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發(fā)誓，哪怕只是因?yàn)檫@個(gè)孩子，他也會好好對她。這是他對他們母子的責(zé)任。他想盡力做一個(gè)好父親，好丈夫。他的母親閭氏，為他父親生下兒子，受盡了分娩的痛苦，卻得不到丈夫的善待，只能幽居冷宮，十多年來母子分離。懷孕分娩一場，偉大的母親，只落得凄涼慘死。他無法去埋怨自己的父親和祖父，盡管他心里對這件事的確懷著怨。他不能像他的父親祖父一樣。

    他不能像他父親對他母親那樣去對待李氏，他也不能讓他的兒子像他一樣，沒有母親，孤獨(dú)一個(gè)人成長。

    太后要賜死李氏。

    他太恨了，太恨了。剛剛殺死了他的母親，還不滿足，還要?dú)⑺浪麅鹤拥哪赣H。他氣得沖到太后宮中，跟太后理論。

    她可憐兮兮地立在那里，一雙委屈不安的眼睛看著他，目光中全是悲傷和祈求，眼淚隨時(shí)要掉下來，好像他做了什么十惡不赦的事情，好像他欠了她的。

    他突然很恨她。

    他心想，我做了什么十惡不赦的事情了呢？我哪里對不起你了呢？你要什么我都給你，皇后之位我也給你，寵愛呵護(hù)我也給你?？晌也皇撬惺露贾粸榱四阋粋€(gè)人。你有你的心情，我也有我的心情。你有你想要的，我也有我想要的。我也沒有逼迫你嫁給我，是你自己要嫁給我，憑什么要讓我為了你放棄其他重要的東西？李夫人，兒子，她們跟你一樣，對我來說也是妻兒，我不會負(fù)她們，就像我亦不會負(fù)你一樣。你非要逼我殺了她，拋棄她，這樣合適嗎？你希望你的丈夫是一個(gè)冷酷無情到能對自己兒子的母親狠下殺手的人嗎？他感覺有好多話想對她說，卻一句也無法說出口。

    說不出口。

    沒必要。他不想傷害她，不想說那些傷人的話，讓她難過。盡管他心里確實(shí)是這么想的，他認(rèn)為自己愛的不專一，但也不是喜新厭舊，朝三暮四，翻臉冷漠無情的人。李氏為他懷孕生了兒子，他不能辜負(fù)。他可以不再寵幸，可以不再親近，可殺了她，這是人能做的事嗎？

    十幾歲的小女孩，心卻這樣狠，為了自己的利益，可以假裝哭泣置他人于死地。

    太后滿臉嘲諷。

    “你看到他的態(tài)度了吧？他要立別的女人生的兒子為嗣，還要留著那個(gè)女人，還要給她封貴妃。你是皇后有什么用，不過是給人家做墊腳石的。她現(xiàn)在是夫人，過幾天就是貴妃，再過幾天就是皇后。等來日她兒子即位，她就是皇太后。你這個(gè)皇后只是人家案板上的rou。人家兒子都生出來了，你還巴著個(gè)什么用處都沒有的名分，天天覺得他對你好，指望他對你一心一意。”

    拓拔叡很不懂。為什么一定要這樣呢？為什么一定要你死我活呢？為何宮里每個(gè)人都是這樣，連一個(gè)十歲出頭的女孩也不例外。太后的質(zhì)問振聾發(fā)聵，打破了他所有的希望，他本就知道這宮中是什么樣的，只是心存幻想。

    他妥協(xié)了。

    向她的眼淚妥協(xié)，向她的生命妥協(xié)，向她的愛情妥協(xié)。他終究是默許太后殺死了李氏。他坐在太華殿中，李氏死去的消息傳來，那一刻，他突然意識到，他和他祖父、父親，是一樣的。

    帝王。冷血，殘忍。他是君王，在位期間，殺死了自己的親生母親，又殺死了自己兒子的母親。他沒有親自動手，但他知道，他就是那殺人者。

    那天晚上，拓拔叡曾命人將拓拔泓抱到太華殿來。他想看看兒子。

    拓拔泓已經(jīng)褪去了剛出生時(shí)的一身褶皺，變成一個(gè)漂亮的嬰兒。他的眼睛顏色和父親一樣，他長得白，皮膚雪白雪白的，非常通透，rou乎乎的手腕上戴著銀鈴和五色編織的絲線，肥肥的小臉，指甲嫩的粉紅透明。他像是質(zhì)地最細(xì)膩，最柔軟的玉石雕刻出來的，讓人舍不得重摸。他好像是知道自己的母親死了，一直哇哇大哭。

    拓拔叡突然發(fā)現(xiàn)，他心情變了，他對這個(gè)兒子喜愛，親近不起來。

    他記得拓拔泓剛懷上時(shí)，他是有多高興。記得拓拔泓出生時(shí)，他抱著他是多快樂，然而那感覺此時(shí)煙消云散。父愛好像突然就沒有了。眼前這個(gè)小嬰兒，它是太子，是他的繼承人，卻不再是他的兒子。沒有父親會殺死自己兒子的母親，這不是他的兒子，只是一個(gè)傳承他血統(tǒng)和江山的工具。本無所謂的父子情誼。等這孩子來日長大了，也只會尊敬他畏懼他或者憎恨他，永遠(yuǎn)也不可能把他當(dāng)父親，不可能愛他。它會像太后，像社稷所需要的那樣成長，他這個(gè)父親給他的只有皇室的名分和血液。

    拓拔叡心灰意冷，不愿意再看到這孩子。常太后提出要撫養(yǎng)，拓拔叡便將拓拔泓送到太后宮中，由太后撫養(yǎng)。

    自那之后，拓拔叡就不太關(guān)心兒子了。

    他不能看到這孩子。

    只要一看到，他就會想起，他殺死了他的母親。他不配做他的好父親。

    這種心情隨著時(shí)間的延長漸漸淡忘一些，但由于李夫人死后，拓拔叡和馮憑日益恩愛，他知道馮憑表面上對拓拔泓很疼愛，但是內(nèi)心絕不可能喜歡李夫人的兒子。為了避免馮憑吃醋，他平時(shí)也不大愛和拓拔泓親近。就算有時(shí)候太子來見他，也只是程式化的請安。拓拔泓越來越大了，長得十分俊秀，越來越有他父親小時(shí)候的模樣。拓拔叡漸漸忘懷李夫人的事，有時(shí)看到兒子，也會父愛大作。他抱著拓拔泓，想和這孩子親熱親熱，但總像是缺乏一點(diǎn)激情和力氣似的，父子再和諧，也總差那么點(diǎn)火候。

    拓拔泓很崇拜，很喜愛父親。

    每次見到拓拔叡，他都會高興地跳上父親膝頭，說這說那。他對旁人也總愛念父親的名字。拓拔叡經(jīng)常出去打仗了，他就會嚷嚷著父親何時(shí)回來，要同父親一起打仗?；鼗睾吞髴Y氣也都會將父皇的名號搬出來，和太后抬杠。

    但是不親就是不親。

    對拓拔泓而言，這個(gè)父親是可有可無的。拓拔叡生病了，他不會擔(dān)心。拓拔叡死了，他也不會難過掉淚。父親沒有什么壞處，但也沒什么特別好處。他從小見他父親和皇后恩愛，他知道他父親不喜歡他母親。隱約曉得他那親娘大概是不受寵的，否則也不能年輕就早早死了。他年紀(jì)大一點(diǎn)，懂得了愛情這個(gè)詞匯，再看他父親和馮氏，便覺得很膩味很厭惡。旁人都說他父皇和皇后是恩愛夫妻，他面上沒法否認(rèn)，但是心里很看不上，很鄙夷，很不屑。要是他父皇真愛皇后，那他打哪來，打誰肚子里鉆出來的？他算什么，他死去的母親又算什么呢？要是他父皇不愛皇后，干嘛又要做的那個(gè)非她不行的樣子，后宮就為她一個(gè)人開了，整天專寵她一個(gè)。連跟兒子親近親近都怕她不高興。

    要是愛情就是他父皇和皇后那個(gè)樣子，他寧愿吐口唾沫不要了。還不如三妻四妾，左擁右抱瀟灑快活呢，干嘛憋著。

    拓拔泓就看不慣他父皇專寵馮氏。

    不下蛋的老母雞，還非要霸著窩不許別人臥。拓拔泓替他父皇不滿，覺得父皇是被這個(gè)女人蠱惑了?；屎笠豢淳褪怯行臋C(jī)的，肯定是使了什么手段。

    他替他九泉之下的母親不平。

    那也是他睡過的女人，還為他生了孩子。

    那一年冬天，拓拔叡從北邊打仗回來。有一天他走出太華殿，看到拓拔泓在御花園里，被一群宮人圍著。他撅著個(gè)屁股，手里提著個(gè)皮制的小鞭子，在抽地上陀螺。鞭子抽的唰唰的，陀螺盤旋如飛。那天天氣很好，下了雪，天剛剛放晴，雪白的陽光照耀宮殿，殿頂?shù)陌籽┓瓷渲辶恋墓狻Ｑ┖蟮氖澜绺蓛舳占?。拓拔叡看到兒子健康漂亮，活潑可愛的樣子，突然特別高興，笑走上去要跟他一起玩。

    拓拔泓很歡迎父親的加入，把自己的皮鞭子給他，他又從太監(jiān)手里接過另一根鞭子。拓拔叡像個(gè)頑童，跟拓拔泓一塊抽陀螺，氣喘吁吁玩了一下午。

    那是拓拔泓記憶中，和父親相處最愉快的一次。那天他發(fā)現(xiàn)他父親的性情其實(shí)很愛玩，不但愛玩，而且什么都會玩，什么都玩過。小到彈球彈弓，擲五木，抽陀螺，蹴鞠，踢毽子，大到騎馬射箭，打馬球，沒有他不會的。拓拔泓感覺很有意思，原來父皇也會玩。

    拓拔叡去世之后，拓拔泓感到很難過。父皇是他的大樹，是他的保護(hù)。父皇沒有了，他就是孤零零的了。

    他從來沒想過父皇會死。

    人死，那不得是五六十歲、七八十歲以后的事嗎？他才十二歲，他父皇才二十幾歲，哪有這么年輕就死人的。他感覺很突然，很難受，想不通。

    但是他還是沒掉眼淚。他父皇大喪的那日，皇后哭，大臣哭，宮女太監(jiān)全都哭，沒人不哭。他也袖子擋著臉嚎啕了一陣，但是真的哭不出來。他心里很愛父皇，很難過，但是要哭卻也哭不出來。

    皇后已經(jīng)哭的肝腸寸斷了，拓拔泓還在強(qiáng)憋。他感覺很慚愧，沒臉面對父皇的英靈。其實(shí)他是真的難過的，他很想名副其實(shí)地放聲大哭一場。

    結(jié)果注意力和心情全被皇后吸引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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