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節(jié)
山下守戍的弟子短短一炷香光景已被魔道修士們屠戮殆盡,最外層的結(jié)界也被撕成碎片。通上漁陽山門的山道上伏尸百十有余,有一襲黑袍的魔道修士,也有身著玄衣紅裳的秦家修士,潺潺的血流匯聚一處,順著漁陽山的山階向下一階階流淌。 這樣看來,仙魔兩道的鮮血,似乎倒也沒什么特別的不同。 一群魔道修士御劍乘風,另一群則負責步行清掃底下的秦氏弟子。。眼看著御劍的一行魔道眾已經(jīng)浩浩湯湯地沖到山腰,靠步行的魔道修士不欲落后,剛準備迎頭趕上,就聽得從半空中傳來數(shù)聲撕心慘叫,緊接著就有十幾個身影從半空中折翅之鳥一樣齊齊跌落,幾個步行的修士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心中發(fā)急,隨手斬殺了幾個擋路的秦氏弟子,疾步往上行去。 誰料剛剛靠近,這幾個修士便被從地底里陡然暴起的三四樣寶器挑至半空,穿了個透心涼! 此乃秦氏斗云列陣,也是秦氏最后一道屏障。 秦氏弟子標準著裝是玄衣紅裳,腰間一盤純金蹀躞,蹀躞之上懸掛著七樣武器,可自行選擇。 而斗云列陣,便是漁陽山的蹀躞。 整個秦氏主山都被斗云列陣翼護在內(nèi),從天至地,形成了一道術(shù)法屏障。一旦啟動,鳥飛不過,猿猱難度。來者如果御劍,會被云中藏匿的刀槍劍戟斧鉞鉤叉捅成篩子;來者如果步行,會被地下埋沒的鏜棍槊棒鞭锏錘抓絞成碎片。 沖鋒在前的數(shù)個魔修及時剎住了腳步,面面相覷,均在對方臉上發(fā)現(xiàn)了懼意。領(lǐng)頭的魔道將領(lǐng)卻面色如鐵,只隨手一揮,一批事先服用了迷神丹的魔道修士便黑壓壓直沖而出,他們的心神已被藥物控制,眼瞳鮮紅,頭發(fā)披散,像是撲火的飛蛾,不管不顧朝著斗云列陣直撲而去! 一時間,斗云列陣隱藏蟄伏的一線兵器傾巢全出,從天而落的,拔地而起的,交織在一處,將那些無頭蒼蠅似的魔修統(tǒng)統(tǒng)攪碎成rou醬,漁陽山腰赫然成了一片血漿橫流的阿鼻地獄。 ……但是,整個斗云列陣的具體陣型及覆蓋范圍,也因為這批不顧生死的炮灰而徹底暴露了。 領(lǐng)頭的魔修將領(lǐng)大手一揮,從丹宮中憑空托舉起一柄開山刃斧,喝道:“結(jié)!” 那些驚魂甫定的魔修回過神來,立即迅速恢復了略顯凌亂的進攻陣型,發(fā)力結(jié)陣,將所有的力量集合一處,注入了那柄斧頭中。 魔祖復生,首先便賦予了它的信徒無窮的力量,使得魔道眾徒個個實力比以前翻了一倍不止。很快,那柄開山刃斧表面便布滿了繚繞的精光,竟把四周映得亮如白晝。 終于,在徹底失去對開山斧的控制前,魔道將領(lǐng)cao縱著懸在空中的巨斧,對著斗云列陣狠狠砍落下去! 斗云列陣難以忍受這樣的侵犯,法刃暴起,紛紛向開山斧刃襲去,金鐵交加之聲不絕于耳,但由于多重法力的翼護,多如牛毛的法刃居然沒能在第一時間將這柄開山斧撕成碎片。 斧一起一落,斗云列陣的結(jié)陣法印便被橫空劈碎! 石塊飛濺,山崩岳摧,仙山傾覆,龍脈震動! 漁陽山被從中剖開了一個巨大的豁口,斗云列陣原本完美無缺的的刻紋遭到損壞,暫時形成了一個三角形的空檔。 魔道修士見狀,士氣大振,紛紛踩踏著那已經(jīng)碎成了一地血漿的同伴尸體涌入空檔之中。 繞過斗云列陣,前方的種種陷阱已經(jīng)不足掛齒,魔道眾摧枯拉朽,一路沖到漁陽山門前,山門剛剛被沖開,還沒來得及發(fā)出半聲歡呼,一記寒光便朝著那沖在最前頭的先鋒官斬下。 一線血飛,骨碌碌的人頭滾落地面。 秦牧雙腳虛踏在空中,颯地一聲甩去了自己劍上的血珠。 他的一身紅袍已經(jīng)換下,長發(fā)被一只發(fā)圈束緊,扎在腦后。上身的衣服脫下系于腰間,露出曾被秦家修士轟出一個血洞的肩膀。那里已經(jīng)生出新的血rou,但卻留下了碗口大小的瘡疤。 他眸光極冷,聲聲如開刃刺刀,切金斷玉。 “我等可退,漁陽山卻已無路可退!” “秦牧乃漁陽之子,敢有侵我漁陽者,毀我基業(yè)者,欺我兄弟者,殺無赦!” 修煉日久,他的佩劍已有劍靈,隨他話音一落,一只青鸞從他的劍刃上脫胎而出,振翅長歌一聲,俯身隨他一同撲入魔道眾人間,碧玉瓊羽所到之處,血濺七步。 家主率先投入戰(zhàn)斗,秦氏弟子自然不會落后,齊齊結(jié)陣,反沖上去。 魔道倒是鎮(zhèn)靜,飲下迷神丹的等級較低的魔修在前開路,其他魔修尾隨在后,對著如林的器陣強攻而去。 回明殿外,弓弩手引弓搭箭,箭落如雨,卻絲毫不能阻止那些迷失心神的狂暴修士的前進步伐。 即使箭頭埋入他們的身體,箭頭上攜帶的靈力場在他們體內(nèi)爆裂開來,這些人還是渾然不覺,用rou體一味朝前頂去,即使軀體已經(jīng)千瘡百孔,但他們還是機械地拖著步子,揮劍劈砍,直到生命耗盡。 很快,箭用盡了。 此種箭制作本就繁瑣,盡管在吞天之象重生之后,秦牧有下令加緊制作,但數(shù)量仍然太少。這樣的遠程武器都不能遲滯住魔修們的腳步,更別提普通的箭了。 沒用,根本阻止不住。 三年來,秦牧的靈力大有進益,尚能在混戰(zhàn)之中保全自身,但其力畢竟有限。秦氏更是專注煉器,秦氏弟子自身功力平平,一旦近身很難討到便宜,雖說展氏弟子也加入了此次戰(zhàn)斗,然而展氏一向崇尚苦修,真正修行精益的弟子很少,且亂戰(zhàn)之中能自我保全已是極限,怎能兼顧到方方面面? 此刻,雙方已然碰撞在了一起,竟成絞rou機之勢,樂氏弟子只能在旁觀看,無能為力。 樂氏諸人,皆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他們的本領(lǐng)要在遠距離才好施展,若是距離足夠,樂氏可畫河川山海,繪乾坤倒轉(zhuǎn),但這魔道來得太過突然,待他們集結(jié)完畢,魔道已經(jīng)破了斗云列陣,撕碎了漁陽山門? 即使是這般境況,樂禮仍是沒有放棄,在接到魔道攻山的消息后,他拜托樂仁安頓好展枚,自己便到了回明殿前,立在罡風之中,扶著空白的畫板,凝神聚思,畫板上的紙被吹得簌簌作響,而一個紫檀色的身影剛剛從他的畫中站起,義無反顧地投入了戰(zhàn)斗。 ——這是他珍藏畫作的其中一幅,在逃離上谷時,他把這些畫作統(tǒng)統(tǒng)帶上了。沒想到會在這里派上用場。 以前在曜云門,他最愛畫展枚。 他的眉眼,身姿,練功時的神情,都是他所迷戀的。他甚至還曾畫出展枚本人,賦其魂魄,和他對打。 他太了解展枚了,他的每一塊肌rou,他的每一寸皮膚,他的日常小動作,包括打斗時候最常用的招式。所以他知道,遭遇此禍對展枚而言究竟意味著什么。 他骨子里是那么驕傲剛硬的一個人,現(xiàn)在卻變成了一個一碰即碎的花瓶,摔不得,碰不得,打不得,上次他只是稍稍沒能照看到,展枚不慎從榻上翻滾下來,左腿就裂開了一條縫,疼得他趴在自己懷里止不住地發(fā)抖。 就算是這樣,他還是一聲疼也沒有喊。 想到展枚的那張臉,無邊的痛意便催生出了更強更烈的靈力。汗水從樂禮的額頭滾滾流下,而遠方那個紫檀色的身影接受了輸入體內(nèi)的靈力,愈戰(zhàn)愈勇。 樂禮一心撲在畫上,因此他根本沒有注意到,在回明殿不遠處的回廊拐點上,樂仁就站在那里,而展枚坐在輪車上,眼蒙黑布,定定地望向樂禮的位置。 他雙眼失明,根本看不到樂禮,但他又知道,樂禮一定就在那里沒錯。 居高臨下地望著這般血腥的戰(zhàn)局,樂仁喃喃自語道:“焉和這樣能行嗎?能贏嗎?” 展枚垂下頭,搖了搖:“不行。” 無邊的喊殺聲傳入他的耳中,他能靠著喊殺的聲響,計算出雙方的力量對比。 己方已是且戰(zhàn)且退,有了頹勢。 展枚無奈苦笑,聲音嘶啞地補充道:“……誰來也不行了。” 誰想,話音才剛剛落下,他就聽到喊殺聲輕了,小了。 隨即……停了。 展枚愣了愣,問樂仁:“怎么了?怎么沒有聲音了?” 樂仁驚詫得一時失語,卡頓了片刻,才答道:“……他們不打了?!?/br> ……是的,不打了。 魔道突然集體放棄了抵抗,泥偶木塑一般立在了原地,手里還握著各類魔器,只是從他們的表情可以看出滿滿的驚惶,眼珠子不安地來回轉(zhuǎn)動,可身體就像是僵死住了一樣不受絲毫控制。 面對此情此景,秦、展、樂三家弟子俱是愕然不已,一時間都不知道該不該趁機斬盡殺絕了。 秦牧的上半身濺滿了血跡,胳膊上多了一條撕裂傷,突泉似的往外冒血,他根本沒覺出痛來,只警惕地右手握緊青鸞劍,胸膛一起一伏地四下張望。 ……怎么回事?為什么突然停止了攻勢? 正在秦牧疑惑不解時,西側(cè)的天邊陡然一片明亮。 從入夜伊始便陡然興起的大風,讓整座漁陽山都陷入了絕對的漆黑之中,但在此時,月亮以極快的速度鉆破了云層,遍灑銀輝,清澈如水。 有了光源,在場的所有人才發(fā)現(xiàn),有千萬條無形的絲線從某一點延伸而下,準確地鎖定住了每個魔道修士們的關(guān)節(jié)和四肢,把它們變成了口不能言的提線傀儡。 而絲線的源頭,正安然自得地坐在回明殿的屋頂上。他右手打著一把傘,碧色的傘骨流溢出無限光彩,和月光一起,映出了他左手手指上纏繞的萬千絲線。 他的背后是皎皎的月輪,把他的身體四周勾勒上了一層毛茸茸極富質(zhì)感的光輪。 秦牧望著那個逆光的剪影,一直穩(wěn)穩(wěn)握著的青鸞劍當啷一聲墜落在地。 江循舉著傘,盤腿坐著,眼睛笑得彎彎的:“各家弟子,先別打了,稍讓一讓。一會兒別弄臟了你們的衣服?!?/br> 第119章 亂世(四) 三家弟子經(jīng)歷一場生死惡戰(zhàn), 早就做好了殉葬漁陽的準備, 此時陡然迎來峰回路轉(zhuǎn)的局面, 當然難以回神,他們一時又看不清救世主的面容,自然是把目光投向漁陽的當家人, 想讓他拿個主意。 秦牧卻已經(jīng)失了神魄,呆呆地仰望著那坐在屋頂上的人,身體禁不住地發(fā)起抖來, 正欲往回明殿奔去, 又猛然剎住腳步,癡癡抬頭, 望向那個滿面微笑、百無聊賴地轉(zhuǎn)動著傘柄的人。 其他人見秦牧這般情狀,雖然不解, 但也知道來者應該不是惡人,便依言各自退開, 只余秦牧站在原地,仰頭望著江循,因為恐懼而渾身發(fā)抖。 ……不會是夢吧? ……總不會又是該死的夢吧? 秦牧身側(cè)有一個魔修, 手中持著一把上好寶劍, 由于那靈力線的緣故,劍勢止在半空中,再難前進一步。秦牧視線一轉(zhuǎn),恰好落在那光芒泛泛的劍身上,立即如獲至寶, 空手便要去抓握。 他要確定這是不是…… 可他的手還沒挨上劍刃,就聽得一陣衣裳飄飛的獵獵響動。 江循撐著陰陽,以作緩沖,一路順著風勢朝秦牧的方向飛身落下,手中的靈力線也迅速向他的掌心收攏,他翻手拈花,捻住那挾裹著靈力的絲線,手腕斜向下發(fā)力,狠狠一抖,一股有形的靈力波紋便自他掌心蕩出,爭相涌入被縛的魔修體內(nèi)。 霎時間,嘔血之聲響徹四野,魔修一個個面目猙獰地倒下,難以呼吸地用手指抓撓著胸膛和咽喉,在皮rou上留下一道道清晰的指甲劃痕。他們是那樣痛苦地嚷叫,翻滾,在地上不住挺動著他們的身體,像是一尾尾被打撈上來、拋棄在岸邊的瀕死之魚。 事實證明,江循的提醒的確是有效的。 從接二連三倒下的魔修口中飛濺而出的污血,把秦牧赤裸的上半身染得骯臟一片,但他卻渾然不覺,定定地站在原地,看著江循,看著那把傘。 ……自從江循走后,就被他放在床邊,不管陰晴雨雪,再沒打開過一次的“陰陽”。 待到那些魔修痛苦夠了,江循只隨手一彈,一顆顆匯聚成圓形丹狀的金丹便從魔修們的身體中直破而出,直飛到江循身邊。很快,數(shù)百顆泛著流光的金丹追隨在了江循身邊,螢火蟲一樣上下翻飛,把他身側(cè)映得一片燈火通明。 霎時間,慘嚎聲與四周此起彼伏的倒吸冷氣聲混合成一片。 ……尤以秦氏弟子為甚。 除卻那些不知內(nèi)情的新進弟子外,認識江循的秦氏老弟子,個個頷首低眉,無人敢多作一聲。 只有秦牧仍是一動不動。 他的眼前朦朧一片,什么也看不清,直到視線一暗,他抬起頭來,一顆渾圓的淚珠順勢從他眼中滾落,他才清楚地看到,陰陽已經(jīng)斜在了自己的頭頂上。 恰在此時,一個距離秦牧不遠的魔修掙脫了束縛,也不顧自己靈力全失,拾起遺落的刀劍,踉蹌著朝兩人奔來。江循懶得對這螳臂當車的宵小之輩動手,只笑瞇瞇地盯著秦牧看,秦牧倒是反應極快,用腳尖挑起身旁掉落在地的青鸞劍,反手一扎,劍尖便奔雷流火似的直捅入了那魔修的心窩。 那魔修受此沖擊,張口便是一口鮮血直噴在了陰陽傘面上,發(fā)出沉悶的噗噗聲響,隨即便砰然倒下,沒了聲息。 江循注視著擁有亂雪面容的秦牧,心里百感交集,但是話到了嘴邊,卻變成了慣例的調(diào)侃:“……你們都不點燈啊。還得我自己來?!?/br> 秦牧順著他目光的方向抬起頭來。 只見天邊明月亮得如同日輪,所有的游云經(jīng)過時,都會自動繞開月亮。 ……真是一盞渾然天成的明燈。 它就像是一只巨大而柔情的眼睛,注視著秦牧,讓他的眼前再次浮現(xiàn)出一層透明的淚花。 他不管不顧地張開雙臂,把江循攬入自己懷中,發(fā)力箍緊,似乎要把他融入自己身體才罷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