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節(jié)
——安蘇娜在離去的同時,亦將神帶離了這個世界。 她拋棄了所有人,遺棄了她曾經(jīng)煞費苦心保護(hù)的孩子。 沒有留下只言片語的解釋,就這么任性地、決絕地從這個世界中消失,再不留下一絲痕跡,也不給人們留下任何一點希望。 想到這里,芙諾雅長長嘆了口氣,低喃道:“就算生氣,也不要用這么殘忍的方法來懲罰別人啊……” 她話音剛落,旁邊就有一個男聲回答道:“你覺得這是懲罰么?” 芙諾雅聽到聲音,抬頭去看,只見坐在她對面、正批閱著公文的男人微一挑眉,舉手投足都透出雍容的氣度,他繼續(xù)說:“我倒覺得,這是她對人類最后的善意了?!?/br> 面對著這個身份尊貴的俊美男人,芙諾雅又打不得,只能沒好氣地諷刺:“尊敬的陛下,你是最大的受益者,當(dāng)然會覺得這是善意——畢竟光明女神都消失了,神殿存在的意義已經(jīng)被他們敬仰的神明親手推翻,皇室面前再也沒有任何阻礙,你怎么能不開心呢?” 芙諾雅不客氣的嘲諷并沒能讓男人動容,他甚至微微一笑,面色淡然地接下了這份指責(zé):“你愿意這樣想的話,我也沒有辦法制止?!?/br> 被他噎了一下,芙諾雅有些羞惱,眼神亦冷了下來:“路加,別以為幾句好話就能打發(fā)我,從前的賬我不找你算,是看在安蘇娜的面子上,既然她選擇離開,我也不想讓她走得不安生。但如果你主動翻舊賬,我不介意跟你慢慢清算!” 路加慢慢地將公文合上,動作間從容不迫,倒顯得芙諾雅的態(tài)度咄咄逼人了。 見他這個樣子,芙諾雅逼迫自己深吸了口氣,漸漸冷靜下來。 路加早就不是當(dāng)年的那個太子殿下,而她也不是當(dāng)初受制于父親的小女孩了,世事變遷,他們兩個都不可能返回到過去,那還揪著這些事做什么? 芙諾雅平復(fù)心情,看著眼前明顯成熟的男人,猶豫了會,終于問:“路加……神殿的人,你當(dāng)真要趕盡殺絕?” 她回想起來,這位新上任的烏諾斯皇帝在執(zhí)掌大權(quán)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收回了神殿原本享有的一切權(quán)力,連同賜予神職人員的特權(quán)亦一并取消了,這件事引起了軒然大波,來自于神殿的反對浪潮差一點就掀起了一場內(nèi)亂。 最后還是依靠血腥手段才鎮(zhèn)壓下去的…… 路加如實回答:“我不能留下禍患,神殿存在得夠久了。況且……”他意味不明地笑笑,“最不希望神殿存在于世的可不是我,而是那位被人們尊為女神仆從的圣騎士長閣下,你不會忘記了吧?” 芙諾雅皺起眉。 她怎么可能會忘記……在那場內(nèi)亂里,那個人殘忍地將所有持反對意見的神殿高層都屠殺殆盡,逼得神殿噤聲,直到現(xiàn)在,神殿總部里還殘留著揮之不去的血腥味。 安蘇娜的離開,似乎將那個人的魂魄也一同抽離了。芙諾雅雖然沒有親眼看到過那一夜的屠殺,那時候她仍被父親鎖在家中,但是即便沒有親臨現(xiàn)場,她都能遙遙感覺到神殿方向傳來的沖天的黑暗氣息。 那么濃烈的戾氣……仿佛想要將整個皇城都一齊拖入絕望的深淵之中。 光是回想起到那股氣息,芙諾雅都覺得骨髓發(fā)冷。 “那個人……不是失蹤了嗎……”她定了定神,拋開那些陰冷沉重的記憶,問。 路加手指點在公文上,若有所思:“那晚之后,我的確失去了他的行蹤,不過這幾天傳出了有人在彌月城附近見到他蹤影的消息。” “彌月城?”芙諾雅愣了愣,一時間不知該不該擺出意外的神色來,“還真像是他會去的地方?!?/br> 她心情復(fù)雜,沉默半晌,終于是輕輕嘆氣,低聲道:“所以我才說……安蘇娜就算生氣,也不必這么殘忍,我看艾倫都快瘋魔了?!?/br> 搖了搖頭,芙諾雅重新看向路加,道:“不說這些了,我今天來是跟你辭行的?!?/br> 路加撐著下巴,神色喜怒難辨:“你剛剛繼承了奧古斯都公爵的爵位不久,就要拋下頭銜離開了?” 芙諾雅哼了哼:“一個破頭銜,你愛削就削,給我也不稀罕,除了要替你到處背黑鍋,半點好處都撈不著,我腦子進(jìn)水才要留下來給你使喚呢?!?/br> 她可沒忘記自己那已經(jīng)去世的公爵父親是多么鞠躬盡瘁,反正她對政事一竅不通,與其留下來搗亂,還不如早早自覺地騰出位置來。 路加慢慢地斜睨了她一眼。這些年來,他完全褪去了青年時期的青澀,面上功夫更是修煉得滴水不漏,只要他不愿意,基本上沒有人能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芙諾雅一樣,她看著路加高深莫測的表情,就條件發(fā)射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眉頭狠狠皺起。 這就是她一直都沒法對路加產(chǎn)生什么好感的原因,畢竟誰也不愿意跟一個整天琢磨不透的人有很深的牽扯。而且最重要的是,當(dāng)初就是因為路加的告狀,導(dǎo)致父親將她禁足在家,她連安蘇娜最后一面都沒能見到! 不過她轉(zhuǎn)念一想,過了今天,自己就要跟這個討厭的帝王大路朝天兩頭走了,心情總算好了一些。 她拍拍背上的巨劍,威脅道:“不用勸我,你要是不答應(yīng),我就把你的皇宮捅出個窟窿來!” 哪知路加根本沒有為難她的意思,爽快地答應(yīng)了:“可以。” 一個沒多大用處的女公爵,與其放她在皇城里制造麻煩,還不如利索點將她請出去。本來就算芙諾雅不來,路加也有打算給她換一塊離皇城遠(yuǎn)點的封地。 芙諾雅狐疑地瞪了他一眼,見路加確實沒有反悔的意思,干脆利落轉(zhuǎn)身就走。 望著她招搖的紅發(fā)消失在門外,路加低下頭,望著手里厚厚的公文,拿著筆卻忽然失去了繼續(xù)批閱的動力。 “安蘇娜,緹婭……”他咀嚼著這兩個名字,忽而一笑,隨意將筆扔開,“真不知該說你是人類的庇護(hù)者,還是人類的災(zāi)難……” …… 離開皇宮之后,芙諾雅猶豫了一陣,最終沒有選擇立刻出皇城,而是繞了一大圈,特意去到神殿的總部。 自從女神離去,外加帝國對殘余神殿勢力的窮追猛打,總殿已經(jīng)荒廢很久了,以前每時每刻都有大批朝覲的信徒進(jìn)進(jìn)出出,現(xiàn)在卻連個人影都見不著。 芙諾雅從敞開的大門進(jìn)入,一直穿過回廊,走入位于最中央的大殿,沿途所感受到的只有死一般的寂靜。 她踏入正殿,剛一進(jìn)去就一眼望見了矗立在正中的雕像。 這座雕像是一個身穿白裙的女子,容貌美麗,嘴角微微彎起,勾出溫柔的淺笑,就連那長及腰間的銀發(fā)和彎彎繞繞的裙角都刻畫得栩栩如生。 芙諾雅站在雕像下,仰頭望了一會,張了張嘴,近乎無聲地喚道:“安蘇娜……” 她的聲音非常微弱,幾乎只剩下氣音,然而還是被人捕捉到了。 就在她剛出聲,幾乎同時便有一個清冷的聲音響起:“女神的名字并不是安蘇娜?!?/br> “誰?”芙諾雅一驚,反手抽出巨劍,卻見從雕像后繞出一個人,那人的容色是舉世無雙的美麗,白發(fā)垂在臉側(cè),蒼綠的雙眸宛如上好的翡翠,可惜那里面的神色太過寡淡。 “你不是安蘇娜身邊的那個精靈么?”芙諾雅臉上的戒備淡了些,可仍握著巨劍沒有放松,“……你怎么來這里了?” 白發(fā)的精靈瞳孔一動,視線移到女神的雕塑上,淡淡地道:“女神的名諱,為緹婭?!揪蜔o人所知,再過不久,這個名字或許就要湮沒于世間了?!?/br> 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是非常平淡的陳述句,仿佛從來沒有報以期待,所以也不會感到失望。 芙諾雅忍不住辯解:“我不會忘的。” 希萊沒有理會她的辯白,自顧自地凝望著女神溫和寧靜的面容,看著看著,他似乎也化為了女神身邊的一尊雕像,凝固在了原地。 見希萊不理睬自己,芙諾雅不由有些尷尬,她忍耐了一會,只能硬著頭皮沒話找話:“對了,既然你那么在意安蘇娜……光明女神,那為什么當(dāng)初精靈一族還會投奔黑暗?” 這個問題總算引起了希萊的反應(yīng),他奇怪地瞥了芙諾雅一眼,但還是回答:“我族從未背叛女神。” “可是傳說……” 希萊打斷她:“我知道你想說什么,傳出這個消息的起因是我族得知黑暗之神手上握有女神的一樣?xùn)|西,那件東西對女神來說非常重要……現(xiàn)在告訴你也無妨,那是女神的一對肋骨,失去了它們,女神就等于被剝奪了神身,活不久的。” “我們想盡辦法想從黑暗之神手中將女神的肋骨討回來,那個時候我們甚至顧不上幫助人類的同盟軍,族人整日追蹤著黑暗神的蹤跡,以至于人類軍隊節(jié)節(jié)敗退的時候,我們一族就被安上了叛徒的罪名?!毕HR低垂著眸,嘴角抿起,“……多可笑,后來真正投降了深淵的卻是人類,結(jié)果卻由我們擔(dān)了罵名?!?/br> “后來呢?你們找到了嗎?”芙諾雅第一次聽到萬年前的真相,她也有預(yù)感錯過了這次就再也沒機(jī)會了解了,于是抓緊問道。 “后來……”希萊神色冷淡,眸子里泛起微瀾,“自然是什么都沒找到。黑暗之神一直都在戲耍我們,直到他被封入深淵,我們都沒能從他身上找回女神的肋骨?!?/br> “……直到我這一代,好不容易將它找回,可是女神卻……”希萊停住了。 芙諾雅知道他想說什么。精靈一族對光明女神忠心耿耿,可等待了萬年終于盼回了她時,她也永遠(yuǎn)地離開了。 這一次,無論多么竭盡全力,無論再等多少個萬年——她都再不會回來了。 芙諾雅心里不是滋味,但她又莫名覺得,不管是哪種安慰,對于眼前的白發(fā)精靈而言都是一種褻瀆。 最虔誠的信仰才配得上最圣潔的神明,比起精靈一族,人類要檢討的地方多了去了。 所以她只是再望了雕塑一眼,悄悄地轉(zhuǎn)過身,悄悄地離開神殿,將這一方安靜的天地留給了悼念的精靈。 芙諾雅離開了很久之后,保持著仰頭凝望姿勢的精靈才微微一動,修長的手指撫上女神的裙擺——在他的觸碰之下,雕像轟然倒塌,碎成了千萬片,化作無數(shù)塵埃。 希萊cao縱著風(fēng)將這些四散的碎末收集起來,小心翼翼地籠在掌心之中。 “女神,人類的世界太過污穢,您不應(yīng)停留在此處?!毕HR低下頭,白發(fā)掩去了眼里的神色,“我?guī)ノ易宓氖サ亍欢〞矚g那里的?!?/br> 沒有人回應(yīng)他,只有輕風(fēng)簌簌作響。 但希萊卻像是得到了誰的回應(yīng)似的,抿出一個微小的笑容:“女神,我終于能……迎接您回去了?!?/br> …… 后來的日子里,芙諾雅一直在流浪。 烏諾斯大陸足夠廣闊,或許她一輩子都無法踏足所有地方,但也正是這樣,她每天都能看到新的風(fēng)景,雖然有時候過得不是太好,但比起之前被父親囚禁在皇城中的日子卻是自由多了。 在漫長的歲月里,她甚至還見過一次艾倫。 不過那時候她幾乎都快認(rèn)不出那個人了——曾經(jīng)蔚藍(lán)如大海的深邃雙眸完全被猩紅的血色所覆蓋,曾經(jīng)耀眼如陽光的金發(fā)亦被染成了墨黑,曾經(jīng)開朗活力的面龐被陰冷與戾氣所取代,如果不是那張臉俊美依舊,芙諾雅還以為換了個人。 那時候神殿早已成為了過去的歷史,烏諾斯帝國在路加的治理下煥然一新,人們雖然還殘留著信仰光明女神的習(xí)慣,但這種信仰早已無法成為cao縱人心的工具了。 被女神拋棄的人們,懊悔過、哭泣過、怨憤過,最終都只能按部就班地生活下去——向著女神所期望的未來繼續(xù)走下去。 黑暗與光明也不再是絕對的對立,但芙諾雅看見艾倫的時候,還是被他身上濃烈到快要實質(zhì)化的黑暗氣息給震懾到了。 “你怎么將自己弄成這副樣子!”芙諾雅忍住了拔腿而逃的念頭,強(qiáng)忍著滿身不適,試探性地勸說,“看到你這樣,安蘇娜她一定很難過的……” 艾倫面無表情,芙諾雅甚至沒法從他身上感受到一絲鮮活的氣息——他雖然站在那里,還活得好好的,但給人的感覺卻像是死了一般。 不知怎么的,芙諾雅心中浮起淡淡的悲哀,她吸了口氣,嘗試著繼續(xù)勸他:“你是安蘇娜的守護(hù)騎士,你這樣放任自己墮落,這不是對她的背叛么?” 出乎意料地,艾倫回應(yīng)了她:“那又如何?我變成了這樣,她不也還是沒有回來?” 芙諾雅一怔。 聽艾倫話里的意思……好像他是故意將自己弄成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只為了讓安蘇娜看不過去,從而回來教訓(xùn)他? 芙諾雅震驚于他這種想法。 艾倫眼中紅光浮動,遠(yuǎn)遠(yuǎn)望去像盛了一池鮮血,黑發(fā)在風(fēng)中飄揚:“女神拋棄了我,便證明我有罪。既然她不肯原諒,不肯再看我一眼,我又何須洗清罪責(zé)?” 他滿身戾氣,但表情卻是很平靜的:“墮入地獄,是我罪有應(yīng)得?!?/br> 芙諾雅眼睛酸澀:“你不要這樣,我知道安蘇娜的,她絕對不會想看到你懲罰自己……” 然而,她只得到一個字:“滾?!?/br> 自那次之后,芙諾雅再也沒有看見過他。 曾經(jīng)的圣騎士、神殿的光輝典范、光明女神最忠誠的仆從,就與他的女神一起消失在世間,再無蹤影。 而芙諾雅接著又走過了許許多多的地方,后來甚至有一些吟游詩人將她的游歷編成了詩歌傳唱四方。 初次聽見唱誦自己的詩歌時,芙諾雅內(nèi)心是好笑的,她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哪里值得被這樣夸贊? 真正值得讓所有人銘記的,在她心中只有一個。 于是她找到了一位聲名顯赫的吟游詩人,對他說:“我希望你為一個人編頌贊歌,她的功績無可比擬,應(yīng)當(dāng)永垂不朽,我不想看到時光抹去她存在的痕跡。” 聽見了那個人的名字后,這位吟游詩人二話不說就答應(yīng)了。 芙諾雅手頭上掌握著第一手資料,根據(jù)她提供的信息,詩歌很快就編寫出來了。由于芙諾雅的貢獻(xiàn),吟游詩人大方地讓她代為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