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節(jié)
但少女卻總愛說些奇奇怪怪的話來撩撥他,親昵地喚他樂仁哥哥,還常常往他懷里撲,樂仁權當這是小孩子的玩鬧戲耍,雖說時常教訓她,這樣做不恰當,但也是溫聲細語,生怕傷了她的心。 他根本想不到,就是這樣一個看似天真無邪的孩子,會給他下那種藥。 在一個夏雨滂沱的夜晚過后,樂仁懵了。 他本也是初經人事,卻偏偏傷了這么個年幼的孩子,他覺得自己罪孽太過深重,唯有一死才能謝罪。 ……直到太女將他綁縛起來,洋洋得意地講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她是被一個人唆使來的。 或者說得更準確一點,她是在一個叫做應宜聲的人的唆使下,前來找尋一個合適的工具的。 應宜聲,這個太女一心所傾慕的人,懷疑太女的能力,他要求,除非太女能做到斷情絕欲,否則不可能讓他跟自己一起走。 太女說,我已經斷情絕欲,絕不會輕易動情。我愿意一生一世追隨您。 應宜聲說,你未嘗情欲,怎能說會斷情絕欲。 于是,太女就來了人世間,來找尋一個能讓她品嘗情欲滋味的工具。 她不無驕傲地坐在樂仁面前,炫耀著自己手臂上深可見骨的刀疤,笑道:“這些傷呢,是我自己劃的?!彼凵砩锨?,踮起腳玩弄著樂仁的下巴,“再說,我紀云開怎么能配一個宵小之輩?必定是得一個修仙世家的俊秀公子。所以我千挑萬選,才挑中了你。怎樣?可覺得榮幸?” 樂仁聽得痛心。 在他單純的、幾乎用畫筆就能構筑的世界里,從來沒有過這樣黑暗的一隅。而他認為,這樣一個孩子不應該生活在黑暗之中。 ……任何一個孩子都不該。 他勸說太女,苦口婆心,殫精竭慮,但太女想要的根本不是這些。她對樂仁極盡挑逗之能事,但面對著一個孩子,樂仁無論如何也做不出那樣的事情來。 于是太女用藥,逼得樂仁痛苦不堪,以頭搶地,咬舌自殘,但太女卻將他的下巴卸掉,將他鎖起來,只待藥效全部發(fā)作時,便依應宜聲所言,去體味人間的情愛。 七日,整整七日,樂仁幾乎被折磨到發(fā)瘋,太女倒是心滿意足。不過,她做了一件與她原本計劃不符的事情。 她本來是打算在一切結束后殺掉樂仁,以證明情與愛于她而言不過是過眼煙云。然而,樂禮這人看起來著實蠢,已經到了這樣的地步,竟然還不忘勸她回頭是岸。她總覺得殺掉這么個老古板怪沒意思的,索性留了他一條性命。 臨行前,她掐住樂仁的下巴,那張稚嫩嬌俏的臉龐浮現出與她年齡不符的艷麗媚笑:“……世間情愛不過如此?!?/br> 從此,這個少女便在樂仁心里扎下了根,不是愛情的芽根,而是一根刺。 因為他侵占了這個女孩,他就背負上了一層枷鎖。 他要救她。 他必須讓她知道,世間情愛,并非rou欲,她把一切都想得太簡單了,如果放任她這樣下去,必然是傷人傷己。 于是,樂仁背負著這樣的枷鎖離開了樂家,走得頭也不回。 縱然身敗名裂,縱然世人都在笑話他一個成年之人,竟癡戀一個惡毒幼童至此,他也是置若罔聞。 而自從失去靈力后,樂仁一度心灰意冷,他知道自己的確是無能為力了。他甚至沒有站在太女面前予以說教的資格。 但是,現在,太女就在自己面前,和自己一樣,靈力皆散,歸于常人。她那樣苦苦央求自己,眼淚滂沱,如同那夜夏雨。 樂仁俯下身,抓住了太女冰涼的手指,苦澀笑道:“我救不了。我……早就是個普通人了?!?/br> 太女仰起臉來,抓住他的袖子,面色蒼白如紙:“不,不……我求你,回一趟漁陽山,求求江循,我主上想要見他一面……” 樂仁面色微變,掙出袖子來,左右環(huán)視一圈,口氣急促地詢問:“江循他早就死了!你從哪兒聽說……” 太女往前膝行兩步,又是兩三行清淚接連流下:“主上說……他有銜蟬奴的神魂。雖然彼此之間無法感應存在,但他,他說,江循一定活過來了……” 樂仁心中發(fā)苦。 為著應宜聲的一句猜測,她就這樣冒著危險,以凡人rou身悄悄摸上漁陽山來…… 太女仍是一口一個“主上”,聲聲喚得凄切:“主上他讓我轉告能轉告的人,江循若是來見他,答應他一個條件,他便把銜蟬奴神魂交還給江循!” 樂仁不由得脫口問道:“什么條件?” 太女搖頭,凄楚道:“主上說,一定要見到江循再說……” 樂仁見太女之狀不像是謊話,猶豫片刻后便問:“你主上身在何處?帶我去看一眼,確認無誤后,我自會幫你。” …… 江循接到樂仁的通知是在午后時分。而在趕到應宜聲置身的廢棄道觀時,已是接近傍晚時分。 道觀外滿布松柏,散發(fā)著迷人的脂香,在冷空氣中幽幽浮動。而觀內的空氣中,松香卻被濃重的灰塵氣掩蓋過去,呼吸一口便能嗆辣得喉頭發(fā)痛。 應宜聲躺在道觀主殿中央的一方草席上,周身遍無半分傷痕,看上去倒是一如往日般,身材纖瘦,渾然風流,美到令人語塞。 在靠近應宜聲頭位的地方擺放著一只凹陷的銅盆,盆里盛滿了溫熱的血水,太女正在他頭邊跪著,替他擦拭從口角流出的鮮血。 在來的路上,樂仁已將太女講給他的內容原原本本轉述給了江循。 在江循死去的這三年間,應宜聲無時無刻不想要搶進漁陽山中,奪取江循尸首,虧得秦牧拼死護佑,才保得江循尸身安好。 因為沒能找到胞弟應宜歌的轉世魂魄,應宜聲索性也不著急,只當是把江循的尸身暫且擱置在秦家,自己則四處尋訪弟弟的轉世。 轉眼間,三年光陰逝去。 入秋之后,天氣漸涼,應宜聲便時常暖了酒來喝,酣暢淋漓地大醉一場,以求一夜好夢。某個如水秋夜中,他正在冰泉洞內對月自酌,歷數孤影,卻發(fā)現一個人影竟在自己渾然不覺之間站在了洞口,擋住了從外滲透而來的泠泠月光。 應宜聲瞇起醉眼,朦朧地看向來人,但只一眼,他便通體發(fā)涼,手中所持的酒壺都不要了,直甩到了一旁去,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盯著那身影,呆愣了很久,才驟然撲了上去,將那身影抱了個滿懷。 他狂亂地親吻著來人的發(fā)頂,額角,臉頰,每一處都和他的記憶嚴絲合縫,包括他羞怯的反應,以及低聲的喃語:“哥哥,不要,你輕些,好癢~” 夢里的人就這樣出現在自己眼前,能讓自己貼身抱緊,這樣的幸福就像是在他心口上鑿上一個四四方方的洞,看血從里面毫無顧忌地噴涌出來,又痛又暢快。 應宜聲攬住那人的肩膀,夢囈著:“……宜歌?!?/br> “應宜歌”笑了,那笑聲就像是一把細嫩的樹葉,搔得人心癢癢得發(fā)燙:“哥哥,是我,我來找你了?!?/br> 和應宜歌一模一樣的容顏,一模一樣的聲音,巨大的幸福把應宜聲自足底淹沒至頭頂,嗆得他眼前發(fā)花,剛剛飲下的熱酒在他體內翻騰起來,連帶著血液,一起怒海翻波。 “應宜歌”軟軟地貼靠在應宜聲胸前,抬起那張應宜聲魂牽夢繞了多年的臉,笑道:“哥哥,你答應我一件事好嗎?” 應宜聲來不及去想來人是誰,也來不及去問更多,他滿心滿眼都是這個人,哪怕是幻覺,他也要多看兩眼才肯罷休:“宜歌,你要哥哥的什么,拿去便是?!?/br> 話音剛落,應宜聲的身體便是猛然的一滯。 他滿身的血液真的開始沸騰起來,嘶嘶地噴吐著熱氣,沖撞著他的筋脈,把內里的經xue一個個燒著、點燃。血管變成了輸送油料的管道,沸騰,沸騰,沸騰,煎熬著他的骨血,把內里的一切器官都叫囂著破壞殆盡。 隨后,熱血逐漸平息、凝結,血液就像是燒滾了的鋼水,在遇到冷空氣后,迅速變得堅硬起來。 血液變成鋼筋,在內部盤繞著,從內緩緩刺透了應宜聲的每一寸肌理。 “應宜歌”那樣溫柔地注視著應宜聲,把放在他胸腔位置的手撤開,脈脈含情地望著應宜聲,一字一頓道:“哥哥,為了我去死,好不好?” ……眼前人不是幻覺。 ……可也同樣不是應宜歌。 應宜聲就這樣讓一個陌生人欺近了自己,輕而易舉地讓他破壞了自己的身體。 ……只因為他有一張臉罷了。 而現在,這張臉也在發(fā)生著變化,化成了一個拔萃的美人,頗有芝蘭玉樹、繞樹春藤之姿。他蹲下身來,托腮看著應宜聲,認真端詳了他死灰般破敗的臉色半晌有余,才笑問道:“……聽說,你曾用過銜蟬奴的神魂?” 應宜聲不答話,他的體內,屬于銜蟬奴神魂的那部分正在緩慢運作,維持著他不死,但是,應宜聲卻發(fā)現,來人動用的手法極其惡毒。 應宜聲的軀體有自愈的能力,而這股注入他體內的魔力,其破壞的速度,剛好能和他盡全力自愈的速度持平。 這也就意味著,應宜聲只能卡在一個死或不死的邊緣,帶著一身損壞殆盡的血管,進退兩難。 來人揪起了應宜聲凌亂的、滿溢酒香的頭發(fā),開玩笑似的晃了晃,口吻中滿是嘲諷之意:“……他的神魂,你也配用?” 第131章 幸福(三) 那風姿綽約的美人, 容貌世所罕見, 眉眼懶散卻精致無比, 眸光浮動間,仿佛有萬千星光飄落在他肩膀之上。 他俯下身來,不顧應宜聲口角旁滾滾流下的血, 抬手掐住了他的下巴,逼他正視自己的眼睛:“……把他的神魂還給我。” 應宜聲嗆出一口血來,冷笑道:“……不如你來拿啊。” 下一秒, 應宜聲的五官就扭曲了起來。 在他體內縱貫的鋼筋麻花一樣彼此扭纏起來, 渾身的骨頭被勒得格格作響,響聲達到最為激烈的高潮時, 就發(fā)出刺耳的斷裂聲響。 喀嚓??︵昕︵辍?/br> 饒是如此,應宜聲也是一聲不吭, 半聲痛都沒有叫。 多少年前的冰泉洞里,他以身哺蠶, 任憑那三眼冰蠶生啖血rou,已經嘗夠了世間的皮rou至苦,這樣的疼痛對他而言已經算不得可怖。 最重要的是, 神魂根本不在他的體內, 不在悟仙山,不在任何一個地方。 在經過一番探查之后,來人眉頭凝起,手指微松,應宜聲體內絞動的鋼鐵也漸漸恢復了原狀, 但卻在他體內留下一身破碎的殘骨。 應宜聲的喉嚨被血塊堵住,唇角卻止不住向上揚起,艱難吐出的每一個字都沾染上了濃烈的血腥氣:“多謝魔祖仁慈,沒戳壞我的心肺?!?/br> 來人面上失卻了所有的表情,他眸光冷淡地把應宜聲的下頜捏出清脆的喀吧一聲響,把他推倒在地,單腳踏上他殘破的胸口,似笑非笑道:“我耐心不好。只再說一次,你把阿奴的東西還來?!?/br> 應宜聲仍不在意地微笑,仿佛體內碎裂的疼痛與他無關似的:“我知道你是誰?!以谏窕甑挠洃浝镆娺^你??伤呀浰懒耍@可怎么辦?” 來人眉眼低垂,指尖在應宜聲那張端美無雙的臉上流連一番后,嘴角輕輕勾了起來:“……那么就麻煩你,去那個世界里告訴阿奴一聲,傾官回來了。讓他也快些回來?!?/br> 說著,他站起身來,袍袖一卷,應宜聲殘破的軀體便不受控制,騰空而起,朝著曲生峽谷底直墮而去。 應宜聲就這么被來人推入了悟仙山最底部,帶著一身凝結成鐵的骨血。 應宜聲受的不是致命傷,來自銜蟬奴的神魂之力能夠不間斷地修補他的身體,但在他身體里的血管像是一條條活過來的蛇,總是在他稍稍好轉一分時,殘忍地咬破他剛剛彌合的幾厘血rou。 永遠在治愈,永遠都治愈不了。 這樣循環(huán)往復的痛苦,讓應宜聲苦苦熬了數日之久。他動彈不得,唯有頭頂上不斷往復的日月星輝能補充給他些微的能量。 在忍受著體內烈火一般的煎熬時,他遇上了在林間覓食的太女。 沒人知道太女是怎么在崖底捱過了金丹被剝離的苦楚、撿回一條命的。 她這三年間不見影蹤,不再現世,唯一做的事情便是在峽底修煉。 ……她想要重新修煉出金丹來,做回那個于應宜聲而言有利用價值的鉤吻太女。 但是,她卻在崖底撿到了一息尚存的應宜聲。 太女伏在他身上,連哭也不敢哭,只小心地做了一副簡易的木板拖車,把應宜聲拖回了自己在林間搭建起的一座破落居所,悉心照顧著他,期待他有朝一日會康復。 然而,那位名叫“傾官”的怪人,卻一心不讓應宜聲去死,也不讓他好好活著,留續(xù)著他一口氣,也不知究竟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