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jié)
玉邈道:“展家主說要把兩個兒子帶回去嚴加管教。樂禮現(xiàn)如今已是樂家的代理家主,自然無人約束?!?/br> 江循忍不住皺眉,頭又一抽一抽地疼起來,他把腦袋勾下來,抵在玉邈的胸口,悶悶問:“亂雪怎么也跟來了?” 玉邈反問:“他當眾那般袒護你,你讓他還如何留在秦家?” 見江循不再發(fā)問,玉邈便抓住了江循的肩膀:“……如果沒有別的問題的話,跟我解釋一下當年秦牧的事情。” 江循的頭疼得要炸了,像是有電扇的葉片不住絞動著他的腦漿,他只能咬著牙勉強應付:“……我……不記得?!?/br> 玉邈當然不會相信:“這種時候你不要撒謊?!?/br> 江循是真疼得直不起腰來了,竭力把腦袋往玉邈懷里扎:“……玉九,我頭疼。” 玉邈還是不相信,要把他從自己懷里抓出來,可玉邈剛剛一碰到他的腦后,江循的眼前就炸開了斑斑的光影,疼痛在光影之后姍姍來遲,他臉頰上的咬肌鼓出了一圈,在咬得牙齒出血后,他終于松開了牙關(guān)。 在他以為自己已經(jīng)失去意識的時候,他的身體已經(jīng)開始控制不住地發(fā)抖著打顫輾轉(zhuǎn)了,抱著腦袋蜷作一團,一聲聲痛苦的慘叫仿佛要把肺嘔吐出來,玉邈在發(fā)覺情況不對后,慌亂地試圖將靈力輸入他的體內(nèi),一聲聲喚著他的名字,但他的身體卻成了一個破損的容器,任何靈氣還未能在他停留片刻便逸散出去。 他惶急地扣著江循的背部,聲音都在打顫:“江循!江循!” 江循在死去活來中被煎熬得迷迷糊糊,眼前的光影繚亂繽紛,但漸漸地,那道光影不再流動,一個人形在他眼前緩緩浮現(xiàn),周圍的景象也逐漸重歸清晰,一應陳設與放鶴閣無異,但玉邈卻不在這里。 這更像是一個同放鶴閣一樣的……平行空間? 江循的頭痛感漸次退去,竭力想要借著漸暗的暮色看清那導致自己頭痛的罪魁禍首,而那人也無意賣關(guān)子,少頃之后,江循便看了個分明。 一個身著玉氏琉璃白衣的人,背著手苦笑著望向自己:“……真不想看見你啊,混蛋?!?/br> 江循睜大了眼睛,登登登倒退了數(shù)步,直到腰撞到窗戶旁的陳列架才剎住腳步。 ——那人形,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或者說,也頂著一張秦牧的臉。 ……然而,他的口吻、聲線都和他右手中的阿牧不相同,若硬要說他和誰相似的話…… 眼前人撓了撓耳朵,笑道:“不怪你,以前被傳送到此處的時候,我也受驚不輕,還蹲下抱頭了呢。” ——他的聲音,他的口吻,他有點輕佻的遣詞造句,都和江循本人一模一樣。 江循盯著他看了很久,而那人也大大方方地看回來:“想問我是誰?” 經(jīng)歷過最初的震愕,江循暗暗調(diào)動靈力,想要沖破這個幻境,可當隱形的靈力流碰撞到幻境空間的外壁后,江循的臉色驟然變白。 每個修士的靈力都有自己的使用特點和技巧,在回明殿前,江循與浮山子一交手便知道來者是誰,憑靠的就是他同浮山子在曜云門中朝夕相處的四年光陰。 然而,構(gòu)筑起眼前這個平行空間的靈力,竟然來源于自己?! 江循見那與自己相貌別無二致的人,心里起毛,好容易才止下拔腿就跑的沖動,問:“你是何人?” 那人似乎因為嚇著江循而蠻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側(cè)臉:“抱歉,我不是人。我是上一個你留下的‘引路魂’?!?/br> “引路魂”,江循曾在古書上讀到過,是個再簡單不過的小技巧,舉個例子,若是某個修士要進入一片森林,害怕迷路,就可以在各個地方留下“引路魂”,在迷路后,就可以順著“引路魂”回到原處。若是修士靈力強盛的話,“引路魂”還能具備自己的神識,化作人形,替修士探訪尋路,可算得上是牲畜無害的靈術(shù)了。 所以,江循更在意他話中的內(nèi)容:“上一個‘我’?” 引路魂有點拘謹?shù)匦Γ骸斑@件事……說來話長了些?!?/br> 江循覺得心背燥熱,越來越不好的預感在他心中升騰起來:“長話短說。” 引路魂雙手背在身后,望著江循的眼神里,有著江循看不懂的同情和憐惜,看得他心中發(fā)慌,索性自己發(fā)問:“你剛才說,你不想看見我,是何意?” 引路魂偏不作答,反倒問了江循一個問題:“你也是看了《獸棲東山》被傳送進來的吧?你當它是什么?一部小說?” 江循:“……不然呢?” 引路魂踱了兩步,距離江循更近了些:“現(xiàn)在,你應該是剛從漁陽來到東山。你被秦道元當眾揭發(fā)了身份。你也知道,現(xiàn)在你穿入的這具身體,并非是《獸棲東山》中所指的秦牧,而是秦牧的小廝江循。你有無數(shù)的問題想問,譬如,為什么這個世界中真的存在江循這個人?為什么你與他同名同姓?為什么你偏巧穿入他的身體……還有,為什么《獸棲東山》對你的描述,與你來到這個世界之后的認知存在極大的偏差?” 既然話都被引路魂說了,江循索性只點點頭便罷。 引路魂緩步走近,把雙手放在了江循耳邊,輕聲道:“我讓你看看,《獸棲東山》本來的模樣?!?/br> 江循直覺來人并無惡意,但也不敢隨便讓他欺近,正準備往后退,就聽那人接著道:“我讓你看的,是我們第一世的故事。” 江循止住了倒退的步子:“……什么叫‘第一世’?‘我們’是什么意思?” 引路魂手中燃起了一旋靈光,漸漸地,那光團越來越大,溫潤如水的光澤覆蓋了江循的全部視野,耳邊引路魂的聲音仿若幻夢:“你是穿越到《獸棲東山》來的,第一百三十二世的江循。我,是第一百三十一世的江循留下的引路魂。” 第61章 回憶之人(一) 十室九空, 漫漫茅草間隱約可見蒼白的尸骨, 偶有寒鴉降落, 撕去骨殖上殘余的血rou,尖尖的長喙掏盡骨腔里的最后一絲骨髓后,它們才不滿地嘯叫一聲, 振翅飛起,落下一兩根漆黑的羽毛。 官道一輛樸素的馬車邊,一個六歲的男孩兒扯著馬韁, 與那上面滿臉麻子的男子討價還價:“一碗粟米太少了些, 一碗半可好?我的小meimei病得厲害,她只想吃一碗稀粥?!?/br> 麻子男疑惑地打量著那相貌清秀、賣相上佳的稚童, 心中起意,馬車上的干糧袋也不缺這一碗半碗的粟米, 可也不敢輕易買下:“你這紅楓村正鬧著瘟疫,若是你身上帶病, 染了我這一馬車的貨可怎么好?” 提到“瘟疫”二字,稚童的眸色黯淡了一瞬,但他卻像是清楚眼前的生意人最不喜垂頭喪氣臊眉耷眼, 強行擠出了個笑臉來, 很自信地拍拍胸脯:“近來瘟疫的確橫行,這瘟疫毒得很,若是沾染上,一日便會病發(fā),渾身攣縮, 不消一日半便會渾身腐化而死,發(fā)作時間特別短。我用我自己換這一碗半粟米,隨后就隨你們上路,我先不進你們的馬車,你們綁著我也好,讓我跟在馬車后面。過了一日半,我若無發(fā)病跡象,你們再容我進馬車可好?” 見這孩子雖年幼,一雙黑瞳卻顧盼生輝,講話也算得上有條有理,麻臉男心中喜歡,也就松了口:“好罷。”他掉頭沖馬車里喊道,“二子,來生意了!有個小崽子說要用自己換糧食!” 馬車簾子一挑,鉆出來了個粉面的后生,小孩兒循著那敞開的簾子看進去,發(fā)現(xiàn)那不算寬敞的馬車里竟然擠了不下五個大大小小的孩子。 他心里有了數(shù),馬上乖覺地一彎腰:“老板好!老板發(fā)財!” 小白臉和麻臉男對視一眼,麻臉男嘿嘿一笑:“挺好的,賣相好,嘴甜,還是個便宜貨,賣到哪兒都不吃虧?!?/br> 小白臉還有點兒猶豫:“萬一帶病呢?聽人說這紅楓村鬧了一個月的瘟疫了。要不是這兒離龍云鎮(zhèn)近點兒,鬼才走這條道兒呢?!?/br> 麻臉男呸地一口吐掉了口里的枯草:“你缺那一碗半碗的嚼谷?就算人半道上死了也虧不了多少。哪次運貨不死一個兩個的?你又不是沒見過?!?/br> 小白臉被罵得悻悻然摸摸后腦勺,折回了車廂里,小孩兒反應很快,立刻把前襟上的污漬抹干凈,抖開,朝著馬車方向,殷殷等著。 少頃,車里伸出一只中號的缺了角的白瓷碗,舀了平平的一碗米,平得像是一碗水,這碗米流入孩子的衣襟后,碗縮了回去,再探出來,就是那所謂的半碗米,少得嚇人,也就是堪堪填平碗底的程度。 孩子還沒來得及阻止,那半碗米就匯入了他盛米的衣襟中。 小白臉從馬車里探出頭來,懶懶道:“帳付清了。” 孩子倒是干脆,果斷跪在了地上,張開衣襟道:“老板可憐可憐吧?!?/br> 麻臉男瞪了一眼小白臉,小白臉才不甘不愿地轉(zhuǎn)回去,又舀了小半碗粟米,隨便往地上一潑,小家伙也不惱,撐著衣襟一粒粒撿起,口中不住稱謝:“謝謝老板!等我把這米送給我祖母,我就跟你們一起走!” 聞言,麻臉男便轉(zhuǎn)頭對小白臉道:“跟他去一趟?!?/br> 小白臉睜大眼睛,剛想抗議,就被麻臉男一腳踹上了小腿,比著口型怒道:“他跑了怎么辦?盯著!” 小白臉無奈,只得隨著那得了米后一臉歡喜的孩子進了紅楓村。 紅楓村內(nèi)的景象讓他吃了一驚,彌漫著死氣的村落里滿是烏鴉嘶啞的慘叫,幾乎每一戶的門口都打著白幡,隨著風動偶爾拂動幾下,發(fā)出唰啦唰啦的紙片摩擦聲,害得人牙瘆心冷。 小白臉走得心驚膽戰(zhàn),但小男孩卻是對這一切早就司空見慣的模樣,一路兜著粟米,在村中七拐八繞,進了一家古舊老朽的院子。 院內(nèi)有一片小菜畦,里面毫無綠意,入目盡數(shù)都是腐爛的黃與黑,有幾只綠頭蠅繞著腐化的菜心營營飛旋,男孩穿越院子的跑動聲把它們盡數(shù)驚飛。 小白臉生怕這上好的貨物跑丟,可又實在受不住滿村的腐朽枯爛的惡心氣息,只得捏著鼻子靠近了那黑洞洞的門,還沒走近,那小子就脫兔似的從里面竄了出來,哧溜一聲躲在了小白臉身后,一個四五十歲的老婦舉著笤帚把沖了出來,一見院中的陌生人,也知曉大局已定,往臺階上一坐,淚流滿面道:“你……你怎么敢把自己給賣了呀!你這是往奶奶身上剜刀子呀!阿碧留不住,你也……” 小白臉感覺那男孩捏住自己衣裳后襟的小爪子微微收緊了,可他從自己身側(cè)露出的笑臉還是一派天真無邪:“奶奶,阿碧她沒有得疫病,只是餓得厲害,吃飽就有救!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這災荒之年,多張嘴就是要命的事情?!?/br> 說著,男孩從小白臉身后走出,一步步走近了那哭泣的老人,伸手抓住了她皴縮的手背,寬慰地拍了拍:“奶奶,我不是您的親孫子,阿碧才是您的孫女,我不重要,只要能保住阿碧meimei的命,我就算是能報一點您的收養(yǎng)大恩了?!?/br> 老人哭得口不能言,男孩用稚嫩的雙臂勉強圈住她的腰,柔聲細語地勸了許久,才貼在她耳邊低聲道:“奶奶,我進去看看阿碧meimei?!?/br> 小白臉自然跟了進去。 炕上躺著的女孩已經(jīng)浮腫得睜不開眼睛了,可在聽到男孩進來的腳步聲后,她勉強揚起了唇角,嘴上也因此被撕了個小小的血口出來。她的聲音比剛才飛旋的蒼蠅還要衰弱可憐:“哥哥……” 男孩在床頭雙膝跪下,用沾了水的毛巾擦了擦她的唇,眼睛里已經(jīng)有了淚花,但聲音里卻還帶著暖暖的笑:“阿碧,有吃的啦!” 阿碧偏了偏頭,稚嫩的臉頰上滿是天真的渴望:“……真的?” 男孩掐了掐阿碧浮腫的小臉頰:“當然,哥哥說能給你找到吃的嘛?!?/br> 阿碧想笑,卻被這個簡單的動作帶動著狂嗽不止,男孩立刻著急地給她順背,幫她止下咳嗽后,才道:“哥哥要出一趟遠門,阿碧在家可不要等急了。等我回來,就給阿碧帶上好的點心吃。” 阿碧只要聽到點心,就會條件反射地咽口水,她也看不清江循在哪里,只伸出瘦得只剩下皮包骨頭的小指:“那約好了哦?!?/br> 男孩同她拉過勾后,便轉(zhuǎn)身起立,對小白臉說:“老板,咱們走吧?!?/br> 小白臉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朝外走去,待走到那仍在掩面啜泣的老婦身邊時,他從懷里取出了一個小布包,打開后,傾了些粗鹽在手心里,抓住老婦的衣兜,將那鹽倒入其中。 老婦辨明那是何物后,眼睛都睜大了,急忙推搡:“不行,老婆子買不起這東西……如今紅楓村一撮兒鹽比金子還貴……” 小白臉卻堅持把老婦的衣兜合上,道:“我也有個meimei。前些年逃荒時死了,就因為缺這玩意兒?!?/br> 老婦不說話了,只暗自垂淚不已,男孩路過她身邊時,又在她老淚縱橫的臉頰上親了一口,她也沒去阻攔,直至男孩走出院門,她也再沒抬頭看上他一眼。 一路無言,七拐八繞地剛繞到村口,二人便迎面撞上了一隊人馬。 領頭的是個身穿琉璃白衣、豐神俊朗的少年,他身后的人均同他是一般裝束,腰間佩玉,各各提著一把寶劍。男孩一打眼便看到有個與自己年紀相仿的男孩兒跟在那少年身后,氣質(zhì)登仙,腰上佩著雙環(huán)青玉佩,一雙冷淡的眸子里像是不把這世間的一切看在眼里。 男孩天生不怕人,看到這些從未謀面的謀生人也半點不發(fā)憷,還主動迎了上去:“你們是來做什么的呀?村里有瘟疫,很危險的?!?/br> 領頭的少年并不答話,向后丟了個眼色,他身后與自己年紀相當?shù)男『罕阏玖顺鰜?,問道:“你是紅楓村人?” 男孩兒點過頭后,就感覺一只溫暖的手壓在了自己的發(fā)間,他向上看去,只能看到一層薄光在自己的發(fā)間熠熠生輝,不由得心念一動。 那世家男孩轉(zhuǎn)過頭去:“此人身上沒有瘟疫之毒……” 還未說完,他的手就被人一把捏住了。 世家男孩詫異地回過頭來,發(fā)現(xiàn)那清秀標致的小男孩熱切地抓住自己的手指,問:“你們是神仙嗎?” 世家男孩也不好直接把手抽回來,就任憑他握著:“我們是東山玉氏之人?!?/br> 男孩眼里的光愈發(fā)亮了起來:“這位……” 他根本叫不出眼前姿容清麗、衣衫華貴之人的名號,只瞧他與自己大致年歲相仿,眼珠一轉(zhuǎn)便脫口喚道:“這位神仙小哥哥!可拜托你一件事兒嗎?我要走了,可是收養(yǎng)我的祖母年近花甲,我的小meimei阿碧也病得厲害,可否托你照顧?祖母生辰是十一月初一,我小meimei生辰是……” 世家男孩張了張嘴,似乎想申辯自己并非什么神仙,但還是耐心地聽男孩絮絮地交代了個清楚后,才簡短允道:“我知道了。” 男孩一個飛撲,把世家男孩擁在了懷里,后者猝不及防,被他在臉頰上親了一口都沒能反應過來。 男孩那張生動含笑的臉在世家男孩面前晃啊晃的,燦爛得緊,后者忍不住調(diào)開了視線:“你叫什么名字?要去哪里?” 男孩沒有回答世家男孩的第二個問題,他知道,眼前這些人雍容華貴,假如自己懇求他們幫自己贖身,他們不會拒絕,但是他既然已經(jīng)把自己賃了出去,也斷沒有求人買回的道理,他讀過些書,知道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的道理。再說,若到了遠方,若有了余錢,還能寄回家來貼補家用,一輩子貼靠著別人過活,他不喜歡這樣。 他燦爛地笑開了:“我叫江循!小哥哥你進村后隨便找一家人打聽就知道我家在哪里!……對了小哥哥,你叫什么?” 世家男孩垂下頭,看著眼前黑眸閃亮的江循,答道:“我姓玉,單字一個邈,家中行九?!?/br> 小江循笑得燦爛,又撲上去,用雙臂勾住了玉邈的后頸,親昵地蹭了蹭:“那,九哥哥,咱們有緣再會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