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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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太后道:“不是皇上說了要立皇長子嗎?” 拓拔叡說:“太后誤會了,朕說了要立皇長子為嗣,何時說過要殺皇長子的生母?!?/br> 太后皺了眉。 “這是宮中故例,老身以為皇上是這個意思?!?/br> 拓拔叡說:“太后誤會了。朕要立皇長子為嗣,也要留下李夫人,這是孩兒的心意,希望母后能夠明白?!?/br> 他聲音不大,語調(diào)很柔和,是個商量的口吻。但常太后知道,皇帝的商量是不容你討論的,自己得依著他。 然而常太后也并不亂了方寸。常太后很和藹地勸說他:“去母留子,這是宮中歷來的做法?;噬蠎?yīng)該曉得先帝立下如此規(guī)矩的意圖,這也是為了祖宗的基業(yè),我知道皇上舍不得李氏,不過這也是她的命。再說了,她的兒子能被立為太子,將來繼承大統(tǒng),這也是她的福分。” 拓拔叡道:“道武皇帝當(dāng)年殺劉夫人有他的難處和考慮,不過現(xiàn)在的形勢跟父祖當(dāng)年已經(jīng)大不相同,朕想著,沒必要這樣做。朕已經(jīng)決定了讓皇長子到金華宮居住,由保母撫養(yǎng)照顧。等他長大一些,朕就會給他置東宮。李夫人不會有什么威脅的,她沒必要賜死?!?/br> 常太后道:“所以皇上想要怎么做?” 拓拔叡說:“李氏是皇長子的生母。朕從小便沒有母親,深感失怙之苦,朕不想再這樣對待自己的兒子。當(dāng)年道武皇帝執(zhí)意殺了劉夫人和賀夫人,導(dǎo)致明元皇帝出逃,清河王弒父,這還不是例子嗎?為了兒子即位,就要殺掉他的生身母親?虎毒尚且不食子,牛羊也知舐犢情深,賜死剛剛生下兒子的母親,讓剛出生的嬰兒失去生母,為何一定要如此殘忍?儒家人說孝,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如此泯滅人倫,如此毫無人性的規(guī)矩,為何要在這宮中繼續(xù)。朕既然效仿儒家先賢,此議即可廢止了?!?/br> 常太后默了許久。 “那皇上打算如何對待李夫人?” 拓拔叡道:“朕已經(jīng)決定了封她為貴妃,她是皇長子的生母,名分不可太低了?!?/br> 常太后終于等到他這句了。 早在預(yù)料之中的,她絲毫沒惱,好像這一切都跟自己不相關(guān)似的,只無所謂地瞥了一眼立在她身旁的馮憑,冷漠道:“你看到他的態(tài)度了吧?他要立別的女人生的兒子為嗣,還要留著那個女人,還要給她封貴妃。你是皇后有什么用,不過是給人家做墊腳石的。她現(xiàn)在是夫人,過幾天就是貴妃,再過幾天就是皇后。等來日她兒子即位,她就是皇太后。你這個皇后只是人家案板上的rou。人家兒子都生出來了,你還巴著個什么用處都沒有的名分,天天覺得他對你好,指望他對你一心一意?!?/br> 這話太刺耳,好像一根鋼針扎進(jìn)她的了心中,扎出一管子血來。 拓拔叡沒想到太后會突然把話題轉(zhuǎn)到馮憑身上,他有些失措,然而語氣仍保持著鎮(zhèn)定:“朕只是希望不要牽連無辜的人。李夫人沒有罪過。” 常太后道:“無辜的人?這宮里哪里有無辜的人?你找一個出來給我瞧瞧?你以為你的這個李氏就是無辜的嗎?她現(xiàn)在無辜,那是因為她只是一個區(qū)區(qū)的夫人,她想不無辜都不行。等她兒子做了太子,做了皇帝,等她做了皇太后,你覺得她還會無辜嗎?她是什么大廟里的菩薩,心地尊貴,你覺得她有那么仁慈,會放過曾經(jīng)威脅自己的敵人嗎?她兒子是太子,她憑什么要容忍別人占據(jù)著皇后位?權(quán)位之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只要卷進(jìn)其中的,誰都不敢稱無辜。你是皇帝,你是從這渾水里趟過來的,經(jīng)歷的深,這種事情,你比我這老太婆懂得多了。你自己都不是菩薩,你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為何認(rèn)為別人能做到?還無辜的人,你愛這個女人,愛的自己腦子都丟了?你何時變得這樣天真?” 這一句句振聾發(fā)聵的質(zhì)問,好像一道接一道的天雷,轟的拓拔叡心神俱碎。 太后說的沒錯,他是從這渾水里趟過來的。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憑什么認(rèn)為別人能夠做到…… 他感覺自己的意志力在一點一點的瓦解,他知道他是斗不過常氏了。 常氏說的對,他何時變得這樣天真。他感覺很荒唐,他感覺自己走進(jìn)了一個局中,怎么走都不對,怎么走都是錯。而設(shè)局的是誰?誰把他關(guān)進(jìn)了局中?是常氏,還是別的誰? 拓拔叡道:“按這個說法,朕是罪人,太后也是罪人,皇后也是罪人?!?/br> 他看了一眼立在旁邊,一直沒有出聲的馮憑。她立在毯上,面朝他,呆呆的站著,兩個眼睛注視著他,淚光在目中旋轉(zhuǎn)閃爍,晶瑩的好像露珠。 他語調(diào)哀怨,道:“雖然她現(xiàn)在無辜,這因為她現(xiàn)在只是一個傀儡似的小皇后,她想不無辜都不行。保不準(zhǔn)她將來得勢了,會做出什么背叛朕的事情來。只要卷入其中的人都不無辜,她也卷入其中,對不對?她不無辜,你我也不無辜,咱們都不無辜,朕又何必體諒你們?!?/br> 馮憑眼淚涌出眼眶,順著臉頰滑下來,一時崩潰洶涌,不可遏止。 她終于曉得什么是心痛了,原來人心痛起來是會這樣痛,好像胸腔被石頭重?fù)?,好像心口上的rou被人生生挖去一塊,心上撕裂,鮮血淋漓地疼。 拓拔叡望向太后,目光有些哀傷了:“既然如此!你告訴朕,朕為何要體諒你們?既然你們和她一樣,你們都不無辜,都是罪人,都有可能犯罪,朕為何要體諒你們。你告訴朕?!?/br> “朕為何要體諒你們。” 常太后身體直顫,手簌簌發(fā)抖:“皇上說的對,老身是罪人,憑兒也是罪人,我們都有罪,老身無話說了?!?/br> 她顫聲向馮憑道:“你不用再念著他了。他現(xiàn)在被那個女人迷惑了,根本就不在意你的生死。他可以用你的命來換她的命,他要用你的地位來換她的地位。你這個皇后算什么,比不上李夫人一個手指頭,識相的趕緊自投冷宮去吧,早點認(rèn)命,給人家騰出位置來,免得遭人恨,將來死都不得好死?!?/br> 拓拔叡猛然轉(zhuǎn)頭,看到了她雪白面龐上急劇直下的兩行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般跌落入塵埃。她哭的滿臉濕潤,非常傷心。他突然一下子,無力了,口舌失去了動力,千言萬語,也吐不出口了。 他低頭沉湎了很久,四周靜的沒有一點聲音。他終究還是轉(zhuǎn)過身去,走到殿門時,他頓了兩步,想說句什么。到底還是沒有說,他腳步沉重地出去了。 第77章 太子歸屬 拓拔叡回來了。 他臉色憔悴,神情疲憊,是鎩羽而歸。 李夫人聲音顫抖:“皇上……” 拓拔叡望著她,一言不發(fā)。她心里咯噔一下,毛骨森森聳立起來。她驚恐地走上前,面對著他,握住他雙臂,不敢相信地再次確認(rèn)道:“……皇上?” 拓拔叡閉上眼,他有話要說。然而嗓子里哽了哽,還是沒能說出話來。 李氏突然明白了,她握著他胳膊狠狠搖撼著,好像要迫他出聲。拓拔叡木雕泥塑似的麻木,像塊死rou任她搖,沒有半點反應(yīng),只是秋葉似的晃了晃。 “皇上啊!” 她發(fā)出痛苦的悲鳴。 李氏悲痛道:“皇上,咱們好歹夫妻一場,你真的忍心這樣對我嗎?” “妾從來沒有求過你什么,你連妾這樣小小的愿望都不肯答應(yīng)嗎?” “我這么愛你,為你生了兒子,懷胎分娩受了這么大的罪,卻換來這樣的下場嗎?你怎么能如此狠心??!” 絕情的話在嘴邊,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他聽了半天哭喊,一顆心糾結(jié)來去,最后還是狠下心提步出殿。李氏撲上前,抱住他的腿痛哭哀求。拓拔叡回頭看了她,一時幾乎又不忍了,想要打消念頭。然而還是頭也不回地走了。 李氏的哭聲回蕩在宮中。 “皇上啊……” 回到太華殿,拓拔叡獨自坐了半夜。他想要冷靜思考,然而腦子里疼的厲害,無力支撐。他頭痛難忍,招來李賢,讓他去向太后遞話:“你去……告訴太后。朕沒有異議,李夫人的事,就按太后的意思辦吧,依故例。” 李賢知道他喜愛李夫人,做出這個決定艱難。但是也不敢多話,李賢低聲詢問道:“皇上還有別的吩咐嗎?” 拓拔叡道:“一應(yīng)巨細(xì),依宮中故例,讓太后拿主意吧,朕累了。”他頭痛的厲害,感覺嗓子發(fā)干,身體很僵硬難受:“這件事太后做主,不要再來問朕了,明日罷朝,朕要休息休息,近幾日不見臣工,任何人都不要通報?!?/br> 李賢應(yīng)道:“是。” 馮憑坐在一片黑暗之中,眼睛幽黑的像兩潭墨汁,眼淚靜靜地凝固在臉上。她面無表情,悲傷已經(jīng)死去。 韓林兒低頭稟告她剛剛得來的消息:“李夫人方才被賜死了。” 她聽了這話,奇怪,心中平靜無波。 是麻木久了,已經(jīng)沒感覺了。 “死了?” 韓林兒道:“宦官已經(jīng)到太后宮中交旨復(fù)命了,李夫人薨了?!?/br> 馮憑道:“這么快?!?/br> 韓林兒默。 李夫人真的死了。 鴆酒賜死。 有點可憐。 然而馮憑并不同情。 李夫人,福氣夠好的了,一個寡婦,這么大年紀(jì)了,還能得到圣寵。生下了太子,親爹得了國公爵位,一家兄弟因她而榮耀。等拓拔泓立了,她李家一定會更受重用的。拓拔叡為了鞏固太子的地位,必定會全力扶持太子的母族。 人么,總歸要死的。與其死的倉皇落魄,還不如死的有意義一點。她一個人的死,換來兒子君臨天下,換來李家滿門顯貴,這生意還劃不來么?自己跟拓拔叡在一起這么久了,也沒輪到這樣的好事呢。雖然是可惜送了命,這潑天的富貴,此生是沒福享受了,只能到地底下去吃香煙,但總比馮家當(dāng)年一人得罪,家族滿門抄斬來的強吧?那才是真正的可憐凄涼。世上事有得總有失,總不能好處都讓一個人占去了。 要是李氏活著,李家再滿門榮寵,馮憑這個皇后大可以去上吊了。 更何況,李氏雖然死了,但她兒子拓拔泓是貴定了,她李家也貴定了。自己呢,前途還渺茫著,馮家也渺茫著。 她不可能生下太子了。 勢單力薄,無依無靠的皇后,未來還不知道在哪里,興許死的那天還不如李氏呢。 李氏死了。 她暫時減輕了一點壓力。 但是更大的麻煩,拓拔泓還在后面。 她從榻上起身,走到妝鏡前,對著鏡子打量自己的儀容。 淡淡的眉毛,墨滴似的眼睛,唇如涂朱,大致看起來,是白膩鮮艷的。 然而,美則美矣,沒有靈魂。 這是拓拔叡的原話,拓拔叡說她木訥,沒有風(fēng)情。她偶然有次聽到了這句話,才明白自己一直以來不是丑,是沒有風(fēng)情。 她原以為他不喜歡她是因為她不夠美。后來拓拔叡告訴她,她是個木頭美人,死呆呆的,沒有風(fēng)情。 模樣,性情,她渾身上下,也沒有一樣是能讓他動心的。在他心里,她大概只是雞肋,能夠勉強將就的對象而已,遇到更好的,就要放一邊了。而她還一直盼望著有一天能得到他的愛。 他根本不需要她的愛。 他需要的只是一個不會妨礙自己大局,又能實現(xiàn)他政治意圖的皇后。 其實她早就該明白的,只是她喜歡他,愛他,總懷著期待,覺得他不愛她只是因為他們沒有夫妻之實,以為有了夫妻之實他就會愛上她。而事實是,她木訥,沒有風(fēng)情。在他心里,她連床上的魅力都比他睡過的其他女人差遠(yuǎn)了。 他乃是個天生的美人鑒賞家,何種為美人,何種為尤物,對她,拓拔叡也下評價了:皇后是個木頭美人。 她不喜歡這個評價。 她也愛美,她也有一顆七竅玲瓏心,她也有很多小女孩的心思。她認(rèn)為自己不木,一個人的時候,她也會有很多活潑可愛的想法,她覺得自己很有趣。他為什么非要那樣說她呢? 他根本就不了解她,什么都不了解,他就說她木訥,沒有靈魂。 “你要主動一點,熱情一點,別老像個死人一樣。每次弄你沒反應(yīng),像塊木頭似的。” “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朕看你心動不起來啊。” 每次他這么說的時候,她都很惶惑,很不安。她不知道該怎么辦,她盡力了,她盡力去取悅他……可是他還是說她,說她太木了,像塊木頭,沒法讓他興奮。她不知道該怎么辦,他永遠(yuǎn)嫌她不夠好。 她不該奢求太多了。 要得到他的愛情太難了,恐怕她努力到死也實現(xiàn)不了。算了吧,她退了一步,心想:沒有愛情,能坐穩(wěn)皇后也是好的。 越在意越難受,她早該認(rèn)清楚現(xiàn)實。 有一點是好的。眼下,對太后,對皇帝,她尚有利用的價值。被利用是好事,人需要有價值,需要被利用。 沒有價值,不能被利用,那就成棄子了。 她要保持自己的價值,做一顆稱他們心意的好子,越久越好,最好能到永遠(yuǎn)。 她心里孤獨的慌,很想找個人靠一靠,只要像親人,像朋友一樣的抱抱她拍拍她,說說安慰的話……哥哥,弟弟……然而身邊只有韓林兒。韓林兒麻木不仁,總是和她保持著距離。 她注視了鏡中一會,突然問:“楊信傷養(yǎng)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