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jié)
在模糊的視線中,殷無堂看到了那個讓他默默妒忌了很多年的身影,一步步走到他的身邊,掐住了他游絲般脆弱的脈搏。 殷無堂想去抓他的手,無奈渾身疼痛如刀割斧鑿,只動挪一下便是痛不欲生,他只能啞著嗓子道:“應宜聲抓走了乾弟……” 玉邈命令:“閉嘴。不要調(diào)息,讓我來。” 殷無堂苦笑了一聲,牽動了胸前斷裂的骨殖,尖銳的斷裂口似乎刺入了肺中,不過幸運的是,經(jīng)過剛才的一陣撕心裂肺,他痛到麻木了。 所以他還有閑心側(cè)著腦袋,認真地打量玉邈。 令殷無堂一想起來就覺得羞愧的是,在曜云門同窗四年,從一開始,他就是嫉妒著玉邈的。 因為扇面美人的事情,他曾和江循一起寄居在玉邈房中。 所以,他大概是所有人中最早看出玉邈對江循的心思的。 因此他那樣嫉妒著玉邈。 他看著玉邈和江循互不在意地擦肩而過,看著玉邈走遠后再掉過頭來凝視江循背影的模樣,看著江循不經(jīng)意掃向玉邈的眼神中噙不住的曖昧笑意。 可他只能做一個旁觀者而已。 他對江循的感情永遠是這樣,說不得,想不得,離不得,舍不得。 在晚春茶會上,江循身分被揭破,他鼓起勇氣站出來替他說話,但是,玉邈也站出來了,開口便是,江循他保了。 這是他許不了的承諾,打不下的包票。 但他現(xiàn)在,終于,終于可以說出一句話,一句江循永遠都沒機會聽到的承諾:“我的金丹……還沒毀掉……” 在場的弟子長老俱是面面相覷,不知其所以然,只有玉邈和展懿面色一凜。 ——釋迦法陣之事不能輕易宣揚,當初玉邈選擇將這個秘密告知殷無堂,也只是想讓他為他們提供太女所在位置的消息。 殷無堂吐出一口血沫,抓住玉邈的手指發(fā)出了清晰的斷裂聲:“快點,我……沒有時間了……用我的……我的金丹……” ——活剖金丹,必須得在金丹之主活著的時候動手。 展懿繞到了軟臥的另一側(cè),想也不想地啐了殷無堂一口:“你還有十之三四的活命機會。剖了丹,就是十死無生。干嘛這么急著死?” 殷無堂氣息越發(fā)低弱了,口角涌出的血沫越來越鮮紅可怖:“在場的,都是我的……親信……他們會為你們作證,我是被……應宜聲打壞金丹的……就算保了這顆丹,活……活下來,我也是個殘廢了……” 他仰面朝天,眼角滾下一滴決絕的熱淚來:“……我不愿這樣沒用地活。我寧愿有用地去死?!?/br> 周遭的弟子眼眶里含了熱淚,雖不解他的意圖,但也被殷無堂這決死的氣勢震到胸口窒悶,個個心痛難忍,不敢再多看自家虛弱的公子一眼。 殷無堂掙扎起來,幾聲難以忍受的痛哼后,他從肺里擠出長長的一聲詠嘆:“殷家弟子聽令!” 他身下的被褥被洶涌而出的盜汗沁出了一個絕望如烈火中求生的水狀人形,但他仍用斷裂的胳膊把自己的半副身子勉強撐了起來:“我殷無堂,與玉氏有約,此時……生,生死之間,我心甘情愿把自己的金丹交給玉家主做救命之用,在場諸人,不必將此事上報給紀家主和我父母,算是我殷無堂最后……” 未等他把話說完,玉邈便把他推倒在了軟褥上,目光冷冽如冰:“……好,你的金丹,我收下?!?/br> 殷無堂剛剛咧開嘴,就聽玉邈繼續(xù)道:“但是你不會死。你死了,他會惦記你一輩子?!?/br> 剛才的宣言已經(jīng)榨干了殷無堂所有的力氣,他仰頭,呆呆看著玉邈,看著他的唇一張一合,仿佛已經(jīng)聽不懂他的話了。 一股靈力如潺潺溪流輸入了殷無堂體內(nèi),他體內(nèi)的血液流速放緩,直至完全停頓,斷裂的骨骼保持著裂開的原狀,卻也沒有繼續(xù)惡化下去。 在他的身體里,時間慢慢地停滯了,停滯在了這瀕死的一瞬。 玉邈貼在了他耳邊,低聲耳語:“我會保你的命。但是你需要睡一些時日?!?/br> 殷無堂已經(jīng)聽不見他的話了,他睜大眼睛,神情中有著茫然,決絕,和掩藏在下面暗潮洶涌的似水柔情。 既知玉邈和殷無堂都下了決心,展懿也不再多話,把那些弟子和長老一并請出明照殿后,他虛掩上門扉,背靠其上,雙手抱懷,腔調(diào)倒還是有點不正不經(jīng)的:“這些日子,關于怎么取金丹的事情,你琢磨了不少遍吧?他交給你,我就不奉陪了?!?/br> 玉邈背對著他問:“你要去哪里?” “悟仙山?!?/br> 這答案來得意料之中,但玉邈還是皺起了眉頭。 展懿的神情難得認真了起來:“應宜聲蟄伏多年,為什么一朝出現(xiàn),就敢堂而皇之地劫掠殷家弟子?雖然不知道他打的哪門子算盤,但我有種預感,江循在找他的同時,他也在找江循。現(xiàn)在突然動手,一定是有了十全的準備。他們兩人本就一明一暗,一主動一被動,江循處在不利的位置。我想,現(xiàn)在去悟仙山,說不住還能把江循帶回來?!?/br> 說著,他又管不住自己的手,忍不住撓了撓耳朵:“你留在這里。不管是取金丹,還是給殷無堂續(xù)命,都是你和他的約定,你需得履行。而且殷無堂重傷的事情,怕還得是你這個玉家家主前去和殷家斡旋。” 玉邈無話可說,一切擔憂,也只能化成一句簡單的“注意安全”。 展懿望著床上已經(jīng)陷入無盡沉睡中的殷無堂,微微瞇起了眼睛:“我可不喜歡單槍匹馬,一會兒我去找樂禮和我枚弟一起去。放心,我沒那么執(zhí)著,也惜命得很。打不過,我還能跑?!?/br> 第105章 金丹(六) 江循穿行在悟仙山中。 遠望悟仙山與其他山就有不同, 虞美人影, 松巒歷歷;氣象萬千, 遠岫生煙,常年有松香霧氣繚繚繞繞,嫵媚如斯。山間更是極美絕景集于一身。本是冬季, 山間卻有溫泉水音叮咚,水流潺潺,蟲鳴啾啾, 霧拂林葉, 風卷松針,珠露悄滴, 畫眉啼日。 踏在石板路上,人會跟著自然的音律的節(jié)拍步步上前, 也可以想象,為何百年前, 宮氏會選擇此地作為修煉的仙山。 其間,江循一直在暗暗調(diào)動靈力,但是那種在朱墟和西延山中都出現(xiàn)過的神魂歸體的灼燒感卻遲遲沒有出現(xiàn)。 ……看來神魂碎片并不在這里。 江循以為自己要花費更多的功夫來搜尋太女或應宜聲, 卻不料在登上百十余部的階梯后, 他身子一轉(zhuǎn),便在林間空地里捕捉到了一個身影。 一個高挑的身影筆直地端坐在一條山間流水間,褒衣博帶,青衣如畫。他挽起袖子,從潺潺流水中取出一只浮動的酒壺。 曲水流觴, 山泉流水,這倒是名人高士的雅趣。 應宜聲將這斟在身側(cè)的小小桌案上的兩只酒杯里。在斟酒時,他的脖頸優(yōu)雅地低下,與他纖細的身型配合,勾勒出天鵝一樣優(yōu)雅的弧線。 放下酒壺,他背對著江循,笑道:“來啦。喝一杯?” 江循根本不打算同他坐下來聊天喝酒談人生,抬起手來,念力一卷,那兩只酒杯陡然炸裂,酒水化作滴滴水露,子彈似的朝應宜聲面門奔襲而去! 應宜聲手指極快一勾,身側(cè)流動的溫熱山泉瞬間被牽引成一幕水墻,在他四周形成了完美的圓弧翼護,水彈紛紛融入其中,消弭無影。 江循足尖在地面上輕輕一點,那些融入水墻的水彈便紛紛絞動起來,剎那間,水幕碎成一片,嘩啦一聲盡數(shù)傾灑在地。 ……可被水幕翼護的人已經(jīng)消匿了蹤影。 江循驀然回首,確認應宜聲的確消失之后,右手一抖,手中所持陰陽再度展開,他習慣性地用手指輕輕勾動了一把傘骨,帶出一片熒熒的青色星辰。 剛才還一派高世風光的溪流邊早已是狼藉一片,桌案傾倒,酒杯炸裂,江循不作耽擱,騰身飛起,凌駕于群林之上,松林莽莽蒼蒼,郁郁蔥蔥,遮天蔽日,極目遠眺的視線被濃密的樹冠遮擋,根本找不到應宜聲的位置。 雖說勝景如此,夫復何求,但是為求穩(wěn)妥,還是把山給炸了拉倒。 打定主意后,江循便催動起靈力來,剎那間,千山鳥飛,噗嚕嚕振動著雙翅從樹冠中沖天而出,從江循身側(cè)飛掠而過,鳥羽紛紛揚揚從天上墜落而下,江循及時將陰陽舉在頭頂,好擋住那飛旋的羽毛。 但是,他卻漸漸覺出了不對勁兒。 ……鳥羽太多了,好像所有的鳥都被褪盡了毛,好像飛上天的就是一包包羽絨,江循的眼前竟然變成了一片交織著的、紛紛揚揚的羽毛雪海。 江循詫異地放下陰陽,眼前一花,四周的情景就轉(zhuǎn)換了。 他居然不在空中,而在那道應宜聲塑造的水幕包圍之中! 而自己施力的水滴正攪碎了幕墻,子彈一樣朝自己速度極快地襲來! 江循來不及想這是什么原理,只飛快將陰陽護在身前,旋身飛轉(zhuǎn),凝結成珠的水滴冰雹似的從四面八方打來,打在混沌皮所制的傘面上,嘭嘭有聲,將其內(nèi)的煞氣全部激發(fā)出來。 擋掉所有的水珠,江循重新將陰陽一抖,把那煞氣繚繞的傘面合攏,警惕地四下環(huán)顧。 自己的確站在那條應宜聲浮水流觴的溫泉溪流邊,腳旁還有被絞成碎片的浮瓢。四周松濤、泉音與鳥鳴交織成一片,和諧共生,就像是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只細想片刻,江循便明白過來究竟發(fā)生何事了。 他再不耽擱,選取了身上的兩個xue位,稍稍一點,封閉了自己的聽力。 剎那間,萬籟俱靜,眼前的場景再次發(fā)生巨變。 四周蕭瑟一片,冷氣刺骨,山間再也沒了春意盎然的高雅之境,松林變成干朽枯木,鳥雀的尸骨殘羽滿布地面,溪流干涸結冰,一片殘景,一片死氣。 江循生生打了個哆嗦,強行戰(zhàn)勝了掉頭跑路的本能后,才避開地上成群的雀尸,沿著狹窄的小路一路向前。 ——自己從進入悟仙山的那一刻,就著了應宜聲的道。 他居然忘了,應宜聲是學習音律的,任何能稱之為聲音的東西,都可能是他的武器。松濤,鳥鳴,泉音,共同為江循編織了一個幻境,引導著他沿著一條幻覺中的小徑一路“上山”。 而實際上路是向下的。他進入了一片蒼莽的谷地。 ……按照謝回音的描述,此地應該就是傳說中的冰泉洞。 終于下到了谷底,映入江循眼底的是一片蜂窩式的監(jiān)牢,巖壁上布滿了大小等同、形狀規(guī)則的牢房,滴水成冰,森冷刺骨。江循路過一間牢房,便見其中倒臥著一具尸骨,尸骨周圍環(huán)繞著滿滿的冰蠶尸體。 可見,在喪失了神魂的靈力供應后,這些為護衛(wèi)神魂而生的三眼冰蠶也隨之殞命。 江循正心虛間,身后傳來的一聲笑語差點嚇得他把陰陽直接丟在地上:“嗨。來喝一杯嗎?” ……數(shù)米開外,應宜聲手持酒壺,側(cè)身躺臥在一間監(jiān)牢之內(nèi),胸懷大敞,頗有放浪之姿。 他沖江循搖一搖酒壺,眼角眉梢間凈是風流之色:“打夠了嗎?打夠了的話,我們不如坐下來好好談談?” 江循從不敢對自己的敵手生任何小覷之心,當然他也不會傻到接近應宜聲,他撐著陰陽就地坐下,開門見山:“我的身份揭破,可與你有關?” 他曾聽秦道元在言談中提過,他做了一個夢。 應宜聲無半分隱瞞的意思,笑瞇瞇道:“當然。我在他夢中化作你的模樣,告訴他,我才是秦牧,我被江循殺死了,埋骨有恨,求父親替我伸冤?!?/br> ……怪不得秦道元一心一意認定,秦牧是被自己害死的。 江循心中有了火,口氣更加冷淡漠然:“你揭破我的身份,將我逼出正道,是要與我談什么?” 應宜聲:“我要你的身體?!?/br> 蜜汁……詭異。 江循攏了攏自己的前襟,戒備地盯著應宜聲:“……用來做什么?” 應宜聲淺淺一笑,對著酒壺壺嘴飲了一口,舐盡唇角流下的酒液,才道:“這你不用管,給我就行了?!?/br> 江循被這種無恥的精神深深震驚了。 但他也發(fā)現(xiàn),應宜聲所指的、所要的,似乎僅僅是自己的“身體”,而不是為仙界和魔道所共同忌憚的神魂力量。 江循突然了悟了。 他要的是自己作為銜蟬奴的身體,更準確地說,是一具軀殼。 這具軀殼可以隨意改造外貌,伐骨洗髓,可以容納應宜歌的魂魄,能夠讓他永生不死。 他是由神獸銜蟬奴轉(zhuǎn)生而成,這具身體是由日月精華賦予,與他本身的魂識無干,即使沒有后來在朱墟和西延山補充進的兩片神魂,他也依舊是天賦神身,一個絕妙的容器。 應宜聲想要的,就是這么一具可供改造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