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節(jié)
玉邈頷首道:“我記得這個人。你找他作甚?” 江循漸漸覺出了不對勁來:“我不是去找他……小秋難道沒有嫁給竇追嗎?” 此言一出,江循發(fā)現(xiàn)所有人注視著自己的眼神都變得古怪起來。 玉逄好奇道:“小秋是誰?” 在他身側(cè)坐著的玉遷也是滿目茫然,望向江循,等待著江循的回答。 十?dāng)?shù)道目光,讓江循一瞬間仿佛溺了水,窒息的感覺襲遍了他渾身上下每一分每一寸,逼得他忍不住發(fā)起抖來。 ……玉遷怎么會不記得? ……在曜云門里,小秋用陣法困了他一日一夜,就是為了想叫他開口說一句話…… 他把酒杯頓在石桌上,有一頭不安的巨獸已經(jīng)開始撕扯他的內(nèi)臟,讓他吐出的每一個字都艱難無比,帶著一股濃重的血腥味道:“……秦秋。秦家小姐。阿牧的meimei啊……” 察覺到江循的臉色轉(zhuǎn)白,肩膀控制不住地栗栗發(fā)抖,玉邈也認(rèn)真起來,用手背測了測江循額上的溫度:“你怎么了?秦牧不是獨生子嗎?哪里有什么meimei?” 第126章 遺忘(二) 江循跌跌撞撞闖入漁陽時, 天地于他而言已是昏暗失色、土崩瓦解。 面對任何迎面走來的人, 他都伸手抓過對方的領(lǐng)子, 反復(fù)問著同樣的幾個問題。 “你知道秦秋嗎?” “你見過秦秋嗎?” “秦秋在哪里?” 沒有一個人能回答他,沒有一個讓他滿意的答案。 ……他要證明這些答案都是錯的。 他如醉酒般踉蹌著栽進樂禮和展枚同住的凌波苑時,樂禮剛洗完筆, 見江循面如死灰,眸光渙散,身后跟著的玉邈也是臉色鐵青, 不由得心中詫異, 主動迎了上來:“江循,何事?” 像是浮沉在水中的人看到了一根救命芒草, 江循直撲了上去,掐住他的雙臂, 聲音直發(fā)抖:“焉和,讓我看, 我要看那幅畫……” 樂禮心慧,心知怕是出了大事,也不多廢話, 引著江循就朝自己臨時開辟出來的畫齋走去, 邊走邊問:“哪一幅?” 江循牙關(guān)發(fā)抖,嘴唇干裂,唇上已被虎牙咬出兩個血洞,結(jié)出了干涸的血痂:“那幅畫,那年年夜, 我們一起包餃子的畫……” 樂禮頓時松了一口氣。 從樂氏撤出時,他只帶了必要之物,不必要的練筆之作就留在了上谷,恐怕早就被侵占入其內(nèi)的魔道付之一炬,但至少這幅畫他還是隨身帶著的。 推開畫齋的門,江循率先搶步走了進去。 很快,他站住了腳步。 樂禮也邁過了門檻,指著懸裱在墻上、正對畫齋大門的年夜圖道:“就在這里。有什么不妥嗎?” 江循的嘴唇抖索了數(shù)下,弧度微微向上,想拗出一個笑容來,可嘴角剛提到一半,他就覺得頰rou酸痛欲裂,眼前也迅速變得昏黃黯淡,讓那幅畫的輪廓也變得模糊一片,像是被雨水淋濕,只剩下滿篇水墨,一紙荒唐。 “冬日飲宴,與同窗會于白露殿側(cè)殿,作此畫留念”。 樂禮畫筆精絕,畫中人個個惟妙惟肖。那時還是亂雪的秦牧,眼神純潔如天山峰雪,滿是仰慕地望向自己;展枚俯身燒火;宮異吹簫,一曲《雅月》引得眾人喝彩;玉邈端上一盤色澤鮮艷的蟠桃果,置于桌上;而自己正言笑晏晏地捧著一只元寶模樣的餃子,望向玉邈,眉眼間盡是歡喜。 江循面上血色盡褪,一步步走到畫前,伸出手來,輕觸了一下自己身旁那片空蕩蕩的、毫無違和的留白 。 在確認(rèn)那一片空白不是自己的幻覺后,他猛然倒退一步,轉(zhuǎn)過身來,聲音壓得低了又低,尾音甚至都變了形,透著可憐兮兮的哀求意味:“……焉和,這里的人呢?” 怕樂禮理解不了,他滿目惶急地在那片空白處比劃了一下:“……這里明明有個人的,是不是?” 樂禮抱著清洗干凈的筆架,沒有作答,而是把目光轉(zhuǎn)投向了玉邈,抬起半邊眉毛。 ——他怎么了? 江循沒有得到樂禮的回應(yīng),心中就先明白了七分,他像個小孩子一樣,頂著發(fā)紅的眼圈,回頭重新確認(rèn)一遍了畫中所見不是自己的幻覺,便推開兩人,奪門而出。 在闖出門外時,他沒注意到極高的門檻,腳下一絆,便面朝下跌摔了下去,幾乎是滾出了門外,雙膝處被血染出一片刺目的紅。 不等玉邈來拉他,他便掙扎著爬起身來,沖出凌波苑。 一波波的眩暈潮水一樣向江循襲來,他的聽力被放大到無窮大的地步,滿山的切察低語都被他的耳朵收入,傳達(dá)到他的大腦皮層,就像是往里面生生揉上一把又一把鋒利無比的棱刺。 “江公子怎么了?” “不知道,好像在打聽一個人。” “……你知道秦秋是誰嗎?” “不知道。從來沒聽過這個名字?!?/br> 江循近乎絕望地在漁陽山上奔走,他在奔向下一個目的地,盡管心中的那片陰翳已經(jīng)遮天蔽日,他仍是固執(zhí)地堅守著那一點小小的光明,不肯放手。 但是,那點光明也是越縮越小,變成螢火蟲的模樣,又變成針尖的模樣,最終…… 啪嗒,消失了。 江循腳下踢到了一枚小石子,石子滾出了很遠(yuǎn),反復(fù)磕碰在地上。 啪嗒,啪嗒,啪嗒。 江循站住了腳步。 這里是秦秋的住所。 曾經(jīng),小小的秦秋就站在那邊的臺階上,小臉興奮地冒出紅光,細(xì)嫩的小手?jǐn)n在唇邊,喊:“哥哥!循哥!風(fēng)箏高些!再高些!” 曾經(jīng),秦秋身著玄衣紅裳,艷麗姣美,燦若桃李,她提著裙子在自己面前轉(zhuǎn)圈,問自己好看不好看,自己答道,小秋穿什么都好看。 曾經(jīng),自己遭受追殺,夤夜返回此地,為她送上一把祝枝,彼時的她神思倦怠,臥在書卷之上淺眠,眉頭顰蹙,再無昔日無憂無慮的模樣。 她經(jīng)常那樣認(rèn)真地說,哥哥什么都能做到。 但是,有些事情,江循真的做不到。 比如,他看不到這里有任何建筑物存在的痕跡。 這里是一片萬物凋謝的荒園,許久無人侍弄,一方靜湖里漂滿了枯黃的落葉和水蜘蛛的尸體,寂園如死,枯木森森。 江循正呆愣間,突然聽到了一把熟悉的聲音:“循哥?” 聲音是從一片枯草中傳來的,江循立刻跪倒在地,翻扯起那蓬蓊郁的野蒿來,很快,一朵桃紅小花便映入了江循的眼簾。 江循認(rèn)得這東西,此物能記錄人聲,故名“拾音”。 他如獲至寶地俯下身去,用雙手珍惜地護住那細(xì)小秀美的花瓣,努力扯出一個笑臉來:“哎……循哥在這里?!?/br> 拾音花笑了,那一把屬于秦秋的聲音仿佛是從遙遠(yuǎn)的夢境中傳來。 “我的聲音大概只有你能聽到了,循哥。” “循哥,對不起?!?/br> “你死去的那天,我就想起來了。當(dāng)年的紅楓林,我選了你,害死了哥哥,也讓你再也做不成江循了,對嗎?” 聽到秦秋這樣問,江循喉嚨如有血塊淤塞,竟是一字難出,只能不停地?fù)u頭。 秦秋的話語間漸漸帶出了淺淡的憂悒:“后來,循哥,我又害死了你第二次?!屽确囀俏矣H手畫下的。當(dāng)年哥哥在紅楓林里說,說我們秦家欠你太多,不能再欠你一條命??墒俏仪厍锴妨四銉蓷l命?!?/br> ……不是的,不是這樣…… “小秋一直沒有什么用處,也不想有什么用處。當(dāng)年我就想,哥哥在外伏魔除妖,我只要跟在哥哥后面,給哥哥畫法陣就好?!?/br> 說到這里,秦秋略有些哽咽:“循哥,你死后,哥哥很疼我。但是我看出他很痛苦。他喜歡宮十六少,但他沒法不恨他。我想哥哥對我,感覺一定也很復(fù)雜吧?!?/br> “所以我想……我總要有點用處才好。我想用我換你回來?!?/br> “但我總有些留戀。你知道的,竇追那個傻瓜,被我耽誤太久太久了。久到我舍不得丟下他?!?/br> “直到吞天之象復(fù)生,我才知道,是我該走的時候了?!?/br> 秦秋微頓了頓,語氣竟變得輕快了些,仿佛自己說的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當(dāng)年我搜遍古籍,甚至瞞著父母開啟禁術(shù)法典,曾尋到一法,名為‘化春’,可助亡靈歸世,重生為人,恢復(fù)到生前最鼎盛的年華。” 江循身體一震,瞳孔迅速化為一片死黑。他伸手握住了自己的胳膊,發(fā)力捏緊。 ……果然…… ……不,不要這樣…… 拾音花卻不會為江循的痛苦而停下陳述,它原原本本地將秦秋想要傳達(dá)給他的心意和盤托出:“循哥,方法很簡單,只需一命換一命。施法者必然是和亡者相熟之人,能夠清晰地記住亡者容顏、生辰,種種喜好趣味……只要有此一人足矣。法陣若成,亡靈歸世,施法者便會被抹消存在。任何人都不會再記得施法之人。” 秦秋的聲音到這里變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我數(shù)了數(shù),與循哥相熟、又可能愿意與循哥交換的人,都是很重要的、不可或缺的人。只有我沒有關(guān)系。我消失了,不會對任何人產(chǎn)生影響。哥哥回來了,秦家也就有了繼承人,我是秦氏次女,父母本就不喜我?!劣诟绺?,我消失了,他也許就不會那么困擾了。” 江循被抽盡了全身的力氣,胸口窒悶,肺內(nèi)像是進了水,肺泡被一個個擠炸,清晰的劇痛,讓他從喉嚨深處發(fā)出嘔吐般的嘶鳴。 ——每一世的江循都會有一些微妙的不一樣。 這是放鶴閣的引路魂告知江循的。 為了證明這個說法,引路魂曾經(jīng)舉例說,一百零一世的江循,容易和展枚拌嘴,卻又和他關(guān)系篤厚。 而第三十七世的江循,無意間招惹了好幾個姑娘,惹得人家鬧上了漁陽山。 造成這一情況的原因,細(xì)究起來其實很簡單。 每一世的江循在穿入《獸棲東山》前,都在各自的時代生活了很長時間。由于成長的環(huán)境不同,經(jīng)歷的人與事不同,雖然心性不會大變,但總會有或多或少的差異。 ——所以,每一世的江循,在人際關(guān)系的處理上會有微妙的不一樣。 ——所以,江循這一世,所謂“前一百余世都沒有過”的優(yōu)勢,就是秦秋。 ——他是那樣溫柔地寵溺著秦秋,以至于她甘心情愿地動用禁陣,抹消自己的存在,來換自己回來。 ——從來未曾存在過,和死亡完全不同。 ——這意味著,從此之后,世間再無秦秋。 而且,據(jù)江循所知,拾音花只為特定之人而開,花開之時,即為死期。 江循眼睜睜地看著拾音花的花瓣開始枯萎、焦黃,秦秋的聲音也變得模糊起來。 “循哥,可我還是對不起你一回。當(dāng)初,你讓我忘了紅楓林里的一切,可現(xiàn)在,卻只有你一人還會記得我?!姨运搅?。但是,我想你回來,我想你活在這個世界上,無拘無束也好,放浪形骸也罷,我想你回來?!?/br> 江循渾身戰(zhàn)栗,他想要挽救這株拾音花,他不想讓這世上唯一能和秦秋發(fā)生關(guān)系的事物也消失了。 ……他不想讓世上只有自己記得秦秋。 他瘋狂地用牙齒咬開了自己的手腕,血瘋狂涌出,簌簌落下,滋潤著拾音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