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jié)
……那光芒在如水的夜空間繪成了幾個字。 生辰吉樂。 在現(xiàn)代,江循有自己的生日,來到這里后,他過的是秦牧的生辰,因此他徹底忘掉了,江循自己的生辰正是在今天,六月初一。 ……這是……玉邈說要送給自己的禮物? 構(gòu)成焰火金字落筆的火星紛紛墜落,宛如流星,逐漸消失,但那縱橫的光弧徑直映到了江循的視網(wǎng)膜里,刺得他眼睛里不受控地漾起了一圈生理性淚水,在天空中的光芒盡數(shù)散去后,只有那金字橫平豎直地燙在江循的瞳孔中,熠熠生光。 他再無猶豫,轉(zhuǎn)身踏入夜色,與夜融為一體。 半個時(shí)辰后,在距離東山百里開外的一個無名小鎮(zhèn)的客棧里,一個跑得急促的客人砸開了門,黑紗覆面,頭戴斗笠,臉都看不分明。 困倦的小跑堂勉強(qiáng)支撐著眼皮:“客官,咱們打烊了?!?/br> 在小跑堂看不到的地方,來人掌心微光縈繞,只消片刻,當(dāng)啷一聲,一錠銀子便丟在了柜臺上。 銀子的光芒立即刺激得小跑堂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把搭在脖子上吸汗的手巾把兒一甩:“得!上房一間!客官,取您的文牒來,我為您登記造冊!” 來人開始翻動自己的包袱皮。 眼見著來人一副江湖中人打扮,進(jìn)客棧許久仍是氣喘吁吁,又出手闊綽,行為舉止與普通人格外不同,小跑堂也不由得生了幾分好奇,壓低聲音打聽道:“客官,您趕路這般急,是不是有什么急事?莫不是在躲什么人吧?” 江循咽了口口水,取出文牒,在臉邊扇了幾下風(fēng):“……媽的外面太黑了,來這里躲一躲?!?/br> 小跑堂:“……” 無語三秒后,小跑堂展開了那文牒,待看清上面的字眼后,便奉承著笑道:“江抱玉?客官這名字可真是好?!?/br> 江循撐著柜臺,聞言,眼睛滿足地微微瞇了起來,像是得了什么上佳的夸獎:“那是當(dāng)然。” 第80章 漁陽夜亂 漁陽山的夜寂然無聲, 連聲蟬鳴也欠奉。燥郁的空氣里彌漫著塵土鋼煉的氣息, 窒悶的熱氣兒直往人的喉嚨口熏去, 吸干人喉腔里的最后一絲濕潤,呼吸一聲,如飲鐵砂。 秦秋在這樣窒悶的空氣中驚醒過來, 眼前是浩瀚的書山冊海,沒有夢里的血火交加。 她松了一口氣,才覺察到嗓子干渴。 她拿過身旁的玉壺, 倒了一杯水, 可嘴唇剛剛碰觸到那玉杯側(cè)面時(shí),她的眼神就落在了一本書冊上, 再也挪不開了。 一株帶著夜露的祝枝在書頁間靜靜地盛放,飽滿的露水在細(xì)小的花瓣上垂墜著, 將滴未滴,新鮮的木枝香氣溫和地透入人的肺腑之間, 秦秋喉頭一哽,抵在唇邊的杯子無意識地一傾,頓時(shí)燙得秦秋差點(diǎn)兒連杯帶水都給丟了。 水還是燙的, 是用花間露提取而出, 彌漫著一股蜂蜜的甜香氣。 這曾是秦秋最喜歡的口味,但自從晚春茶會后,她再也沒辦法對精致的飲食提起半分興趣。新來的伺候她的侍女更是不知她的口味,她也無心告知侍女,就這樣得過且過了。 秦秋放下杯子, 手指微微顫著探向那藍(lán)色小花的花蕊,仿佛要確證它是否存在一樣。 她的指尖觸到了那冰涼的花露,一弧露水滲入她的指甲中,慢慢透進(jìn)她的心底,秦秋夢游似的將那枝祝枝慢慢抽出,卻有一個盒形物體當(dāng)啷一聲從書堆上方掉下,在桌上滴溜溜打起轉(zhuǎn)來。 那是一盒艷色的口脂,銀盒精致得緊,上頭描摹著細(xì)細(xì)的紋路,中央鑲嵌著一顆寶鉆,一看就是上佳的成色。 秦秋再無猶豫,霍然起身,朝外跑去。 坐在她門口打瞌睡的小侍女被陡然響起的推門聲驚醒,她迷糊著睜開眼,卻只來得及捕捉到秦秋在月亮門處一閃而逝的衣袂。 小侍女大驚,爬起身就追:“小姐!小姐你去哪兒?!” 秦秋一言不發(fā),腳下的木屐匆促地踩在地面上,發(fā)出清脆的啪喀啪喀的響聲。她惶急地沿著一條曲曲彎彎的長街跑下去,踉踉蹌蹌,來回張望。 她多希望一扭頭就看到那個熟悉的搖扇的人影。 即使她根本不知道見到他之后自己應(yīng)該說些什么,她也想即刻見到他。 秦秋從來不信江循會殺哥哥,當(dāng)年楓林之事她已經(jīng)全然不記得,但她就是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相信。 ——這些年來的溫柔相待,還有昔日三人打打鬧鬧的交情,都讓秦秋相信,那個就算被殘忍虐待了三月還能恢復(fù)愛笑本性的人,那個趁著夜半悄悄往他們的枕下塞禮物的人,那個每次出行都會給自己帶來各色小玩意兒的循哥,絕不可能對哥哥下手。 寂然的長街上,秦秋像是被什么奇異的力量吸引著,竭力朝著一個方向奔跑。 沒有呼喊,沒有哭泣,她怕引來不該引來的人,她覺得自己不用發(fā)出任何聲音就能找到江循。 在這條長街上,三個孩子曾經(jīng)你追我趕,但現(xiàn)如今只剩下了秦秋一人。 在其間穿梭,秦秋像是穿越了一整個光陰。 倏然間,秦秋抬頭,就在不遠(yuǎn)處,火光燭天,將天際暈染成得赤紅一片,幾道火星被一條翻卷的火舌舐上天空,飄飄飛飛,仿佛指路的北斗星。 秦秋隱隱聽到不遠(yuǎn)處傳來的呼喝聲,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刑房,是刑房! 沖到長街的盡頭,再拐過兩個彎道,那燃燒著的房屋便徹底映入了秦秋的眼簾,它變成了一只沸騰的鼎鑊,將恐怖的熱浪一層層向外推去,即使百米開外的秦秋,白色寢衣的前胸也被映照得紅光烈烈。 刑房的四面倒著十?dāng)?shù)個秦氏弟子,而一道黑色的剪影,于漫漫火光中走出,一身玄衣和著被隨意挽起的長發(fā),被熱風(fēng)刮得逆飛而起。烈火光影,將他手中的陰陽輪廓勾畫得格外明晰。 秦秋癡癡地看著那道身影,一步步迎面走了過去。 那身影路過一個秦氏弟子身側(cè)時(shí),那被靈壓壓制得動彈不得的人想抬起手來抓住他的袍角,黑影微微側(cè)過頭來,只消一眼,那人身下的地面竟然塌陷了一片下去,他受此重壓,一張臉埋在碎裂的磚石間,就這么昏迷了過去。 秦秋癡癡地望著江循,精致的木屐在地上踏出篤篤篤的清脆響聲。 江循周身的靈壓沒有針對秦秋,她是那樣順暢地與他相向著一路走近,直到一頭栽到他的懷里。 秦秋聽到自己喃喃道:“循哥……哥哥,帶我走。我不想待在這里。” 江循的雙手捂住了她的耳朵,秦秋頓時(shí)覺得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了,嗶啵的燃燒聲和刑室的傾頹聲被隔絕在外,她唯一能聽到的,是江循溫柔的腔調(diào):“不行。循哥有重要又很危險(xiǎn)的事情要去做,不能帶你一起?!?/br> 秦秋抬起臉來,淚眼中滿是迷茫:“循哥,我太累了?!?/br> 江循摩挲著她柔軟的發(fā),溫柔的話透過他緊攏的五指隱約傳進(jìn)來,竟有種魅惑人心的力量:“那就睡吧,秋妹,睡著了就好。等睡醒了,循哥就回來了,說不定還能帶著阿牧一起回來?!?/br> 秦秋一陣恍然,她覺得這話似曾相識,仿佛在哪里聽過,但無論如何都記不起來。 她渾然不覺,自己已經(jīng)被江循的靈力光芒籠罩起來了。她的眼皮被那令人昏昏欲睡的靈力場壓得不住下沉,但她還是勉強(qiáng)支撐著,啞聲道:“哥哥……還能回來嗎?” 江循粲然一笑,那笑配合著背景的漫天流火,仍帶著朗月入懷的疏狂意味:“當(dāng)然。到那時(shí)秋妹就不用這般辛苦了?!?/br> ……只要神魂歸位,恢復(fù)了銜蟬奴的神獸之身,江循就能給秦牧一個rou身,補(bǔ)全他遺失的魂魄,令他再世為人。 秦秋已經(jīng)睜不開眼睛了,但還是極力勾起了一個漂亮的笑顏:“那秋妹……等循哥回來……” 這句話過后,她便喪失了意識。 江循扶著她,單手把自己的外袍除下,墊在秦秋身下,讓她在地上躺好,靜靜地凝視了半天她的睡顏,直到聽到一大片由遠(yuǎn)及近的腳步聲,他才安然立起身來,朝向那腳步聲的來處,坦然走去。 阿牧回望著地上昏睡的秦秋,有點(diǎn)不舍,但更多的還是不安:“小循,不是要去找應(yīng)宜聲嗎?” 江循大步向前走去,手掌間耀起澎湃的金光:“不急,讓我先來這兒出出氣。反正也不燒回明殿不砸漁陽山門,讓我燒個刑房總沒問題吧?” 阿牧:“沒問題是沒問題,可是……可是打草驚蛇……Σ( ° △°|||)︴” 江循收起了傷感的表情,嘴角微勾,露出了個有點(diǎn)兒浪蕩的笑:“要的就是打草驚蛇啊我的小寶貝兒。我離了玉家,總得通知你們家一聲吧?不然你爹要是還天天跑東山去找茬,我逃出來還有什么意義?” 那腳步聲已經(jīng)近在咫尺了,江循根本沒有隱藏自己的靈力流動,因而遠(yuǎn)遠(yuǎn)就有兵器出鞘的聲音聲聲傳來,金鐵交加的聲音,像是指甲刮擦硬物發(fā)出來的,聽起來就叫人牙齦發(fā)酸。 江循將手中的陰陽一抖,紅光狂氣大盛,那碧玉所制的傘骨上靈光流轉(zhuǎn),江循的手指在那傘骨末端輕輕一挑,挑起了一片散落的靈力星光,他迷戀地看著自己的傘,舔了舔唇,露出了一顆尖尖虎牙:“……當(dāng)然,還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阿牧:“唔?什么事?” 陰陽在半空中劃出一道扇形的刺目弧光,煌煌殘影間,豐沛的靈力場已經(jīng)形成。 江循揮動傘尖,朝那為首的秦氏弟子揮去,剎那間,迸射的激越靈力將沖鋒在前的一排人飛掀出去,橫飛的rou體撞在后來人的身上,頓時(shí),那好容易構(gòu)成的陣法就被沖出了一個缺口。 江循微笑著對自己的右手說:“……當(dāng)然是來看看小秋啊?!?/br> 阿牧望著一地呻吟的秦氏弟子:“……” 而此時(shí)的東山,煙火節(jié)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兩日有余,尚無人知道百里開外的漁陽山上現(xiàn)在是怎樣一番熱鬧的光景。 亂雪抱著膝蓋坐在放鶴閣門口,呆呆地望著天空中的上弦月。 說是“望”,但亂雪其實(shí)什么都看不見。 他的眼前還蒙著兩日前江循親手為他蒙上的絳帶。 他身側(cè)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的宮異已經(jīng)徹底受不住他這副樣子,抬手要扯去他的絳帶:“給我解下來!傷眼睛知不知道?!他走了!你要蒙著這玩意兒過一輩子不成!” 亂雪卻敏捷地躲開了宮異的手,把臉埋在膝蓋里,雙手護(hù)住那絳帶的花結(jié)。悶悶的聲音從他的雙膝間傳了出來:“公子耍賴?!?/br> 宮異又氣又心軟,準(zhǔn)備拍他腦袋的手在半空中停滯了半晌,最終還是撫在了他的頭發(fā)上,笨拙地安慰:“他是……他是為了你好啊。觀清不也說了嗎,他在信里特意交代過,他要做的事情很危險(xiǎn),不能帶你一塊兒走。” 話是這么說,宮異不知道在心里把江循罵了幾百遍。 天知道看到亂雪為了找江循,固執(zhí)地在放鶴閣里蒙著眼亂轉(zhuǎn)到煙火節(jié)第二日天亮?xí)r,自己有多難受。 可這個笨蛋到現(xiàn)在還沒辦法接受江循已走的事實(shí),已經(jīng)足足兩日不飲不食了。 果不出所料,對于宮異的安慰,亂雪壓根兒沒聽到,依舊重復(fù):“……公子耍賴?!?/br> 宮異氣得跺腳,又轉(zhuǎn)了兩圈,想走又舍不得,索性在他身邊坐下了:“好好好!我陪你好不好!一直等到你家公子回來!” 亂雪翕動著干裂的嘴唇,重復(fù)著他之前不知道重復(fù)了幾百遍的話:“……輸了的話,就罰公子永遠(yuǎn)陪在我身邊。” 宮異又是氣性上頭,剛想發(fā)作,放鶴閣的門就從內(nèi)被推開了。 從內(nèi)走出的玉邈,眸光中沉淀著讓宮異看不懂的情緒。 宮異只曉得玉邈也差不多要瘋了,這兩天他根本沒有合眼,江循留下的幾十頁信紙也不知道被他翻看了多少遍,也不知道里頭到底寫了些什么,為什么那么值得研究。 宮異立刻手忙腳亂地挪得離亂雪遠(yuǎn)了些,生怕被玉邈發(fā)現(xiàn)異常,玉邈卻根本沒有看宮異和亂雪二人,徑直踏下臺階,對放鶴閣門口的兩個弟子冷聲吩咐:“傳我口信,通知博陵展氏的展枚、展懿公子,上谷樂氏代家主樂禮,朔方殷氏紀(jì)家主,如果發(fā)現(xiàn)江循,務(wù)必要把他帶回東山!” 第81章 爛柯山(一) 余杭之地風(fēng)景秀美, 吳儂軟語聲聲入耳, 唐風(fēng)孑遺, 宋水依依,云中自生香,葳蕤自生光。 但是, 風(fēng)景之外的東西,就不那么美妙了。 近來此地黃梅瘴氣再度橫行,因此人氣蕭疏得很, 大街上的空氣帶著濕潤過度的霉氣, 呼吸一口就有種體內(nèi)會滋生霉斑的錯覺。 這也使得饒是夏日光景,街邊的酒館的溫酒壚中也是蒸汽沸騰, 與外頭陰沉的天氣形成了鮮明對比。眼看著又要落雨,三三兩兩的客商匯聚在此, 也不急著趕路,單等著這場雨過后再走。 一條黑狗趴在門口, 燠熱的空氣讓它不住對天吐舌,還有幾條流浪狗聚在它的身側(cè),縮在屋檐下小小的一畝三分地中, 驚慌的望著烏云濃密的天空, 不安地聳動著后背上骯臟結(jié)綹的毛發(fā)。 不出半刻,雨就落了下來,不斷有散客前來避雨,一時(shí)間酒館的地面上布滿了濕滑的鞋泥,熏暖的酒意和喧鬧在小小的酒館里一并蔓延開來。很快, 眾人的關(guān)注中心就聚在一個禿頭的中年男子身上,大家七嘴八舌地鬧成一片,那禿頭只端著酒碗,聽著眾人的討論,等到把這碗酒一口口喝了個干凈,他才把空碗往旁邊一丟,碗底磕在木桌子上,驚堂木似的,一記拍下,再無喧鬧。 大家都眼巴巴地盯著禿頭,其中一個尖細(xì)嗓子嚷道:“羅哥,你再給咱們講講那姓秦的事情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