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jié)
我轉(zhuǎn)頭去看,說話的是一個大約五十歲上下的大嬸??匆娢液婉R大叔在這里翻箱倒柜的,大概以為我們是賊。不過因為她這一問,就說明她是認(rèn)識原本住在這的老大爺?shù)?。假如我們真是賊,大多數(shù)人經(jīng)過,知道這屋里沒什么可偷的,大概也不會像這位大嬸一樣就這么走過來質(zhì)問,也正因為如此,我?guī)缀蹩梢钥隙ㄋ粌H認(rèn)識這個老大爺,而且關(guān)系還比較好,至少是一個關(guān)心這個老大爺?shù)娜恕?/br> 我對大嬸說,阿姨你誤會了,我是一個修道的人,這位大叔是你們下邊不遠的地方,那個剃頭匠。大嬸疑惑地看著我們倆,我和馬大叔也滅了煤油燈走到屋外,好讓大嬸看清馬大叔和我的樣子。馬大叔在這一帶擺攤已經(jīng)很長時間了,這個大嬸雖然不是他的顧客,但是常常來來往往還是認(rèn)識馬大叔的,但是這并不能消除大嬸的疑慮,她看我們走出門,于是自己后退了兩步,警戒地說,修道的人?你們到這里來干什么? 于是我告訴大嬸說,阿姨不瞞你說,這老大爺雖然去世了,但是走得有些不干凈,這已經(jīng)影響到了這位馬大叔。老大爺是馬大叔的熟客,相識就是緣分,馬大叔心腸好,于是就請我來,看看有沒有辦法讓老大爺安安心心走。 這其實是因為我的經(jīng)驗不足,如果換成師父那種老狐貍的話,三言兩語就能把這個大嬸忽悠過去,但是我一慌張,就實話實說了,甚至在說出口的時候,并沒有想過這大嬸會把我們當(dāng)成什么人看。 不過令我意外的是,這大嬸聽到我說的這些后,臉上竟然閃過了一種悲嘆的感覺。因為大多數(shù)人如果聽到我這么說的話,第一反應(yīng)一定是不相信和懷疑的。我的實情相告,刺客聽起來是那么荒唐。但大嬸的表情讓我意外,于是我就問她說,阿姨,是不是你也遇到過這件事? 大嬸看著我,欲言又止,然后她突然轉(zhuǎn)身就走開了,我喊了她幾聲,她也并不回頭。 馬大叔著急地問我,現(xiàn)在怎么辦?我說還能怎么辦,這阿姨的表情說明她知道一些事,按照歲數(shù)來說的話,她應(yīng)該不是這老大爺?shù)挠H屬,而且這么巧出現(xiàn)在這里,說明她一定是這附近的街坊。如果她都能夠遇到和你類似的事情的話,那周圍的街坊早就有所耳聞了。 于是我說,走,咱們打聽打聽去。 我關(guān)上老大爺?shù)姆块T,順著巷子往深處繼續(xù)走。很快就看到一群大媽大嬸湊在一起說話聊天,其中就有剛剛的那位大嬸。她看見我們來了,這次卻沒有再轉(zhuǎn)身離開,而只是看著我們。就在我們距離這群大媽大嬸大約十來米的時候,她們突然停止了討論,二叔齊刷刷看著我們。 這個動作明確地向我傳達了一個信息:這些人都是知情人,并且已經(jīng)知道我和馬大叔到這里來是干什么的。果然,當(dāng)我們再走近一點的時候,其中一個歲數(shù)更大的大媽就問我說,小娃兒,你們來找張老頭干什么? 我和馬大叔這時候才知道,那老大爺姓張。于是我再次跟大媽們說了一次情況,依舊沒有撒謊騙人。說完以后,我問大媽,根據(jù)我們的判斷,這張大爺已經(jīng)去世了兩個多月了,但是在他去世之后,應(yīng)該還不斷有人陸陸續(xù)續(xù)地看到過他,如果各位阿姨有這種情況的話,希望你們能夠告訴我,這樣我也能盡快讓老大爺走得安心一些,如果不是的話,也麻煩你們跟我說一下老大爺?shù)那闆r,我好去找更多的線索,謝謝阿姨們了。 在場的眾人沉默了片刻,最早那個大嬸就突然開口對我說,小伙子,我們這里所有人,都認(rèn)識張老頭,也的確像你說的那樣,在這些日子一來,不斷見到過他,但是最近這一個月,基本上就沒見到了。我們最初見到他的時候,只是覺得他的舉止有些不正常,出于街坊之間的互相關(guān)心,于是那天我就到他家里去看了一下,卻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在自己床上斷氣了,而且斷氣了很長時間了。 第二十三章 .孤寡老人 大嬸接著說,當(dāng)時自己察覺的時候也是嚇壞了,就趕緊通知了周圍的街坊們,大家都是熱心人,幫忙找來了醫(yī)院的人,檢查后發(fā)現(xiàn)老人已經(jīng)死了有一陣子了,但是由于天氣寒冷,尸體的腐敗程度并不高。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著,但是很多人紛紛表示,自己就是這幾天還見到過張老頭在這附近晃悠,自己還問他為什么不去上工,他也不理。 在這樣的議論下,很快大家就得到一個結(jié)論,不少人看到的那個張老頭,其實是張老頭的鬼魂。于是大家都很害怕,醫(yī)院幫忙聯(lián)系了民政和殯儀館的人,但是需要通知家屬才有辦法核實身份和死亡撤戶,然而這張老頭在這里生活了二十幾年了,知道他有個兒子,卻從來沒人見到過他的兒子,也沒人聯(lián)系得上。 于是街坊們湊錢給張老頭做了喪事,并交給民政的工作人員,以三無人員的身份,送去火化,集體埋葬了。 大嬸告訴我,本來大家都知道自己或多或少的撞鬼了,但是張老頭生前為人和善,和街坊們也關(guān)系很好,所以大家也都談不上有多害怕。不過在火化后不久,卻又再次有人看到過張老頭大晚上在這青石板路上晃悠,在明知對方已經(jīng)死亡的前提下,那就特別嚇人了。 說完大嬸朝著坐在一邊正在削土豆的另外一個大媽。這大媽接過大嬸的話告訴我們,自己就是當(dāng)天看見張老頭大晚上在晃悠的那個人,她當(dāng)天洗完衣服就打算把水倒到門外的排水溝里,遠遠就看見一個微微駝背的人影從巷子的一頭走到另一頭,然后又回頭走了一遍。當(dāng)時大媽還沒察覺到那是張老頭,還以為是哪個家伙喝醉了酒,于是就好奇多看了一會兒,但是很快那個人影就朝著張老頭的屋子走過去,繼而直接穿過門板,消失不見了。 這下子大媽就嚇壞了,趕緊跑回家里,蒙著被子大念了一陣阿彌陀佛。從那天開始連續(xù)好多天,自己都沒能好好睡覺。我問大媽說,您家住在哪兒?大媽朝著身后一指,說這不就是我家嗎?于是我站在她邊上,朝著巷子的盡頭張望,發(fā)現(xiàn)這個位置恰好能夠看見小巷的拐彎處,而那個地方,恰好就是張老頭的家。 街坊們繼續(xù)七嘴八舌地說著,就好像一些老掉牙的玄話,互相之間早就聽膩了,突然來了兩個外人,于是就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了。此刻的大媽大嬸們,早就忘了我和馬大師剛才擅闖民宅這件事,這為我的調(diào)查增加了不少依據(jù),我也深知,從這些了解張老頭的街坊口中,可以得知更多他的情況。 于是我問大媽大嬸們,這張老頭平日里靠什么維生?聽各位阿姨說的,他沒有親屬,但是總得生活。他家里的情況我剛剛已經(jīng)了解過了,基本上就是家徒四壁。那它的生活怎么得到保障? 削土豆的大媽跟我說,保障什么呀?有了上頓沒下頓,街坊們都看他是個孤寡老人,平日里或多或少地幫襯著,誰家里有多余的糧食,就給他送一點過去,他一個老頭也吃不了多少,平日里不煙不酒,也花不了什么錢,到是他總穿著他那一身干凈以上,胡子頭發(fā)也修剪得整整齊齊,這人吶,就是愛干凈,街坊們有誰生瘡害病了,他也是著急地跟自己家里人似的,慌慌張張地跑上跑下,幫著做飯,幫著找大夫,他耳朵不好,跟他說話也聽不明白,只知道傻乎乎地笑… 大媽說到這里的時候,突然感傷了,停下手里正在削土豆的動作,手里抓著刀就開始在袖子上擦眼淚。她這一哭不要緊,周圍的幾個大媽大嬸也都跟著感性起來,紛紛抽噎著鼻子,開始抹眼淚。 這人啊,就是這樣。一旦悲傷上了心頭,就容易以哭來作為宣泄。這一哭吧,就喜歡跟人說說心事??裳矍斑@一群大媽大嬸如果要拉著我說心事,那還不得說個三天三夜沒玩沒了?。坑谑俏亿s緊插嘴問道,那他這么愛干凈,錢從哪里來,也都是你們在接濟嗎? 幸好我這一打岔,才沒讓這一片悲鴻繼續(xù)下去。大媽說,張老頭在望龍門碼頭當(dāng)雜工,也就幫貨船上下挑沙子啊,挑煤什么的,干點體力活。他這么瘦弱的身板,干活肯定不如那些年輕人,所以錢也沒掙到幾個,碼頭的人都看他是個孤寡老人,又耳朵失聰,都同情他,所以讓他跟著干,能干多少干多少吧。 這時候,之前那個大嬸就說,這張老頭每天早出晚歸,揣著幾個饅頭就當(dāng)飯菜了。下了工也不回家,就在碼頭上坐著,直到天快黑,沒船進出港了,才會回家。 大嬸的這番話引起了我的注意,如果說一個人工作累了,休息片刻也就行了,這張老頭為什么要一坐就坐到晚上?而且一定是等沒有船來了才肯回家?他為什么偏偏要選擇碼頭去上工?又為什么偏偏要等著船?難道是說,他是在等某個船靠岸,而那個船上有他在乎的人嗎? 我突然想到,剛才那大媽說,這張老頭死的時候聯(lián)系不上家屬,但是大家聽說過,他是有個兒子的,但是誰也沒見過。難道說,張老頭是在等他兒子? 可是我在張老頭的家里,看到圓光里的顯像,卻是一桿步槍,這線索和我的猜測明顯不符啊。想了很久我依然一頭霧水,原本一個我認(rèn)為很簡單的出單,刺客卻出現(xiàn)了這么多客觀因素,讓我竟然不知如何判斷。師父告訴過我,雖然對待鬼魂的方式最終都是一樣,但是可以根據(jù)他們的具體情況而選擇不同的途徑,例如惡人就應(yīng)該受罰,好人就應(yīng)該走得好一些之類。師父說,不用去了解你將要帶走的這個人,但是你應(yīng)該盡力去化解它的執(zhí)念,這是積德的事,人家做鬼都會感激你的。 所以我一直堅持這么做,除非是毫無頭緒毫無進展,我才會選擇最常見的方式,將張老頭超度往生。 眼看從大媽大嬸這里也得不到更多的線索,我和馬大叔也就告辭了朝著原路返回。路過張老頭家的時候,馬大叔還是沒忍住,于是開口問我,現(xiàn)在應(yīng)該怎么辦,你還要繼續(xù)調(diào)查嗎?還是說直接做法事把這件事給徹底解決了。 其實我的法事并不兇狠,畢竟我還沒到師父的那種境界。而且對待這件事的整個過程,我都是按照規(guī)范在執(zhí)行,兵馬也帶路了,圓光也給出線索了,只不過是我自己看不懂這個線索罷了,所以我怎么能就這么草率地,把這件事就完結(jié)了呢? 不行,我不能這么做。于是我對馬大叔說,你就在這里等我,我去找個人,很快就會回來。沒等他答應(yīng)我就跑出了巷子。 我要去找的人,就是師父前陣介紹給我的那些江湖異士之一,王承乾先生。他的師承是普庵法,這是一種民間的法派,似乎是不分是佛還是道,因為佛教和道教,都是有普庵法的存在的。然而王承乾先生卻是幼時就從師,學(xué)習(xí)本派法門后,十四歲就開始行走江湖。但是聽師父說,這人有過一段奇遇,據(jù)說是在王承乾先生十六歲那年,有一晚睡覺發(fā)夢,夢見了伏虎羅漢的真身,而這伏虎羅漢,在夢里傳授了他天眼之術(shù)。 師父說,這些王承乾從來沒有自己親口承認(rèn)過,但是每當(dāng)別人問起,他也只是微笑,不做正面回答。羅漢托夢這種事以往也曾聽說過很多次,但是大多數(shù)人都只是在口傳,并沒有任何辦法去證明是否真的存在這種事。而王承乾先生的不承認(rèn)也不否認(rèn),恰好就給啦江湖上的人更多傳聞的話題。但是師父告訴我,這王承乾先生,還真就是一夜之間開了天眼,至于究竟是不是羅漢托夢,誰都說不好。 我是晚生后輩,這么冒失地去請一個老前輩來相助,這本身是不合理的。按照江湖規(guī)矩,如果我要尋求前輩的幫助,至少是要我先告知我的師父,然后再給對方老前輩帶去消息,說我?guī)煾敢呀?jīng)知道這件事了。否則的話別的師父一般是不肯幫忙的,因為如果幫了我,就算是在幫我自己的師父教育弟子,顯得我的師父無能,老前輩得罪人,師父臉上掛不住。 可是當(dāng)時我并沒想太多,只是覺得王承乾先生是可以幫忙的,按照師父說的,這次的出單,是我重拾信心的一次,我必須自己解決。 在王承乾先生家里,我氣喘吁吁地表明了來意,我遇到的事在他看來簡直就是小兒科,于是他玩笑一般地說,我說這林道士也真古怪,每天就鉆研自己那點唱戲的長短,這么容易的小事都不好好教徒弟。他這一說我就尷尬了,于是沒有說話。他大概察覺到我的尷尬,于是對我說,哈哈哈,我開玩笑的,林其山是老朋友了,這個忙必須幫。我也笑笑說,我當(dāng)然知道是在開玩笑,只是沒那么好笑而已。 王承乾先生對我說,你這件事我就不親自去,我讓我徒弟跟你一塊兒去,他學(xué)習(xí)的時間跟你差不多久,但是入師的時候就比你年輕很多了。說完他朝著屋里喊道:大毛,你趕緊出來,去幫師父辦點事去! “噢!”屋里傳來一個聽上去很稚嫩的聲音。很快就跑出來一個小男孩,大約十三四歲的樣子,問王承乾先生說,師父,干嘛呀? 這個小男孩,小名叫大毛。8歲拜師,10歲開眼。如今,還不滿14歲。 第二十四章 .天目童子 跟隨師父的這些年里,我其實早已深知,這個行業(yè)里道行的深淺,并不是以歲數(shù)來作為衡量標(biāo)準(zhǔn)的。只不過看到眼前的大毛的時候,我還是有些驚訝。 他個頭矮小,人也特別瘦,都14歲的孩子了,聲音卻還依舊是童聲??瓷先?,就跟十一二歲的小孩子差不多。 我倒并不質(zhì)疑大毛的本事,王承乾先生并非輕浮的人,既然讓大毛來幫忙,想必一定是有過人之處,畢竟他是大毛的師父,他是最了解自己徒弟的人。 于是我半蹲著身子,跟大毛說,小兄弟你好呀,等下跟我去一個地方,幫一下我的忙好嗎?我之所以要半蹲著身子,是因為大毛實在比我矮了太多,我不得不用一個對小孩子的方式來跟他說話。 王承乾先生對我說,這孩子從小跟著他奶奶長大,爹媽都不知去向了。他的奶奶是我的一位善信,早年我也曾經(jīng)搭救過他家里。但是后來他奶奶去世了,孩子無依無靠,本來該登記到國家撫養(yǎng),我看他可憐,就偷偷帶了他出來,那時候他剛好8歲,這些年就一直跟著我學(xué)手藝。 大毛一直眼巴巴的望著我,似乎是他一貫見到的師傅們,都是跟王承乾先生差不多歲數(shù)的人,而我也算是個年輕師傅,所以見到我的時候,他還是有些好奇。王承乾先生接著說,你看著孩子,他個頭比別的同齡孩子要矮小一些,看著也更加瘦弱,我剛收下他沒多久這孩子就生了一場大病,耽誤了營養(yǎng),脫了大半年,好了以后,就發(fā)育比起其他孩子來,更加遲緩了。 如果不是王承乾先生說這孩子是因為生病的話,我可能還真要以為大毛在王承乾先生家里吃不好睡不好呢。王承乾先生對大毛說,大毛啊,你跟著這位師兄一起去一趟,聽師兄吩咐,師兄是沒有天眼的,你可以幫他看著。這件事你要替師父辦好了,否則的話,你就別回家! 王承乾先生說的話聽起來貌似嚴(yán)厲,但卻處處透著一種慈愛和驕傲。早前師父在帶著我拜訪的時候,我是知道王承乾先生是有家有孩子的,他的孩子比大毛還大幾歲,但是他卻沒有教自己的孩子學(xué)習(xí)他的本事,而是送他去上學(xué)。作為一個江湖上的老師傅來講,自己的一身手藝如果沒了傳承,那將是畢生憾事,大毛正是填補了這一點,也許王承乾先生才這么器重,盡管我今天才第一次見到大毛,我也明白,這個其貌不揚,甚至看上去發(fā)育不良的孩子,必然有天資過人之處。 這個時候王承乾先生讓我到門口候著,他要跟大毛交代一下今天的事。我尋思他應(yīng)該是要告訴大毛這件事該怎么著手,而師徒之間的這種口傳,外門派的人當(dāng)然是不要參與。很快大毛就走了出來,他身上挎著一個帆布質(zhì)地的斜挎包,上面有一個毛主席的頭像,下邊寫著幾個大字:為人民服務(wù)。 回望龍門的路上,我和大毛基本上都沒怎么說話,只是匆匆趕路。大約半個小時的時間,我們回到了張老頭的家。馬大叔在門口已經(jīng)等了很長時間,看見我回來了,先是一陣高興,因為我沒有臨陣脫逃。但是看著我?guī)Я藗€小孩回來,又有些吃驚,于是他不解地問我,這…這小娃兒是來干嘛的? 我告訴馬大叔這是我請來幫忙的人。馬大叔大聲說,你這不是在瞎胡鬧嗎?我還以為你請了個什么大師回來,這么個小孩能幫上什么忙?別添亂就不錯了! 大毛看著馬大叔,看上去有些不高興,但是他還是沒說話,只是默默朝著我靠近了幾步,站在我的背后。我趕緊對馬大叔說,馬大叔你別這么說,人不可貌相,這小師傅可是有本事的人。我既然找了他來,自然是有道理的。 于是馬大叔不說話了,一臉不信地站在邊上。我對大毛說,剛剛你師父都跟你說了情況了吧?大毛點頭。我說那你現(xiàn)在知道怎么做了嗎?大毛說,讓我先看看鬼魂的狀態(tài)再說,一般來講,只要它還在這附近的話,我就有辦法知道。我說好,那現(xiàn)在就開始吧,大毛你記住,剛才我的圓光術(shù)里,顯影是一桿步槍,所以任何跟這個東西有關(guān)聯(lián)的信息,你都要記下來才行。大毛點點頭,朝著張老頭的屋子走去,路過馬大叔身邊的時候,他對馬大叔揮了揮手,然后說,這位叔叔,你讓讓,別添亂。 我沒忍住在一邊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馬大叔站在那兒氣得眉毛都快飛起來了,但還是很不情愿地挪開了步子。 我跟著大毛走進屋子,幫忙點燃了煤油燈。當(dāng)下雖然已經(jīng)過了中午,但是屋里依舊是一片漆黑。大毛讓我?guī)退衙河蜔襞e高一點,這樣整個屋子就能夠看得稍微清楚一點。大毛站在屋子中央,分辨出東南西北后,按照南、北、東、西的順序依次轉(zhuǎn)身,每轉(zhuǎn)身一次,就用雙手好像捧起水洗臉一樣的姿勢,在臉上搓揉了幾次,每次的最后一步,都是用手指揉著自己的眼皮。如此四次之后,他睜開眼睛,雙手手指交叉合攏在一起,但是兩只手的拇指和食指卻是指尖相扣。如此一來,他雙手的拇指和食指四根指頭,就組成了一個眼睛的形狀。 這個手印我是知道的,書里看到過,這叫做“天目印”,通常有天眼或者開過天眼的師傅,常常會結(jié)這樣的手印,透過那個手組成的眼睛,據(jù)說是可以看到很多我們平常rou眼無法看見的物質(zhì)。 上次拜訪王承乾先生的時候,我曾多嘴一問,說所謂的天眼,是不是就是陰陽眼,可以看見鬼魂。但是王承乾先生卻跟我說,天眼比陰陽眼的級別更高,陰陽眼大多是跟個人的體質(zhì)或者命道而決定,例如有些人身體不好,這類人就屬于比正常人更加接近死亡的人。所以對于死亡后的另外一個世界來說就更為熟悉。但是天眼卻是需要學(xué)習(xí)和練習(xí)的,陰陽眼只能看見鬼魂,并且可以很具體地看見鬼魂的形態(tài),例如是有腦袋還是沒腦袋,相貌猙獰還是不猙獰,非常具象。天眼卻可以看見六道眾生,上至天官神佛,下到妖魔鬼怪,都可以看見。不過卻并非一種具象的形態(tài),而是一種圓圓的,類似能量球的東西。 某種程度來說,開天目和圓光術(shù)有那么一點類似,因為他們看見的六道眾生,都是以一種圓光的狀態(tài)呈現(xiàn),區(qū)別只在于大小、光暈的強弱,以及本身的色彩。而這些就是區(qū)分眾生的狀態(tài)。例如神佛在天眼看來,是金色的圓球,周圍伴隨著一圈彩虹的光暈,高僧、真人在天眼看來,是凈白色的圓球,周圍有漫射狀的霧氣。普通人死后的形成的鬼魂,在天眼看來,就是一團灰白色的圓球。 大毛將結(jié)印的雙手高舉到自己的腦門心子,然后口中念道:“祖師在上,弟子在下,上帝有敕,令吾通靈,擊開天門,九竅光明,天地日月,照化吾身,速開大門,變魂化神,急急如律令!” 接著大毛就把手放在自己的眼前,開始四周查看。這是我第一次親眼看見有人用天目術(shù),覺得很是新奇,但當(dāng)下最要緊是查事,我也就沒有發(fā)問。大毛看了兩三分鐘后,放下手來對我說,這里是有一個灰白色的鬼魂,應(yīng)該就是你說的那個老爺爺,他一直在床頭的附近轉(zhuǎn)悠,我心里默念讓他過來,他也不過來。 我問大毛說,如果他不過來,就沒辦法把事情問清楚對嗎?大毛說是的,一般來講天目是看到六道眾生,具體如果要問事情的話,需要對方的配合才行。而且天目術(shù)不用把自己要問的內(nèi)容說出口,而是在看見它們之后,心里與之溝通就行,只需要心無雜念,且對方?jīng)]有惡意,那就很容易查明。 我走到張大爺床頭的位置,問大毛說是在這里嗎?大毛說是的,它一直在這里轉(zhuǎn)悠,所以這里恐怕有什么古怪。我說可是剛才我已經(jīng)把這間屋子全部翻找過了,除了一堆破爛東西之外,其他的什么都沒有。大毛走到我身邊,也開始翻找起來。他讓我先站到一邊,一邊找,一邊自己結(jié)印查看著,最后,他拿起床上的那個糠枕頭來,遞給我說,這枕頭你檢查過嗎?我說檢查過。他說可是我拿起這個枕頭的時候,這個鬼魂就跟著枕頭走,說明這枕頭是關(guān)鍵所在。我不解地結(jié)果枕頭,再一次仔細檢查起來。 這一次,我察覺到枕頭的套子上,有一個顏色看上去差不多的補丁。因為里頭塞的是糠殼子,于是我稍微用力按了一下,這次,我摸到了一團yingying的東西。我和大毛對望一眼,大毛說,拆開來看看吧,人都死了,這也是唯一的法子了。 于是我拆開補丁上的線,把手伸到枕頭里尋找著。很快我摸到一個有些硬的東西,拿出來一看,是一個用牛皮紙包起來的小包,打開一看,發(fā)現(xiàn)里頭有一些糧票和紙幣,其中還有一些解放前的法幣,大多是5000面值的。除此之外,還有大約十幾封沒有拆封的信件。 第二十五章 .慈父家書 我把錢幣和糧票放到一邊,開始看這些信件。如果說這些都是別人寄給張大爺?shù)男诺脑?,他沒理由不拆開才對。難道是因為他本身不識字?但即便如此,拆開了請認(rèn)識字的人幫忙讀一下也就行了呀。于是我注意到信封上的地址,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些信都是張大爺寫了寄給同一個人的,從戳下的郵戳來看,這些信已經(jīng)寄出過,但是卻被退了回來。 在那個年頭,如果書信雙方并不是經(jīng)常見面的話,信件是最主要的聯(lián)絡(luò)方式,不過如果寄出的信件被退回,無非只有兩個原因,要么是地址錯誤,要么是查無此人。 而張大爺?shù)倪@些信,都是寄給某某軍區(qū),某某部隊,某連某排的張春生。這個張春生,應(yīng)該就是大家口中說的,張大爺那個誰也沒見過的兒子。如果說一個人因為搬家而換了地址,那也許找不到人還有可能,但是部隊的地址,就算第一次錯了,打聽一下也就能夠核實。 如此一來,似乎目前掌握的所有線索此刻都串聯(lián)了起來,水碗里顯影的那桿步槍,正好對應(yīng)了軍隊的屬性。而地址上的某連某排,說明這位“張春生”只是一個士兵而不是軍官。那年頭,士兵的標(biāo)準(zhǔn)配槍,就是步槍。然而信件被退回,顯然不是因為地址錯誤,而是查無此人。 大毛問我,這些信你需要拆開讀一下嗎?大毛之所以這么問,是因為他覺得事情雖然到了這個地步有了一個較大的進展,但是細節(jié)上依舊很模糊。尤其是張大爺留下來的原因,難道是因為這一堆被退回的信嗎?若是試想一下,一個人寫信給自己的兒子,無非就是希望兒子回信報個平安,至少也該有個音訊。兒子的音訊沒有了,老人的離世,自然也是不安心的。于是我對大毛說,我現(xiàn)在拆信看看,你幫我在天目印里看著鬼魂的動靜,如果我拆信讓他不高興的話,那咱們就把信燒給老人,這件事也算是結(jié)束了。 大毛點點頭,雙手結(jié)印看了起來。我按照郵戳上的日期,從最早的一封開始,緩慢地把信撕開,一邊看著大毛,大毛告訴我,你放心拆吧,這老爺爺?shù)墓砘晁坪鹾芷届o,比剛才還更加平靜。于是我這才知道,張大爺之前在床頭晃悠,其實就是在給我們指引,希望我們找到信并閱讀,這樣他的故事和心愿,才能被我們知道。 最早的一封信已經(jīng)封皮破舊,日期上寫著1946年。那個時候,我才3歲。我花了很長時間閱讀完這十來封信,期間我甚至沒注意到大毛和馬大叔又吵了一架。看完之后,我才算徹底明白了一切。 這個叫“張春生”的人,就是張大爺?shù)膬鹤?。?944年的時候,瞞著家里人,謊報了年齡參軍了。張大爺當(dāng)時還并沒有住在現(xiàn)在這個地方,但是自己一覺醒來后,發(fā)現(xiàn)兒子已經(jīng)不見蹤影,于是四處尋找。因為自身有殘疾,和人溝通起來就非常吃力,好不容易才從碼頭上的人打聽到,孩子前幾天就跟著一群新征入伍的新兵,從碼頭集體坐船離開了。而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已經(jīng)是四天之后了。 在當(dāng)時的那個年代,重慶城還處在國軍統(tǒng)治的時期,那也就意味著,張春生參加的軍隊,并非當(dāng)下執(zhí)政全國的軍隊。而且張大爺自己也是軍人出身,所以他知道,就算此刻找到了自己的兒子,也無法再讓他回家,因為那叫做逃兵,是要被槍決的。在兒子從軍后兩年,自己才從以前部隊的人口中,打聽到了兒子的部隊。 于是張大爺開始給孩子寫信,但是都被退回,因為部隊里沒有這個叫“張春生”的人,于是張大爺心想,既然孩子參軍的時候是謊報了年齡,那很有可能連名字都是假的,自己不知道他用的哪個名字,自然是找不到的。但是他還是堅持時不時就給孩子寫一封信,存著僥幸的心理,萬一兒子哪天看到來信中有一個收件人為“張春生”的,他也就知道是自己給他寫信了。 最后一封信的時間,在1950年三月。此后就沒有再寫信了,因為如果張春生沒有叛逃投敵,或者沒有戰(zhàn)死沙場的話,從這個時候開始,也已經(jīng)找不到這支部隊了。從那個時候開始,張大爺就每天都在碼頭上坐等,因為仗打完了,兒子又不是什么軍官,也該從部隊退下來了,他沒有別的去處,也許會回到家鄉(xiāng)來。張大爺在碼頭找了一份雜工,用來維持自己的生活,每天下工后,都風(fēng)雨無阻地坐在碼頭等到最后一趟船靠岸,期盼著兒子哪一天還會從離開的這個碼頭回來,他把自己打扮得干干凈凈的,希望兒子見到自己的時候,還是當(dāng)年的那個樣子,只是老了一點。然而這一坐,就是十多年。 看完信以后,心里的那種感覺說不上來。算是遺憾吧,畢竟我就算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我也沒辦法幫張大爺聯(lián)系到他的兒子,畢竟不知道張春生究竟是已經(jīng)戰(zhàn)死了,還是被俘了,或者跟著國軍撤退去了臺灣。 除了用水碗圓光術(shù)的問米之外,我沒有別的法子可以跟亡魂進行溝通,且問米也只能我給出選擇,和它們一問一答。大毛也只能看到,并在對方配合的情況下才能和亡魂交流。眼下若是做超度法事,把信燒給張大爺?shù)脑?,雖然我有信心安然地送他上路,但這對于張大爺來說,終究是一件巨大的憾事。他死后選擇留下,就是為了找到兒子,我若是送他走,他的執(zhí)念終究是未能消除。 于是我決定再問一次米,我問張大爺?shù)耐龌辏羰悄阍敢飧蚁茸咭徊?,你的信件我暫且保留,將來無論如何都替你打聽到張春生的下落,不管是生是死,都會在你的靈前給你一個交代。如果愿意的話,七顆米沉下三顆浮起四顆,然后再浮起來一顆。 這次問米我問了兩次才收到回應(yīng),很顯然,張大爺對于我給出的選擇非常猶豫。但是他終究知道自己已死,就算真的等來了兒子,也只是墳頭前的祭拜罷了,答應(yīng)我的選擇,無非就是個時間早晚的問題。 于是在第二次問米之后,張大爺答應(yīng)了我。我把我了解到的情況走到屋外告訴了馬大叔和大毛,兩個吵得不可開交的人,都認(rèn)為這樣做應(yīng)該是最好的辦法。我讓馬大叔先跑過去告訴那些大媽大嬸,說咱們現(xiàn)在要給張大爺做最后的超度法事了,張大爺生前深受街坊們的照顧,如今就要真的說再見了,大家如果能來送一程,他也會很高興的。 然而,街坊們都來了,小小的屋子外面站了很多人。我在眾人的注視下,開始落幡給張大爺做起了超度法事。街坊們大概都聽馬大叔說了張大爺為什么留下的原因,紛紛表示都會一起盡力幫忙打聽張春生的下落。于是在我給他超度的時候,他顯得特別溫和,盡管帶著遺憾,他也算是走得安心了。 法事結(jié)束之后,我把我的地址寫給了周圍的街坊們,告訴大家我也會盡量托江湖上的朋友們一起打聽,這信件我先暫且?guī)ё?,勞煩諸位若是有了張春生的消息,還請按照這個地址,給我報個信。 馬大叔見我處理好了這件事,心里的石頭也就落了地。他問我說,你需要多少錢的酬勞。我想了想說,那就一萬元吧。馬大叔吃了一驚,嚇得久久沒有說話。我哈哈笑著說,你把張大爺給你的那一萬元法幣給我就行了,當(dāng)做酬勞。這錢是他做鬼的時候給你的,將來若是尋到了張春生,這錢還能給我搭橋做個媒介。 正當(dāng)我要告辭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大毛在那群大媽大嬸中已經(jīng)混得風(fēng)生水起了。大家都夸他可愛懂事,又說他小小年紀(jì)就有這么好的本領(lǐng)之類的,哼,我才是那個給張大爺做超度法事的師傅好嗎,你們只夸他不夸我,沒搞錯吧。 從那天起,大毛成了我一個很重要的小伙伴,他的歲數(shù)還小,盡管所學(xué)的法門不同,但是如果要他來驅(qū)邪抓鬼的話,他的確還各方面都差了一點。從那天起,我和他也越來越熟,成了好朋友。 這件事如師父說的那樣,盡管結(jié)局還是不算完美,但讓我感覺到了信心的回歸,并且察覺到原來人的感情就是這么簡單,且不管生前做了什么,死時的不舍和掛念,就是如此純粹。這件事原本馬大叔不用繞這么大的彎子來完成,只需要解決問題即可,但是他卻從頭到尾都贊成了我的做法,這個面惡心善的大叔,跟大毛這樣的小孩吵架,也一樣顯得那么可愛。還有那群善良的街坊,每個人都在默默地幫助著一個自己其實原本犯不著幫助的老人。 這讓我感動,也讓我感受到,幫助別人,無論活著還是死了,都那么快樂。 回到家后我和師父說了事情的全部經(jīng)過,師父贊許我的處理方式很好,并許諾他也會托人托關(guān)系幫忙打聽。而在1966年的5月,總算是打聽到了消息。原來張春生的確是用假名參軍,在戰(zhàn)場上保住了性命,當(dāng)了俘虜。后來經(jīng)過思想教化后,投靠了光明。眼下已經(jīng)在某軍區(qū)擔(dān)任思想建設(shè)的宣傳干事。當(dāng)我去信告訴了他父親已故的消息,他表示會盡快回鄉(xiāng)祭拜,多余的,我作為外人,自然也不便多說,由他去吧。 然而我并沒有把那些信件燒給張大爺,而是交給了張春生自己保管。而我只留下了那幾張糧票,以及那些早已不能用的法幣。 在解決了這件事以后,望龍門的街坊之間,漸漸把我和大毛的故事傳開了。開始不斷有人聽說過原來有這么一位年輕的師傅,有本事,肯幫忙,找到師父家里來的人也漸漸多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