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拔叡像個失了貞的黃花大姑娘似的，兩手捧著臉，坐在榻上，突然痛苦的嗚嗚哭了起來。

    這可把馮憑嚇壞了。

    馮憑從來沒聽過他的哭聲，一時錯覺，還以為是驢子叫。這宮殿里哪來的驢子呢，她轉(zhuǎn)頭一看，原來那聲音是從皇帝那里發(fā)出來的?；实蹆芍皇置芍劬?，像個小孩似的，哭的嗚嗚嗚的，聲音特別難聽。真的像是驢子叫，馮憑怎么也想象不出那聲音是人發(fā)出來的。

    她一時手足無措，不知道要怎么辦了，也忘了這么多人在場，本能就扶著他胳膊，輕輕拍他的背，哄了起來。

    皇帝當場哭了，一殿的人都低下頭，收緊耳朵，裝作聽不見的樣子，以避天子諱。馮憑拍著皇帝的背，看他堂堂一個皇帝，傷心哭成這樣，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常太后看見了，也比較難受，讓人給皇帝遞去手帕。馮憑沖宦官搖了搖頭，因為皇帝捂著臉，手帕根本塞不進去。

    很快，劉御醫(yī)受傳喚來了。

    皇上還在那嗚嗚的驢叫，一會發(fā)出嗝的一聲，是氣流進了嗓子，堵住，喘不上氣了，于是突然抽動了一下。

    馮憑預(yù)感他會丟人了，心里又有點同情。

    當著這么多人，丟了這么大臉，估計回頭要臊的一年都過不去。

    馮憑繼續(xù)輕拍他背。

    御醫(yī)跪在下面，因為皇帝不行了，開不了口，于是常太后接著問。

    常太后望著那白胡子的老御醫(yī)，指著寶蓮問道：“這宮女，你認識嗎？”

    劉御醫(yī)年紀大了，眼神有點不大好，辨了一辨，說：“好像認識……”

    常太后說：“這是詠春殿的寶蓮，你先前給她開過藥，記得嗎？”

    御醫(yī)想起來了，忙說：“這個臣記得，這個宮女當時行經(jīng)腹痛，臣替她診治了，給她開了藥方，活血化瘀?！?/br>
    常太后道：“藥方你還記得嗎？”

    御醫(yī)說：“藥方自然記得，有當歸三錢，川芎二錢，紅花二錢，劉寄奴三錢。姜黃，桑枝，桃仁各一錢。大致就是這樣了。當時是宋美人讓臣去給這個寶蓮診治的，臣便開了這個藥方，應(yīng)當是無錯的?！闭f著順道磕了兩個頭。

    常太后看了拓拔叡一眼，見皇帝仍然在哭，沒有說話，就擺了擺手說：“行了，老身知道了，你退下吧。”

    御醫(yī)磕頭道：“謝太后，謝皇上?！逼鹕硗讼隆?/br>
    常太后摒退了眾人，剩下的話，就只有常氏，拓拔叡和馮憑聽見了。是趙奇，她進殿來，跪在地上，聲音柔柔弱弱地，交代了另一件事：“宋美人一直想辦法避孕，害怕會生下龍子，被立為儲君，皇上會……她本想讓妾先懷孕，如果生下皇子，就請求皇上立妾生的孩子為儲，無奈妾的肚子不爭氣。結(jié)果她自己先懷了孕。妾知道宋美人怕生孩子，原來做宮人的時候，大家私底下就老說閭夫人還有景穆帝生母的事……只是不知道她真的會做這種事，妾也沒想到。妾以為她只是心里怕一怕，沒想她會這樣。”

    拓拔叡還以為是自己打了她，她傷心才把自己的孩子打掉了，沒想到還有這一層，頓時哭的更厲害了。

    好了。

    真相大白了。

    已經(jīng)沒有什么疑點了。

    趙奇離去。常太后默然不語，拓拔叡只是哭，馮憑坐在邊上，感覺這場景很凄慘，又很不可思議。

    馮憑也找不到合適的安慰話講，只好繼續(xù)拍皇帝的背給他止哭。她知道他難過，她真想代替他難過，代替他流淚，只是她已經(jīng)很久沒哭過了。

    第55章 遷怒

    拓拔叡日日出宮，同烏洛蘭延、賀若等人去禁苑馳馬射獵。馮憑等在陽羨門外，見他一身錦衣胡服，大步流星地從宮內(nèi)出來，忙上前去迎住，笑眼彎彎道：“皇上去打獵，帶我一起去吧？”

    拓拔叡冷冷瞥了她一眼：“帶你去做什么？”

    馮憑高興說：“我給皇上捧馬鞭?！?/br>
    拓拔叡站在階前，接過太監(jiān)遞來的馬鞭，握在手里捋了捋，道：“朕捧馬鞭的人多的是，用不著你，你就在宮里呆著吧?！?/br>
    馮憑笑容僵在臉上。她努力控制著表情沒有死掉，輕輕說：“好……”

    拓拔叡沒有理會她，徑自跨上馬，烏洛蘭延、賀若等人也紛紛上馬。

    馮憑低著頭看著道邊那叢開的正盛的□□，拓拔叡的紅馬從她身邊經(jīng)過，緊接著是其他人。烏洛蘭延叫了她一聲，她抬頭看，只見烏洛蘭延將馬鞭往她身后指了指，示意她不要擋在道上。

    她默不作聲退了幾步。

    傍晚的時候，拓拔叡回來了，她興高采烈，趕緊又迎上去。

    拓拔叡將馬鞭遞給侍從，翻身下了馬。馮憑不知道該做什么，她該去拉他的手，抱他的胳膊，親親熱熱跟他說話……然而拓拔叡的臉上凝了一層冰霜，讓她不敢靠近。她尷尬地立在那，要近不敢近，她希望他說一句什么，拓拔叡卻好像沒有看見她似的走了。

    李賢眼尖地看見皇帝臉色不善，忙走過來道：“皇上的態(tài)度，小貴人也看到了，貴人還是回去吧，別在這惹皇上生氣了?！?/br>
    馮憑道：“我怎么了？”

    李賢說：“貴人沒怎么，是皇上怎么了?；噬献罱桓吲d，跟太后那邊都在慪氣，貴人還是不要再來了。”

    他推了兩下馮憑的胳膊：“貴人快回去吧?！?/br>
    馮憑想要問幾句，李賢卻匆匆轉(zhuǎn)身走了。

    太華殿內(nèi)。

    拓拔叡非常暴躁地解下披風(fēng)，丟給太監(jiān)，指著殿門外，十分不解道：“她整天杵在那干什么？你說她是不是腦子有問題，聽不懂朕的話？朕天天出去回來都要對著這么個木頭樁子，她不煩朕也煩啊？你說她怎么跟個牛皮糖似的？這么纏人的玩意兒，換了誰誰也受不了啊，你看，你看，還一副委委屈屈的樣子，好像朕欺負了她似的?！?/br>
    他高叫道：“李賢！”

    李賢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答道：“臣在！”

    拓拔叡煩躁地說：“把那個樁子給朕弄走，朕不想看見?！?/br>
    李賢說：“臣已經(jīng)說過了?！?/br>
    烏洛蘭延笑說：“皇上這么大火氣做什么。馮貴人也是擔(dān)心皇上，皇上最近不高興，她也怕皇上憋著難受?！?/br>
    拓拔叡道：“她哪只眼睛看見朕憋著了？朕就是看見她煩！”

    烏洛蘭延笑說：“臣也不懂，皇上還是別生氣了，待會我出去跟她說一說?！?/br>
    拓拔叡憤憤地說：“女人都是這個樣子！看著跟朵花兒似的，漂漂亮亮，柔柔弱弱的，其實心眼兒壞的不得了。比丈夫心眼還壞。關(guān)鍵是還特別陰！表面上對你特別好特別離不開你，特別關(guān)心你愛你，其實背地里不知道在打算什么東西。說不定整天盼你早點死了?！?/br>
    他坐在榻上，一邊飲了一口茶漱了漱口，一邊指著蘭延說：“你看吧，你老婆也不是什么老實的，一看到個長得好的男人眼珠子都挪不開了，早晚給你戴一頭綠帽子，讓你當王八?！?/br>
    烏洛蘭延笑：“那我能怎么辦，都是皇上賜的婚，皇上拉的大媒?！?/br>
    拓拔叡說：“她要是敢給你戴綠帽，你就揍她吧，朕絕對幫你?！?/br>
    拓拔叡比較喜歡揍老婆，烏洛蘭延卻是有素養(yǎng)的君子，笑說：“還是不要吧，不舍得啊?！?/br>
    拓拔叡聽這話有點意思了，抬頭笑道：“小夫妻感情好嘛？”

    烏洛蘭延笑：“不好也舍不得打啊?！?/br>
    拓拔叡嘆口氣，道：“哎，朕原先還擔(dān)心你們會感情不好呢。”

    烏洛蘭延笑：“這話從何說起?！?/br>
    拓拔叡說：“你跟賀若，你們兩個還沒和好呢？一點小事要鬧到什么時候？朕好些日子沒見到他了?！?/br>
    烏洛蘭延臉色拉了下來，道：“我哪知道呢，又不是我想要跟他慪氣。他拿拳頭打了我，難道還要我跟他道歉不成？隨他的便吧，我也不是厚著臉皮非要求他?！?/br>
    一個月前，烏洛蘭延同賀若一道去教坊喝酒狎妓，順便干點不可描述的事。玩到興頭時，烏洛蘭延開玩笑要把賀若綁起來。賀若不高興不喜歡，不給綁起來，烏洛蘭延說來嘛來嘛，非要給綁起來，賀若就火了，一拳頭把他鼻子給打歪，兩個人就互毆起來，把人家的屋子都給砸了。賀若比較能打，勁頭上來了收不住，蘭延瘦弱一點，武力方面比較吃虧，給他打的鼻青臉腫，半月下不來床。兩個人當場就撕了，結(jié)了賬，頭也不回各自回家。

    拓拔叡心里還怪羨慕的。烏洛蘭延和賀若經(jīng)常愛一言不合打起來，打完再和好，關(guān)系更親密了。不過蘭延賀若都從來不敢跟他動手。

    如果他能娶個老婆，時不時拌個嘴，慪個氣，床頭打架床尾和，怎么打感情都不散，還越打越親，好像感覺也蠻幸福的。

    烏洛蘭延聽他如此說，笑道：“皇上這不就正跟小馮貴人慪氣嗎？”

    拓拔叡被轉(zhuǎn)移的注意力又重新回來了，暴躁道：“朕跟她慪氣？朕跟個小屁孩子有什么氣可慪的，朕就是煩，不想見到這些人！”

    烏洛蘭延出來的時候，馮憑還在那從菊花前，神情落寞地站著。

    烏洛蘭延看她是有點倔，走上前，道：“皇上讓你回去，你就回去吧?；噬献罱那椴缓茫辉敢娙魏稳?，你跟他較什么勁呢？皇上的脾氣你還不了解嗎？回去就是了，不用往心里去?！?/br>
    馮憑說：“可他肯見你。”

    烏洛蘭延苦笑：“我不比你好。我在他跟前也要提心吊膽的，生怕一句話說的不好就惹著了，就剛才還沖我發(fā)火呢，你沒見我也退下來了嗎。讓他一個人靜一靜吧，我這幾日也不打算進宮了。”

    馮憑聽到這話，心情稍微好了一點，說：“你們要是不陪他，他就更沒人說話了，你還是陪他吧。”

    馮憑離開太極宮。

    烏洛蘭延看她走了，也出宮去了。

    拓拔叡日日出去馳馬，這天終于禍從天降。他在騎著馬追逐獵物時，被一只突然躥出來的熊驚了馬，摔下馬背來。烏洛蘭延等人連忙把他抬回宮。

    常太后得到消息，急忙趕去太華殿。

    馮憑在紫寰宮，突然聽說皇上受傷了，連忙也直奔太華殿。

    烏洛蘭延，李賢，還有隨從皇帝去打獵的那幾十人全在殿外跪著，個個都臉色發(fā)灰，已經(jīng)嚇的面無人色了。

    馮憑感覺到事態(tài)嚴重了。她看了烏洛蘭延一眼，沒說話，趕緊提了裙子進殿去。

    宮女太監(jiān)跪了一地，全在哭泣。拓拔叡躺在床上，臉色煞白，嘴唇微微張著，他穿著白天穿的那件黃色錦袍，衣服上沾了泥土和血漬，緊緊貼在身體上，被冷汗浸透。他沒法動，也沒力氣說話，馮憑走近一看，才發(fā)現(xiàn)他頭上有一側(cè)的頭發(fā)都被血浸濕了。常太后正在一邊哭一邊用個帕子給他擦頭上傷。

    他是摔斷了肋骨，可能還傷到了肺腑，這個情況，御醫(yī)也沒有辦法，只能聽天由命。

    常太后一邊給他擦著血一邊哭個不住：“你是怎么回事啊，好好的出去騎馬，怎么會摔成這個樣子。那些侍衛(wèi)是干什么吃的，誰都沒摔著，獨獨把皇上摔著了。皇上要是出了個三長兩短，老身不活了，你們也別想活了。”

    拓拔叡感覺自己快要死了。

    他喘不上氣，胸口好像壓著一塊大石頭。他疼的動不了。他想到自己可能以各種方式死，唯獨沒想到會自己騎馬摔死。他才十三歲，才剛剛登基，躲過了一場又一場的浩劫，竟然被騎馬摔死了。他傷心的眼淚流出來：“朕是不是要死了，朕好像要死了，朕喘不上氣了，朕胸口好疼?！?/br>
    馮憑看到他哭，鼻子一酸，也忍不住哭出來。

    常太后悲傷不已，痛哭說：“你不要說這話啊，你去了，你讓我們孤兒寡母怎么活啊。”

    拓拔叡說：“叫陸麗幾位大人進宮來吧，朕要交代他們要事?！?/br>
    常太后哭的要肝腸寸斷了。

    馮憑哭的也止不住，一直在那抽噎，打嗝，兩個眼睛腫的跟桃子似的。

    皇帝才登基，連子嗣都沒有，這要死了，一宮的人要何去何從。常氏哭的心痛如刀割，陸麗等人得到消息也懵了。

    拓拔叡登基一年，朝廷的風(fēng)波才剛剛穩(wěn)落下來，難道又要出事了？

    拓拔叡將大臣們都詔進宮，商議立遺詔?？蛇@遺詔怎么立？拓拔叡自己才十多歲，連個兒子都沒留下，陸麗急的頭風(fēng)都要犯了，一殿人焦急的不知如何是好。

    結(jié)果撐到半夜，拓拔叡又吐了兩灘血，意識好像又清楚了一些，眼睛又能看的清楚的，居然又能開口了。御醫(yī)重新給他檢查了一下，興高采烈說：“沒事了，沒事了，只要這口血吐出來，呼吸順暢了就沒事了。”

    第56章 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