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jié)
展風濤被氣得不輕,看了一眼展枚,展枚輕舒出一口氣,望向上位的秦道元,表情誠懇。 展風濤知道自己的次子進退有度,講求規(guī)矩,他主動開口應(yīng)該不會有什么錯處,剛松了一口氣,就聽展枚道:“秦家主,江循的靈力有異之事,我早已知曉。” 展風濤差點兒吐血。 秦道元眉間流露出一絲不可思議:“你為何知情不報?” 展枚落落大方,坦然而答:“他用靈力,是為救人。恕晚輩冒昧,晚輩并不覺得這靈力在他身上有什么錯?!?/br> 秦道元接連被嗆,面色已晦暗了起來,口吻中也多了幾分諷刺之意:“惡虎化貓,那也是惡虎。不囚于籠中,放任他在外面游蕩,展公子難道認為這是合適的嗎?” 展懿打了個哈欠,自然地接過了話頭:“……那也得看秦家主造不造得起相配的籠子啊?!?/br> 又被父親瞪了一眼后,展懿攤攤手,笑瞇瞇地打哈哈:“我還以為秦家主在叫我呢,抱歉?!?/br> 秦道元隱在袍袖中的雙手捏握成拳:“展大公子,此事關(guān)乎各家命運,還是不要這般兒戲為好。那孽徒和當年的應(yīng)宜聲一模一樣,保存仙身,卻有神魔之力,必是和應(yīng)宜聲沆瀣一氣,學來了他的本事,暗地籌謀,要顛覆三界!我今日召來各位家主,就是為著剿滅魔頭,防患于未然!” 這時,對面的樂禮抬起頭來,道:“我與江循同窗四載,比鄰而居,倒是從未見過他有什么謀反悖逆的意思。” 秦道元的表情中已有猙獰之意:“樂公子這是何意?” 展懿又接了腔:“我想焉和的意思是,江循他本無謀反之意,還請秦家主不要在把他逼上邪路后,才放些‘此人本性如此’的馬后炮。” 秦道元終究是忍無可忍,一掌拍案:“展懿!你放肆!你的意思,竟是我多此一舉,妄加揣測?你的意思是我兒秦牧就要白白死在他手下?!” 展懿卻半絲沒有被他唬到,他扶著桌案搖搖晃晃站起,理一理已經(jīng)滑露出半副肩膀的紫檀色長袍,朗聲道:“當年之事本就沒有調(diào)查清楚,秦家主愛子心切,在場的諸位誰不能理解?只是您也太急著為江循定罪了。據(jù)我所知,秦牧的小廝江循是六歲就入了你秦氏門楣,在你秦氏呆足了三年,想來秦家主也不會放任這么一個和秦牧長相一模一樣的影衛(wèi)出去玩耍。那么,我想問,他要如何同應(yīng)宜聲勾結(jié)?” 秦道元冷笑:“若要勾結(jié),從他孽徒九歲那年在楓林之中再行勾結(jié)之事也不晚。要不然,展大公子要如何解釋,他與應(yīng)宜聲一樣一夜暴漲的靈力?要如何解釋,他替代我兒秦牧的身份,幾年來享盡榮寵疼愛之事?” 展懿抽了口氣,抓抓頭發(fā),甚是無奈:“話都讓家主說了,我還能說些什么?秦家主是打算自己杜撰出一個解釋,還是想讓江循出面給你一個解釋?” 秦道元道:“自然是讓那玉家把妖邪交給我秦家審問。如果他問心無愧,為何躲在東山不出來?” 展懿抱著胳膊坐下,小聲對展枚嘟囔道:“秦家一千一百八十五道刑具,誰愿意自投羅網(wǎng)是誰傻好嗎。” 展枚不說話,手指卻揪著袍襟,臉色難看。 展懿知道,從那日茶會結(jié)束后,展枚就一直是這個狀態(tài),他與江循交好比自己更深,細算起來,江循于他還有救命之恩,他得知真相后難以接受,也是合情合理的。 伸手拍了拍展枚的手背,展懿坐回了原處。紀云霰放下酒杯,接過了話茬,直爽地一語切中要害:“秦家主,您一會兒說這是秦家家事,您要自己處置,一會兒卻又細數(shù)江循罪惡,要將他樹為眾矢之的。恕我直言,您也許需要休息,冷靜下來后,再行決斷?,F(xiàn)在您所做或?qū)⒆龅囊磺?,都不會是理智的。當年?yīng)宜聲不就是如此?他的胞弟被宮家主愛徒正心所殺,他想要向?qū)m家主討個公道,要殺正心為胞弟復(fù)仇,宮家主卻包庇正心,說應(yīng)宜聲失心犯上、欺師滅祖,將他囚于悟仙山底的石洞中令他思過半年,才惹得他心性大變,為心魔所控,難以自拔?!?/br> 秦道元的嘴角冷冷往上一挑:“紀家主此言何意?” 紀云霰坦然道:“希望秦家主不要讓秦家重蹈宮氏覆轍?!?/br> 秦道元聞言,在桌案后緩緩立起,環(huán)顧了殿內(nèi)一圈,臉上浮現(xiàn)出極慘淡的笑:“好!好!好!” 三聲“好”后,他拔出腰間“上邪”劍,劍光一閃,砍去了案角:“各位家主既然不愿襄助,那秦某也不便強作要求,此事權(quán)作我秦家家務(wù)事,還請各位不要干涉。至于……”秦道元手握劍柄,冷笑道,“至于那東山玉氏,既然執(zhí)意要與妖邪勾結(jié),那我也無需給他們留顏面了。” …… 初夏的陽光還算不得濃烈,江循在放鶴閣院中的樹下翻閱古籍,但心卻無法在那些文字上停留分毫。 一想到應(yīng)宜聲的事情,江循就覺得寢食難安。 如果不去找到應(yīng)宜聲,找回那片神魂,以這殘缺的神魂之體,他根本無法克制即將復(fù)活的吞天之象,也無法阻止玉九枚妹他們的死亡。 但是,有了神魂傍體的應(yīng)宜聲,玉九他們會是他的對手嗎? 即使把吞天之象的事情披露出來,讓眾門派幫忙尋找應(yīng)宜聲的所在,江循還要解釋,自己是如何知道吞天之象的封印之期是三百年的,這樣一來,他轉(zhuǎn)了一百三十二世的事實和他銜蟬奴的身份都將暴露,到時候的情況根本難以預(yù)料。 大家會如何對待一只神魂未全的銜蟬奴?他要怎么靠空口白牙證明自己是銜蟬奴?魔道知道自己的身份后又將作何反應(yīng)? 所以,最后,一切的一切,都著落在了同一個人身上。 ——應(yīng)宜聲。 只有找到應(yīng)宜聲,補全神魂,有了實力,江循才能護自己、也護玉邈一個周全。 江循放下書,閉目試圖調(diào)動自己體內(nèi)的靈力,半晌后,他頹然地睜開眼睛,手指拂過書頁,神情復(fù)雜。 他曾這樣嘗試過多次,但結(jié)果都是一樣的——他無法和自己的神魂產(chǎn)生感應(yīng)。 說來也是,如果憑靠著一片神魂就能找到其他的神魂,那應(yīng)宜聲早就該找到其他的神魂碎片了才是。 而且,最糟心但是,找到應(yīng)宜聲,也未必就能找到神魂碎片。 自己前兩次神魂碎片入體,都是在接近神魂所在的時候,自己的身體就開始發(fā)生反應(yīng),骨rou灼燒,五內(nèi)俱焚。但在楓林之中和應(yīng)宜聲短兵相接時,江循卻全然無感,所以他可以確定,應(yīng)宜聲并未把神魂帶在身上,而是僅僅借靠它修煉…… 想到這里,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喧嘩躁動,步履凌亂,人聲如沸,竟像是出了什么大事似的,江循探了個頭出去,迎面就撞上了一個弟子,背著鮮血淋漓的玉逄往百草宮的方向狂奔,他琉璃白的衣服被浸了個透濕,鮮血順著他的指尖一滴滴往下落。 江循一個激靈,一把抓住了尾隨在后的玉遷:“怎么回事?觀音他怎么了?” 玉遷的手指也在往下滴血,半面袖子都被撕去了,他緊盯著玉逄的方向,臉色紙片似的蒼白,聲音從他緊咬的后槽牙里沉悶地擠了出來:“我們?nèi)ふ覒?yīng)宜聲的下落……” 江循的心猛然往下一沉:“你們碰見他了?和他交過手?” 玉遷陡然提高了聲調(diào),江循從未見他如此激動地失態(tài)過,以至于他的聲音啞得像是被揉入了一把guntang的鐵砂:“他沒有碰見應(yīng)宜聲,他撞見的是秦家的人!是秦家的人下的手!” 第77章 心思(一) 半日之前, 在接到有靈力異常流動的通知后, 玉逄和玉遷一起趕往了皆元山。 這本是玉氏自家的地盤, 誰想二人在山腳下碰上了一隊秦家修士。 玉遷根本沒在意他們,只想著同他們擦肩而過、相安無事便罷,但玉逄卻出于好心, 上去提醒他們,此處或許有異,不宜久留, 誰想玉逄剛剛靠近領(lǐng)頭的中年男子, 話都沒來得及說,便當胸中了一記鐵石爪, 三根肋骨應(yīng)聲斷裂,左胸上大塊皮rou連帶著衣服一齊被撕扯下來。 玉逄被鐵石爪凌空甩到一側(cè)巖壁上, 和著碎巖一起滾落在地,傷口的血突泉似的往外涌, 染紅了半面沙地。 玉遷與玉逄本就是雙胞胎,眼見玉逄傷重至此,也不問緣由, 拔劍便戰(zhàn), 三四個隨行的玉家弟子隨之而上,一番纏斗之下,那七八個秦氏弟子見勢不妙,便抽身撤離,玉遷掛了彩, 也顧不得處理,叫一個弟子背上玉逄,速速回山,趕往玉氏藥閣百草宮處理傷勢。 玉遷不愛說話,直接導(dǎo)致他向江循講述情況時,總要時時停頓來尋找合適的表達詞匯。江循邊聽邊取出陰陽,用傘頂尖端割破手掌,將涓涓沁滿鮮血的手掌合握在玉遷傷處。 數(shù)秒之后,玉遷微微張大了眼睛。 這還是玉遷第一次看到江循的加血技能,看著自己短短數(shù)秒間痊愈完畢的傷口,他只愣了愣,才一把捏住了江循的手腕,言簡意賅道:“……玉逄?!?/br> 江循知道玉遷是何意,拍拍他的肩膀:“觀淮,稍安勿躁。你指給我百草宮在哪里便是。玉九現(xiàn)在在明照殿,你快去把情況同他說清楚,好讓他做出應(yīng)對之策。” 玉遷頷首,轉(zhuǎn)身欲走,突然又折了回來,一雙淡然的眸子鎖緊了江循,認真糾正道:“……七哥?!?/br> 要是正常人,肯定得被玉遷這沒頭沒尾的一句話搞得一頭霧水,但和亂雪相處日久、習慣了做斷句閱讀理解的江循卻很快了然:“好好好,七哥,你快去罷?!?/br> 送走玉遷,江循直奔百草宮。 百草宮宮外蒼林蔽日,蔚然深秀,藥香百米開外就沁人心脾,江循幾乎是聞著味兒尋來的。 門口有四個身著琉璃白衣的玉氏弟子守戍,江循撩開衣袍,數(shù)步登上階梯,沖那四位守戍者點點頭,正準備進門,四把鑲金刻玉的劍就齊齊攔在了江循胸前。 為首的玉氏弟子眸光中盡是冷淡:“此乃玉家重地,請江公子不要隨便亂闖。” 江循被這當胸一攔一推,差點兒滾下臺階去,好容易踉蹌兩步才站穩(wěn)了。 江循有點兒尷尬地露出笑容,用指頭點了點自己的胸口:“我是來探病的,還帶了藥來?!?/br> 戍守的弟子卻不為所動,其中的一個更是漠然道:“不必?,樼鹞堂钍只卮?,定能治好我家公子,無需你一個外人掛心?!?/br> 江循垂下頭,咧嘴一笑,點了點頭,道了聲“叨擾”,就轉(zhuǎn)身下了階梯,誰想剛走出兩步,身后就傳來了一聲諷刺:“還請江公子換下這身玉氏的衣服。要是旁人看到,少不得以為你江公子真的是我玉氏之人?!?/br> 江循頓住了腳步,站在原地,也不回頭,沉默著站了很久,才發(fā)出了一聲輕笑:“好?!?/br> ……媽的明天就把玉邈的衣服扒下來穿,看他們有什么可說的。 江循磨著后槽牙三步并作兩步下了臺階,繞到百草宮側(cè)面,攀著一棵百年老樹的枝椏,麻利地攀到樹頂,雙臂撐在圍墻上,眼見院落中盡是端著藥盅往來的小童,忙碌得緊,也沒人注意這邊,他就踏上墻頭,縱身躍到了宮內(nèi)的一棵枝葉濃密的老樹上。 早在曜云門里,玉邈就把江循的爬墻技巧磨煉得爐火純青,但是這不妨礙江循在跳進來后,環(huán)抱著樹身犯了半天的暈。 ……真特么高啊。 暈乎乎的江循自己都覺得自己像白求恩似的,千里送藥,精神可嘉。 抱著樹緩了半天,江循正琢磨著該怎么悄悄地摸下去才不會被叉出去,就聽到百草宮門口一陣喧鬧,那日前來放鶴閣的玉家?guī)仔值荇~貫而入,緊閉著的殿內(nèi)大門也敞了開來,一個一身仙風的老者從內(nèi)踏出,迎上了幾兄弟。 這想必就是那戍守弟子所說的“瑯琊翁”。 隔著老遠,一股血腥氣就迎面嗆來,可知玉逄傷勢有多么嚴重,江循抱著樹,豎起耳朵來,細聽起幾人的對話來。 遠遠看去,幾人面上都帶著焦急之色,瑯琊翁也看出了這幾位公子的焦灼,馬上安慰道:“八公子血已止住,斷骨再續(xù),已無大礙,各位公子無需擔心?!?/br> 三哥玉迢仍是不放心,和大哥二哥一起進了百草宮正殿查看玉逄的傷勢,其他幾個留在殿外,眉頭不展,六哥玉逸則揚聲喚道:“懷桑!懷桑!出來!” 一個弟子從門外跑入,徑直拜倒在地,江循凝神看去,竟是剛才在門口對自己冷嘲熱諷的人之一。 玉逸咬牙切齒:“你是怎么看顧我八弟的?你不是他的小廝嗎?” 其實各家公子都有從小一起長大的小廝,感情篤厚,忠心無比,但在曜云門進學時,很少有把自家小廝帶來的。大家都覺得既是進學,殷氏又有專人負責灑掃整理、供給書墨,就不必帶那些多余的人來。只有秦家愛惜獨子,才專門跟紀家主打了招呼,讓江循帶了亂雪一同前來。 因此,江循從未見過玉逄的小廝懷桑。 懷桑的眼圈微紅,雙拳攥緊抵在地面之上,聲音發(fā)顫:“……回六公子,秦氏說,玉氏與妖邪為伍,窩藏秦氏逆徒,從今以后,玉氏與秦氏便是不死不休的仇敵,秦氏弟子但見我玉氏中人,皆可殺之!” 江循心頭一震,下意識地圈緊了樹。 玉逸呆愣了片刻,玉迢等人便從正殿內(nèi)邁步走出,三人表情均是晦暗不明,在路過玉逸身邊時也沒有停留。 瑯琊翁不禁問道:“三公子要做什么?” 玉迢頭也不回:“……砸了漁陽山。” 玉逸回過神來,回頭與幾個兄長交換了視線后,點一點頭,跟著玉迢就要出百草宮去,瑯琊翁拉都拉不住,孰料幾人剛走出幾步,就齊齊剎住了步子。 從江循這個角度來看,百草宮宮門處是死角,他看不清那里是什么,但見幾個玉家公子嘩啦啦跪倒了一片,他便覺得心里不安。 而下一秒,江循就聽到了玉迢弱弱的聲音,他竟是瞬間被削去了一半的氣焰,連聲音都是含在嗓子里,模模糊糊地聽不分明:“父親?!?/br> 江循眼前一黑。 ……公爹。 江循這下是徹底不敢現(xiàn)身了,隱身在蓊郁的枝叢里,動都不敢動彈一下。 江循是見過的玉中源,只是少有交游,也不知道此人性情如何,現(xiàn)在只聞其聲不見其人,江循的雙腿又開始忍不住打顫。 玉中源并未問及這幫弟控準備去打砸搶燒漁陽山之事,他越過跪倒一片的人叢,問瑯琊翁:“觀音現(xiàn)在情況如何?” 瑯琊翁請玉中源入殿,而父親沒說起,這幫兄弟也不敢起來,地上烏壓壓地趴了一群,直到玉中源重新邁出殿門,走回幾人身前,玉逸才咬牙一拜道:“父親!請父親為觀音做主。那秦氏簡直欺人太甚!” 玉中源面上仍是看不出半分喜怒來:“那位江公子在哪里?” 江循:“……” 不好意思公爹,我在樹上,實在不便在此時下來拜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