，去聯(lián)合其它各國，合縱抗秦。這才是正確的辦法！可是燕太子選擇刺秦，惹惱了秦王，燕國馬上被攻擊，他自己也丟了性命?！?/br>
    “先生說的有道理，”尉僚的見解，總是敏銳而準(zhǔn)確。云音又問：“如果當(dāng)時，荊軻刺秦成功了呢？”

    當(dāng)時的情景，荊軻的確差一點(diǎn)就成事了。這樣的話，云音就見不到小正，也不會發(fā)生后面的一切事情了。

    “沒有用。秦王死了，秦國貴族會馬上擁立另外一個人。秦國統(tǒng)一天下的目標(biāo)不會變！最多，就是延遲幾年?！?/br>
    “這樣呀，”云音若有所思，“看來，燕太子和荊軻，終究是錯了?！?/br>
    “荊軻不畏生死，不管怎么說，也算是一個英雄！我聽說，高兄和荊軻是好友?！?/br>
    “是的?！币幌氲角G軻，云音神色黯然。

    她想起尉僚看人極準(zhǔn)，問道：“先生，你當(dāng)年周游列國之后，選擇留在秦國，輔助秦王。你覺得秦王是個什么樣的人？”

    尉僚聽她忽然問起秦王，有些詫異，遲疑了一會兒答道：“在列國的君主里面，秦王志向遠(yuǎn)大、禮賢下士、能聽諫言，還算賢明。只不過……”

    正說著，有人一陣風(fēng)似的走了進(jìn)來。云音一看，是蒙娉婷，她著一件大紅披風(fēng)，長發(fā)垂落下來，頭上沒有戴任何首飾，背著一把佩劍。

    “尉大哥，你在做什么？”蒙娉婷看到云音，大聲問：“怎么你也在這里？”

    尉僚看到她，顯出有些頭痛的神情，“蒙姑娘，你來有什么事？”

    “沒事我就不能來嗎？聽說魏國投降了，我來給你道賀呀，”蒙娉婷看了看尉僚，“尉大哥，你怎么愁眉苦臉的？勝利了還不高興？看你的表情，倒像是我秦國吃了敗仗一樣！”

    尉僚道：“你是來打聽李信的消息吧？這次出征，楚國的幾個城池，都是他攻打下來的，他立了戰(zhàn)功，回來以后肯定有封賞?！?/br>
    “誰要打聽他了？我是來找你的。我如果上戰(zhàn)場，也能立功！”

    “戰(zhàn)場太殘酷，這種地方，女子最好不要去。”

    提到李信，蒙娉婷的臉有些發(fā)紅。云音暗想，這姑娘到底喜歡誰？真是奇怪，說不定連她自己也不清楚。

    云音起身告辭，尉僚來了客人，她也該走了。

    .

    回到宮中，云音又過起了沉悶的日子。

    一日，她在花園中遇到了張公公和吳福兒。

    張公公叫住她，好像有話要說的樣子。云音有些奇怪，“公公，有什么事嗎？”這大太監(jiān)，在宮中日久，仿佛能看透人心，被他盯著看一眼，還真有些發(fā)怵。

    張公公開口道：“云女御，看你素日里，也還算伶俐。前幾日為何要頂撞大王？你想想，龍顏震怒，你還不是自己吃虧？”

    聽張公公突然和她說起這個，云音愣了一下。

    他接著說：“你找機(jī)會，認(rèn)個錯，多半就沒事了?！?/br>
    云音聽出來，張公公是在提點(diǎn)她，也算一番好意。她道了謝，轉(zhuǎn)身走開。

    吳福兒知道張公公一向是得利的事才去做，沒有多少同情心，如今竟然愿意點(diǎn)撥失寵的云音，有些奇怪。

    “師傅，你為什么指點(diǎn)她？”

    張公公低聲對徒弟說：“我們在這宮里當(dāng)差，對主子的事，都要用心去體察。這些年，你看到王上在宮里，真正寵愛過誰？我覺得，他待云氏不一般。這女子，不算精明，但有幾分聰明美貌。重要的是，她能和王上說上話；她身上，有一種讓人安定的特質(zhì)?！?/br>
    張公公從嬴政少年時代、剛回到秦國時就開始伺候他，了解這個主子。嬴政私底下是有些乖僻的脾氣。他對后宮一向冷淡，聯(lián)姻的貴族女子他不滿意，從來就沒有長性。就算是難得的麗人，說不準(zhǔn)哪句話就惹惱了他。他喜怒無常，宮中眾人都懼怕他。但他對云音，倒是有些上心的樣子。

    張公公看好云音，所以提前賣個人情給她。

    吳福兒看著云音的背影，并不是很明白師傅的話。這宮中個個都是人精，一個不算精明的女子，又沒有家世，在君前能混出什么好來？他看不出，云音有什么與眾不同的地方。但師傅伺候王上多年，能摸準(zhǔn)主子的心思，他的話，多半是有道理的。

    云音一邊走，一邊想著張公公的話。尉僚說水淹大梁是無奈之舉，但她確實(shí)覺得殘忍。難道自己說錯了？她最近并沒有機(jī)會見到嬴政，如果遇到，應(yīng)該向他認(rèn)錯嗎？

    作者有話要說：　　整天鬧別扭這是？我也受不了啦。。。

    ☆、相親

    過了幾日，云音又忙起來。

    宮中要編撰一套女訓(xùn)女范，作為后宮嬪妃和宮人的行為準(zhǔn)則。這幾日，女官們都在咸陽宮崇德殿中專心整理和編寫，云音也被抽調(diào)過去編書。

    接近午時，晴空萬里，燥熱得沒有一絲風(fēng)。殿中放置了很多竹簡，幾個女官正在一邊翻書一邊寫字，一些內(nèi)侍不斷從外面捧進(jìn)書卷。

    天氣太熱，云音覺得神思有些倦怠，她放下筆，想活動一下手腳。坐在她對面的是女史曹金，曹金也有些昏昏欲睡，集中不了精神，只得停下來休息，兩人閑聊幾句。

    曹金二十出頭，白白凈凈，剛進(jìn)宮沒幾天。她出身貴族、素有才名，是宮中用重金禮聘來，教授嬪妃宮人學(xué)識禮儀的女官。她已經(jīng)成婚，每日白天進(jìn)宮當(dāng)差、晚上回家。她接替她姑姑曹大姑在宮中的職務(wù)，但和姑姑嚴(yán)謹(jǐn)沉穩(wěn)的性格不同，她非?；顫?，很愛說笑。

    云音很喜歡她，畢竟是才進(jìn)宮，和她們這些久居深宮、慢慢熬上來的女官不一樣，還沒有變得謹(jǐn)言慎行。在這沉悶的王宮中，她就像一抹亮色。兩人共事幾日，頗為投契。

    兩人小聲講話，曹金問云音：“你進(jìn)宮幾年了？”

    “我想想……好幾年了吧?！?/br>
    曹金談興很濃，“宮里這些人，個個整日里板著臉，好沒趣。進(jìn)宮幾天，女官里面，我和你最談得來。你成家了嗎？”

    “沒，”云音有些困倦，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

    曹金接著說：“我有個堂兄，剛過三十，幾年前發(fā)妻亡故，一直沒有續(xù)弦。家里也一直給他張羅，可是，門當(dāng)戶對的年輕小姐，嫌他年紀(jì)稍大；和他年齡相當(dāng)?shù)墓丫計D人，他又看不上。他人品正直、又有學(xué)識、家世也不錯，只是性格閑散些，在朝中做個閑職。他喜歡知書識字的女子。我看，你和他挺合適。你在宮中多年，也應(yīng)該到可以出宮的時候了。要不，等編書的差事辦完，我?guī)愠鰧m去相看相看？”

    云音意識有點(diǎn)模糊，過了一會兒，她才反應(yīng)過來，曹金在給她做媒呢。普通女官，尤其是像曹金這種禮聘來的，是有任期的，幾年任滿可以請辭出宮，敢情曹金是把她當(dāng)成了這種情況。

    這么些年來，還是第一次有人給她說親，感覺很奇怪。

    云音打起精神道：“這個……謝謝你的美意，我怕是出不了宮?！?/br>
    “為什么出不了宮？難道等你年紀(jì)老大，還留在宮里？到了年紀(jì)，肯定能出宮。要不，讓我姑姑去求一下鄭夫人？說不定你今年就能出去。”

    “門第不登對吧？你家是貴族世家，我出身平民，不合適。”

    “這個不打緊！只要家世清白、我堂兄中意，就可以。我大伯和伯母不是迂腐之人?！?/br>
    “可是我不想嫁人?！?/br>
    “你也不老，干嘛說這樣的話？女子終歸是要嫁人的?！?/br>
    云音無奈，她現(xiàn)在的處境，真是一言難盡?？蛇@個曹金怎么那么執(zhí)著，應(yīng)該如何向她解釋？

    “我學(xué)識并不好。你看，她們都比我合適，”云音一指旁邊的幾個女官，小聲說。

    “能坐在這里編書的，都識字吧？再說，我堂兄喜歡相貌端麗的女子，所以挑了那么久，也找不到合心的。我還是覺得你合適?！?/br>
    “我真不想嫁人！”

    “相看一下，有什么關(guān)系？你別不好意思。錯過我堂兄，你恐怕找不到這樣的了！”

    云音詞窮，只能百般推脫，怎么也要把她這個念頭打消。

    .

    到了夏末，秦軍攻占了魏國全境。

    魏地成了秦國的郡縣，秦國派了地方官員和駐軍到魏地，王賁率領(lǐng)大軍班師回朝。宮中的女訓(xùn)也編撰完成了。

    秦王在上林苑擺慶功宴，款待歸來的將士。因?yàn)橘谏狭衷沸袑m居住幾日，云音等司寢女官也隨駕同行。

    慶功宴擺在露天圍場之上，宮人穿梭，給眾人上酒菜。桌上佳肴林立、美酒飄香。

    宴席上君臣同歡，場面熱烈。王賁、李信、蒙恬等將領(lǐng)都出席盛會；文官里面，李斯和一些朝中大夫、博士也在坐。

    云音雖然也到了上林苑，但并沒有和嬴政接觸的機(jī)會。她站在席下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嬴政，只見他頭戴金冠、身著繡金紫衣，坐在上位，一副滿面春風(fēng)的樣子，和大臣們言談甚歡。

    尉僚稱病并未出席宴會，他應(yīng)該是因?yàn)樗凸蕠?，心里?nèi)疚，還沒有緩過勁來。他的弟子王敖倒是在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