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jié)
城墻之上。 終于完成了疏散居民和安撫民心工作的太子殿下大步登上墻頭,他看見了站立在墻邊,正望著城下出神的一男一女,正要上前問問情況,卻見他們兩人忽然臉色大變,仿佛見了鬼一樣。 反應(yīng)最大的是圣騎士艾倫,他雙手攀住石墻,手指猛然收緊,指甲似乎要摳進磚墻中,喃喃自語:“這不可能……” 路加不知道他們看見了什么,但艾倫臉上仿佛絕望一般的灰敗神色引起了他的探求欲,于是他沒有去問那兩人,直接走到墻邊,低頭往下一掃,然后愣住了。 站在下面的熟悉人影,光明神殿的圣女發(fā)絲飄揚,遮擋住了面容,而迎風(fēng)招搖的半邊銀發(fā)被染黑,分外詭異。 『……天父去見被關(guān)押起來的女神。他問:諸神相互傾軋,人類恩將仇報,可你為何一再執(zhí)著,還愿意對他們保有善念? 女神答:因我生于光明,遂不愿死于黑暗?!?/br> ——《光明禮贊·卷十二》 第81章 光耀之軀15 眼中所見的場景讓素來冷靜自持的帝國太子都呆滯了幾秒,更不用說本來就心有牽掛的另外兩個人了。 芙諾雅表情還不算太過失態(tài),她終究是一名異世來客,無法感同身受地理解這個世界對于光明之體的看重,只是因為眼睜睜望著顧盼的銀發(fā)半染成黑色的情景過于驚駭,才讓她一時失語。 然而艾倫就不一樣了,他渾身顫抖起來,腳下?lián)u搖晃晃,手中所握的長劍哐當一下摔在地上,滿臉死一般的慘白。 圣女安蘇娜是罕見的光明之體,并且前不久才剛剛接受了神跡,可以說是整個烏諾斯大陸最為純潔之人,她的身上怎么可能出現(xiàn)墮落的跡象! 艾倫無法相信,也不敢相信。 但映入眼中的事實卻不容他自欺欺人,金發(fā)的騎士抖著嘴唇,極度沙啞的聲音從喉嚨中溢出,仿佛一臺破舊的機器被重新安上了發(fā)條,開始嘎吱嘎吱地運轉(zhuǎn):“這不可能……” 芙諾雅震驚之余,眼角余光似乎瞥見身旁的騎士露出宛如慟哭一般的神色,那頭張揚的金發(fā)像是陡然黯淡下來般,失去了往日的光澤。 他就像一個迷失在路途中孩子,執(zhí)拗地盯著他的圣女殿下,一遍遍重復(fù):“這不可能,殿下不可能被玷污……” 隨著重復(fù)的次數(shù)越多,他的神情漸漸變得瘋狂,芙諾雅張了張嘴,卻發(fā)現(xiàn)自己沒法說出任何一句話。 ……就像是,她如果說了什么否定的話,就會徹底戳破騎士脆弱得如同泡沫的自我安慰。 最快掩去面上震驚之色的仍然是太子路加,他已經(jīng)垂著頭去看外表發(fā)生劇變的圣女,深藍色的眸中飛快閃過深思與算計。 “這樣可難辦了……”路加嘴上說著這種話,但臉色卻一點也不見為難,他甚至十分鎮(zhèn)定地考慮起后果來,“圣女殿下如今的模樣絕不能讓其他人望見!” 他說得斬釘截鐵,絲毫沒有給芙諾雅辯駁的機會,有條不紊地安排后續(xù):“翡翠城已經(jīng)清空了,趁著圣光之壁仍在,我們該離開了?!?/br> 芙諾雅愣了一會,才反應(yīng)過來路加是什么意思,她的神色立即變得非常難看,瞪著面前這個鎮(zhèn)定自若的男人,低聲吼道:“你讓我們離開?你的意思是不等安蘇娜,就把她拋棄在這里?” 路加平靜依舊的眼神清楚告訴芙諾雅,他正是這樣想的。 芙諾雅從未感覺到這種似乎要燒穿心肺的怒火,這把火一直燒到她的喉嚨,直沖著大腦而去,她似乎能感覺本就搖搖欲墜的理智之弦繃到極致,好像再施加一點點外力就能斷掉。 “不可能!” 她斷然拒絕,瞪著路加的眼神里迸射出強烈的厭惡,心中極度不解他怎么能夠若無其事地說出這種話來。 “安蘇娜……你知道安蘇娜付出了什么!”受本能驅(qū)使,芙諾雅一手拽過路加的領(lǐng)子,用力將他抵在城墻上,掰過他的腦袋令他沖著下方,強迫他往下看去,“她在那里為我們創(chuàng)造機會,拖住了深淵的大軍……我們,還有這座城里的所有人之所以能安然無恙,是用她的犧牲換來的!你居然能夠毫不臉紅地說出拋下她這種話,你到底有沒有心的!” 不等路加開口,芙諾雅自顧自冷笑一聲,繼續(xù)嘲諷:“哦,我忘了……太子殿下想必只顧著自己的利益了吧?怎么,你利用完安蘇娜,看她變成這副樣子,是不是很開心?教皇失勢了,安蘇娜也被你一腳踢開,神殿再沒什么能威脅得了你了吧?” 縱使被芙諾雅制住,強制性地按在石墻上,路加卻連眉頭都不皺一下,依舊老神在在,十分淡定。聽見芙諾雅惡意的猜測后,他非但不怒,反倒彎起嘴角,十分好脾氣地問:“奧古斯都公爵那樣的老狐貍,怎么就生了你這樣一個腦子生銹的草包呢?” 芙諾雅被他冷靜到極點的神情所攝,接著又被尖銳的言語所刺傷,一時氣得就想不管不顧往路加身上來一拳。 但路加不為所動,他那雙仿佛能直透人心的眸子靜靜地盯著芙諾雅,視線冰冷,毫無波瀾:“真是愚鈍!” 薄唇冷冷地吐出這一句話,芙諾雅就發(fā)覺她忽然被一股氣流震開,不由自主地便松開了制住路加的雙手,倒退了好幾步才穩(wěn)住身形。 再抬頭看去,路加慢條斯理地整理好在剛剛的推搡中被揉皺的衣服,道:“你以為就安蘇娜如今的狀況,若是把她帶回皇都,會發(fā)生什么?” 神殿只會接納一個純潔無暇的光明圣女,但絕不會認同一個已經(jīng)出現(xiàn)墮落跡象的圣女!光明與黑暗水火不容,假如顧盼就這樣回去,面臨的只有神殿的審判——更別說教皇還在里面,他怎么可能會讓顧盼好過? 路加冷冷地望著怔楞的芙諾雅:“動動你的腦子,我們?nèi)绻阉龓Щ厝?,無論是皇室還是神殿,都沒有安生日子了!” 他微微一動,朝芙諾雅的方向邁出一步,腳步仍是沉穩(wěn):“一個代表著神眷的圣女墮落了……你知道這會引起多大的恐慌么?” 芙諾雅不得不承認路加說的有道理,但她還是無法接受把顧盼扔下:“我們不能就這么走……起碼,起碼要確認安蘇娜安全……” “來不及了。” 路加無情地打斷了她的話:“傳送陣快要關(guān)閉了,我們等不到那個時候,而且……” 他的臉上干干凈凈,一點情感都沒有外露,可越是這樣越是令人心驚,路加側(cè)過頭,瞥了顧盼一眼,殘酷地指出一個可能性:“最重要的是,我無法肯定她是否會完全墮落,而墮落之后又會發(fā)生什么樣的改變,這些情況我預(yù)計不到,所以不能冒險?!?/br> 他最后下了結(jié)論:“讓她留在這里,是最佳辦法,如果她沒事,自然會回到皇城里來,若是結(jié)果無法挽回……我們亦能將損失降到最低。” 那雙深藍的眸子一點點結(jié)上寒冰,將所有驚濤駭浪掩藏在冰面之下,路加微笑:“以我個人而言,當然是不希望最壞的情況發(fā)生,畢竟如果是那樣的話,我們就不得不告訴神殿,圣女殿下為了拯救信眾,在與深淵的戰(zhàn)斗中不幸犧牲了?!?/br> 芙諾雅倒吸一口涼氣,此時此刻,傻子也明白路加的算盤了:“你——” “誰也不許傷害殿下?!鄙硢〉纳ひ魪呐赃厒鱽恚芳游⑽⒁话櫭?,偏過頭去看,只見剛剛還宛如石化一樣的金發(fā)騎士不知何時清醒了過來,他慢慢地轉(zhuǎn)過脖子,動作僵硬得如同陳年卡了殼的機械,說不出的怪異。 而他的雙眸中升騰起血色:“我效忠的,從頭到尾都只有殿下一人……不管她是何種模樣?!?/br> 路加的眉頭很快舒展開來,面對著圣騎士有若實質(zhì)的殺意,以及那一絲若有似無的黑暗氣息……他敏銳地察覺到不能硬碰硬,所以選擇了退后一步避開其鋒芒,攤開手以示妥協(xié),嘴角還噙著笑:“你這是想要陪你的殿下一同墮落啊……” 艾倫眸底的血色越聚越多,逐漸淹沒了殘存不多的理智:“殿下的去向,才是我的歸處,她才是我心向的光明所在。” 路加不由嘲諷道:“好一個心向光明!” 頓了頓,他話鋒一轉(zhuǎn),似笑非笑:“你不跟著回去也罷……”他毫無征兆地轉(zhuǎn)身,快速劈暈了根本沒有防備的芙諾雅,接住了她軟倒的身子,“只是她,我卻是要帶走的,否則失去了愛女,公爵閣下可是會對我心生怨言的?!?/br> 至于區(qū)區(qū)一個圣騎士……無人會問津。 這么一條失去理智的瘋狗,顯然及時拋棄才是明智之舉。 艾倫對他的舉動沒有任何反應(yīng),就那么站在原地,漠然地看著路加將昏迷的芙諾雅抗下城墻,望著城中所有人撤離干凈,才緩慢地轉(zhuǎn)動眼珠子,赤紅的瞳孔貪婪地描繪著圣女的容顏。 顧盼發(fā)絲的顏色仍在繼續(xù)改變,雖然進程緩慢,卻從來沒有停下,就幾個人交談的時候,她將近三分之二的銀發(fā)已經(jīng)染黑了,但面對這種異象,艾倫再沒有了一絲一毫的震驚。 墮落又怎樣呢…… 他完全平靜了下來,甚至那雙宛如在鮮血中浸泡過的瞳孔里亦透出一絲溫柔。 那還是他的殿下,這樣就足夠了。 …… 顧盼其實是有注意城墻上的狀況的,自然也能看見路加將芙諾雅打暈帶走的場景,以及留意到了艾倫不同尋常的神色。 但她什么也沒說,撈起垂在身前的一縷發(fā)絲瞧了眼,墨黑的青絲靜靜躺在瑩白如玉的掌心中,白與黑的對比異常鮮明。 果然沒法控制了……她不禁想,這樣放任下去,她會不會直接變?yōu)楹诎档纳衩鳎?/br> 拂開手上的頭發(fā),顧盼招手讓之前躲在安全地方的小男孩愛德華過來,幼小的孩子便邁著小短腿撲進她懷里,一臉孺慕地望著她。 顧盼笑著摸了摸他的腦袋,然后反手將他推向希萊,輕聲道:“我托你辦最后一件事,將這孩子送回彌月城中,然后……你也趕快回去族地吧。” 白發(fā)的精靈抿著唇,欲言又止,他看上去有很多問題想問,但最終都沒有問出口,只說了一句:“……我可以幫您?!?/br> 顧盼搖搖頭:“這是神明之間的舊怨。這么久了,你們都該得到新生,實在不該再次卷入這些無謂的紛爭中?!?/br> 希萊眼神清澈,在這個時刻,精靈族迥異于其他種族的特征完全展現(xiàn)出來了——他們忠心耿耿,從不背叛。 “我不怕的?!彼f。 顧盼聲音柔和:“可是我怕?!?/br> 說完之后,她再不看向希萊,而是踏出腳步,裙擺搖曳,向著矗立在她面前的黑暗之神走去,沒有絲毫遲疑。 希萊在背后望著她,翡翠一般的眸子光芒黯淡,但最終卻沒有阻止;伊修蘭看著她逐漸走近的面容,手指微動,一剎那間卻是記起了很多事情。 他記得當年藏匿于人間的光明女神被諸神找到時,亦是這般從容不迫、不慌不忙地走近,沒有慌亂,沒有反抗,冷靜地仿佛她不是去赴死一樣。 多年前那個圣潔的身影與現(xiàn)在這個似黑非白的身影重疊在一起,讓伊修蘭陡然升起時空錯亂的荒唐感。 “這座城空了。”到底是遠古之神,伊修蘭很快抹去了那些無用的思緒,側(cè)過身子,目光毫無波瀾地掃過堅守在墻頭的金發(fā)騎士,陳述一個事實,“人類早已撤走,他們從未想過要救你?!?/br> “我知道?!鳖櫯蔚恼Z氣也是平鋪直述,腳步不停。 伊修蘭仿佛找回了些許當年的疑惑,他問:“第二次了……人類第二次拋下你,告訴吾,安蘇娜,你怨恨嗎?” 這一瞬間,伊修蘭心中忽然升起淡得幾乎捉不到的期待,但他卻搞不懂自己的這絲期待,到底是想從顧盼口中聽到否定還是肯定的回答。 顧盼在距離伊修蘭只有五步遠的地方停下,他們倆離得極近,近到無論是哪一方發(fā)動攻擊,另一方都不可能輕易躲過去的地步。 不過他們都沒有動手,伊修蘭覺得這可能是漫長的歲月以來,他與光明女神最心平氣和的一次相處了。 “不?!鳖櫯喂麛嘟o出了回答,“我從不期待忠誠,何來的失望怨恨?” “那么你創(chuàng)造人類,又是為了什么?”伊修蘭盯著她逐漸變黑的瞳孔,慢慢問。 顧盼笑了:“伊修蘭,你不會懂……大概是因為,我厭倦了當神吧?” 她停了會,突然向著伊修蘭伸出手:“世間神明,只剩下你我二人,而我們活得足夠久了……與我來吧,我?guī)闳タ匆磺械钠鹪春徒K結(jié)?!?/br> 理智警告著伊修蘭應(yīng)當殺了眼前的女人,但身體卻先一步背叛了他的意志,黑暗之神垂著眸去看遞到眼前的白皙掌心,扯了扯嘴角:“比起這些,吾更想看到人類的毀滅?!?/br> 更想看到你的毀滅。 顧盼讀懂了伊修蘭的未盡之言,但她只是無奈地笑笑,目光像是在看一個不懂事的孩子:“別鬧了,這不可能?!?/br> 伊修蘭眼里的諷刺更深:“那你還想做什么?吾對除此之外的事物不感興趣?!?/br> 顧盼輕輕揮了揮手,手腕翻轉(zhuǎn)間,憑空織出了一件黑色的斗篷,她展開來披在身上,戴上兜帽,小心地將發(fā)絲全數(shù)藏在黑色的帽檐下,只露出美麗的面容。 “你不是一直很好奇,我為什么對人類偏愛有加么?”她說,“我?guī)闳ト碎g看看?!?/br> 沒等伊修蘭拒絕,她繼續(xù)補充:“若是你得不到滿意的答案,我便隨你回神域去,你是要戰(zhàn)還是要殺,都隨你意?!?/br> 伊修蘭反問:“包括如何處置這些人類,你也隨吾?” 顧盼眉眼彎彎:“我不會讓你走到那一步的?!?/br> “愚蠢的自信?!币列尢m哼了聲,伸手打了個響指,原本遮蔽了天空的黑影在一息之間散了干凈,連一點痕跡也沒有留下,“不過,你這份天真倒也有些可取之處,吾便應(yīng)了你這一次?!?/br> 黑暗之神隨手改變了自己的容貌,化為了一個有著平凡面容的普通人類青年,身上華貴的黑袍勉強被他掩飾了一下,好歹沒有那么扎眼了。 兩個神明想去哪里,都是眨眼間的事,離開之前,顧盼沖希萊眨眨眼,示意他趕快動身,又望了眼城墻上佇立的圣騎士,微微啟唇,無聲地吐出三個字:回去吧。 她已經(jīng)不是光明圣女了,拖著這副相當于定時炸彈半吊子神軀,她也不知道能撐多久,不要為她浪費時間了。 回神殿去,繼續(xù)當那光明磊落的圣騎士吧。 ——艾倫從她的表情中讀出了這樣的意味,這個信息讓他幾乎目眥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