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氏瞧也沒瞧她，秀氣地掩了嘴將水吐到小盆中，便帶著一眾婢女慢悠悠離開了正堂。

    正是應(yīng)了她方才在桌上說的話兒，“既然太后娘娘如此寵愛你，還特地撥了兩個嬤嬤和四個宮女來照看，想必也是不放心我這個當(dāng)娘的。正好，我便離遠些，省得到時太后娘娘不滿意?！?/br>
    徐嬤嬤被她這話氣得當(dāng)時就臉色發(fā)青，若非原嬤嬤按下，只怕當(dāng)場便要拿起背后太后的威嚴(yán)將莊氏說教一番。

    回了觀瀾院，徐嬤嬤依舊沒平下氣，“你方才為何攔著我？”

    徐嬤嬤自認(rèn)平生從未見過這般任性不負責(zé)的娘，何況小主子這般乖巧可愛，她們都是捧在心尖兒上怕摔著，哪知回了府竟會被一對爹娘這樣冷待。

    原嬤嬤先笑著安撫了下知漪，讓她去和雪寶兒玩，才慢慢道：“便是你說了，又有什么用？方才莊氏的模樣兒性情你也瞧見了，莊氏出身高，驕矜自傲，她不是慕侍郎，會心存顧忌。你若惹惱了她，她可不會因著你我二人是太后身邊的便任人折辱，我們受罰事小，就怕嚇著姑娘，也不好再護著姑娘?！?/br>
    這番有條有理的話讓徐嬤嬤聽了進去，逐漸平復(fù)下來，點頭道：“你說的是。”

    “我知你是一心護著姑娘。”原嬤嬤拍她手背，“主子派我們送姑娘回來，想必便是看在你護主心誠，而我偶爾能多想一些事罷了。其實往好處了想，只消等回宮將這些事說與主子一聽，你覺得，主子還會讓姑娘回慕府，待在慕府？”

    徐嬤嬤微微一笑，“別說太后娘娘，就連皇上——怕是也會心疼極了姑娘?！?/br>
    原嬤嬤頷首，“你知道就好，姑娘既已經(jīng)入了主子和皇上的眼，即便慕府不待見她也沒什么。回宮有主子護著，滿京城中誰能比得過？主子早先就常道為何姑娘不是生在皇家，如今這些事兒一鬧，不就正好稱了主子的心。以咱們姑娘這可人疼的模樣，難道你還擔(dān)心主子哪日會不喜她了么？”

    “話雖如此。”徐嬤嬤皺眉，嘆一聲氣，“我是總覺著，有哪家的姑娘像咱們一樣，有父有母卻同沒有一般呢？我是心疼——”

    原嬤嬤呿一聲，“可別再說了，徒有了名兒也就夠了。總之姑娘慕府嫡女的身份地位不會變，能養(yǎng)在主子身邊只會名聲更好。”

    連聲勸導(dǎo)下，徐嬤嬤總算想開了，“對，咱們姑娘也不必在意這些了?！?/br>
    她露出笑容，“好在姑娘小，對這些人完全沒印象，心中也只有太后和皇上。”

    才說著，就聽見屋外知漪和貓兒打鬧的聲音，小姑娘正急急扯著貓兒，不讓它吃糖。兩人循聲望去，原來是知漪小荷包散開，里面的糖全都滾了出來，雪寶兒便上去挨個舔了一口。

    “嬤嬤，嬤嬤”知漪叫得可急，轉(zhuǎn)頭又道，“不吃，雪寶，不吃?！?/br>
    簡直忙得滿頭大汗，可惜小短腿追不上靈巧的貓兒，追了半天還被雪寶故意使壞絆了一跤，啪得一下趴在了地上，頓時淚眼汪汪地看著糖全都被貓兒糟蹋了一遍，終于沒忍住，掉出一粒粒小金豆來，邊抹淚珠邊道：“壞，壞?！?/br>
    說著，不要宮女的幫襯自己用小胖手撐著起來了，又去追貓。

    原嬤嬤二人見了，回頭對視一眼，俱是滿滿的笑意。

    轉(zhuǎn)瞬變換了三次日升日落，終于到了慕連秋的生辰這日。

    慕連秋不喜太過高調(diào)，慕府便未大辦，只在宴請賓客的正堂和院落間多置了些正紅色的器具，顯得喜慶些。

    前來參宴的賓客也只有一些交好的同僚，慕連秋一一出門迎接，不想竟迎來一個萬萬沒想到的貴客。

    “信王爺——”慕連秋硬著頭皮迎上，扯出笑臉，“不想您竟會來一同為下官慶祝，實乃下官之幸……”

    “行了行了別扯這些有的沒的?！毙磐醪荒蛿[手，“本王的小閨女呢？”

    “呃……”慕連秋沉吟一聲，見周圍不少人看來，不得不低聲道，“知漪在后面的觀瀾院中，待會兒便會過來?！?/br>
    信王一挑眉，斜眼望過去，笑得十分之率性，“不必了，本王想她想得緊，直接自己去尋吧?！?/br>
    說完邁開步伐幾步就狀似熟門熟路地進了里面，慕連秋眼皮猛地一跳，就知道這位信王來慕府不會有好事。

    回身還得好好招呼其他同僚，“信王已先落座，各位大人們請吧——”

    其他人自是回禮，“慕大人也請——”

    一番寒暄下，信王已隨意揪了個小廝讓他帶到了觀瀾院中。他還想著剛進院就會有香香軟軟的小姑娘撲上來叫“爹爹”，不想小姑娘確實在，卻是在同別人說話，還是個少年。

    少年約莫十五六的年紀(jì)，身形頎長，周身氣質(zhì)溫潤，側(cè)臉白皙俊秀，當(dāng)?shù)闷鹬ヌm玉樹四字。信王瞇起眼睛看了看他身邊仆從的衣著，認(rèn)出是莊府上的，那么這位不出意外就該是莊尚書的嫡孫了，算起來，也是知漪的親表哥。

    少年彎著腰，正同知漪溫和地說話，手間拿了個紅珠串，“知漪meimei，這是祖母親自去普空寺給你求的，特地讓我今日帶來給你?！?/br>
    他的祖母，就是知漪的外祖母莊夫人。剛才徐嬤嬤同知漪解釋了一遍，因此倒有點聽得明白，接過珠串，露出兩個小酒窩道：“謝謝?！?/br>
    沒想到小姑娘這么有禮，少年更是喜愛幾分，摸摸她的頭，“知漪meimei不用客氣。”

    見狀信王幾步跨了過去，一下把小姑娘抱了起來，大笑道：“酣酣，想爹爹了沒？”

    知漪先被小小嚇了一下，后見到他，當(dāng)即笑得彎了貓兒眼，抱住手臂就甜軟道：“想～”

    信王得意的笑還沒掛多久，就聽見小姑娘接道：“皇上～”

    然后往他背后看了好幾眼，自然沒瞧見宣帝身影，奇怪地“呀”一聲，扒著信王手臂晃悠了下小腿，“皇上？”

    信王頓時耷下臉來，“你這小丫頭，居然只記著皇上了?！?/br>
    下一秒又笑著湊上去，“親親爹爹，爹爹就不生氣了。”

    知漪嚴(yán)肅地看著他，繃著包子臉，小手推開湊過來的大臉，“阿嬤說，不能親?！?/br>
    太后說過，不能隨便親人。信王聽懂了這意思，可是還是不免飄去哀怨的眼神。

    那本王每次進宮看到那個抱著皇弟親來親去的小姑娘是誰啊……

    第26章 回宮

    向信王行過禮，少年溫和笑看著表妹知漪被信王抱著拋來拋去。

    少年名為莊澤卿，正是莊府的嫡長孫。在家時他就聽祖母說過，說是這位表妹在宮中被太妃和太后養(yǎng)了差不多一年，受寵得很。然祖母深覺待在宮中畢竟不是長久之計，也不成體統(tǒng)，便親自進宮同太后說道一番，勸得太后將人送了回來。

    這次他來慕府為姑父道賀，祖母便叮囑了他，要多多同這位表妹親近，再將她寫的信交予小姑母。

    信是交過去了，不過他完全沒見著姑母的人，全程都由婢女代為轉(zhuǎn)答。好在表妹這里沒有落空，他只見了會兒，便約莫知道為何宮中太后會那么疼愛這位表妹了。

    知漪被信王兩手抱著拋上天，再接住，上下?lián)u晃的感覺讓她開心得很，等信王停下后還抱著他的脖子直軟聲道“還要”。

    徐嬤嬤看著，擔(dān)憂地帕子都被絞成一團，隨著信王的動作這心也一上一下的，好不容易等信王松了手，忙把小主子抱回來，笑道：“前邊兒快開席了，姑娘咱們得趕緊坐過去，誤了時辰便不好了。”

    知漪應(yīng)聲下地，被徐嬤嬤牽著小步往正堂走去，還回頭乖乖對信王和少年揮手?？吹眯磐鯎u頭大笑，兩步上前捏捏小姑娘幼嫩的臉蛋，“小酣寶兒，爹爹也是要去的呢，吃好吃的居然都不帶上爹爹，還揮手作別，小貪吃鬼。”

    知漪被捏得包子臉都成了一團，只能不滿地咿咿呀呀用小胖手去拍開，奈何她這點力氣于信王來說根本就不痛不癢。還是莊澤卿看不下去，輕聲道：“信王爺，再轉(zhuǎn)個彎就到了正堂，想必諸位大人都在等著您?！?/br>
    信王聞言果然直了身子，瞥他一眼，似笑非笑拍了他右肩，“不愧是莊允德教導(dǎo)出的長孫?！?/br>
    語罷對知漪眨了眨眼，先大步邁了出去。

    莊澤卿定眼看著信王的背影，轉(zhuǎn)眼便瞧見了小姑娘睜著星星眼對他投來的眼神，似乎覺得他是個大好人。

    他不由失笑，手指動了動，終于也沒忍住，上前輕碰了下那又嫩又白的小臉，“知漪，我也先去了?！?/br>
    知漪點點腦袋，轉(zhuǎn)頭撲進了徐嬤嬤腰間。

    酒席擺在了兩處，正堂和一旁的側(cè)院中，男女眷自是分席而坐。莊氏作為慕府主母，身著華服坐于首位，偶爾見著熟識的命婦或姑娘會笑著招呼一聲，其余時候倒不會特別冷淡，有身旁的嬤嬤和婢女提醒著，也會同席間的人不時說些話兒。

    知漪被安排到了旁邊一桌，由徐嬤嬤帶著，并沒什么人上前搭話。小姑娘看起來很是可愛乖巧，誰見了都想親親抱抱，奈何兩個嬤嬤氣勢太盛，尋常小官家的婦人根本不敢靠近，更別說那些同樣才幾歲大的孩子。

    莊氏身為知漪親母都沒什么要將女兒介紹給眾人見一見的意思，其他人便也不會隨意開口。

    聽說慕府的這位姑娘在宮里由太妃太后娘娘帶了快一年，近幾日才回慕府，再瞧瞧這兩個嬤嬤和周身宮女的架勢，任誰也知小姑娘的眷寵之深。

    知漪對他人的暗中打量全然不知，太后也不會教她去看旁人臉色。

    惜玉和徐嬤嬤服侍著她用膳，她就乖乖坐著，拿著小筷子，兩腮幼嫩的軟rou和貓兒般的大眼睛極顯稚氣。但一舉一動間已有了儀態(tài)，襯上玉雪可愛的小臉蛋和今日徐嬤嬤給她梳的精致小髻，整個人就像從年畫中走出的小仙童。看得一旁好些沒有女兒的婦人心生憐愛之意，目光都軟成了水般溫柔。

    莊氏沒怎么管她，反倒是林氏偶爾會過來詢問一聲，說些姑娘要吃什么可以讓小廚房另外去做的話兒，無一不被徐嬤嬤的冷臉呵退。

    慕連秋原本還想讓知漪和小一歲的meimei認(rèn)識，思量著二人年紀(jì)相近又都有孩子定能比較容易親近。徐嬤嬤二人卻瞧不上這個庶女，連林氏都不讓近身，更別說那個看起來就任性嬌氣的小女娃。

    一頓生辰宴不輕不淡地過去，快散席時慕連秋面上終是有了些紅光，那是飲了酒和聽了好些奉承所至。

    慕連秋為官謹(jǐn)慎，聽從老父慕大學(xué)士之令，絕不結(jié)黨派，這次生辰上也只請了些官職相近的朝官，慕大學(xué)士余威猶在，這些同僚對著他自是撿盡了好話。

    宴席散去，慕連秋送別一些官員，又邀了幾個關(guān)系較近的同僚去品文長廊小坐，順便作詩起興。

    信王未直接離府，一起跟去了品文長廊，于半途中又伺機溜出去尋了知漪。他方才還有東西忘了給小姑娘，是幼子景旻惦記meimei纏著他讓帶來的。

    慕連秋左眼睜右眼閉地任信王往別處走去，暗中囑咐了管家派人跟著，同人聊起時下文人們最關(guān)心的會試。

    宣帝愛才重才，自登位后便易舊制頒新法，寒門士子與世家高門幾乎擁有同等機遇，當(dāng)然——這些暫時只是表面。實則宣朝世家根深脈廣，其中門路哪里是一般人能比擬的。

    不過宣帝自多羅國一戰(zhàn)后便積威甚重，大權(quán)盡握。即便是再有底蘊的世家也不敢做什么，想要暗中提攜自家府中的紈绔子弟還是得老老實實讓他們進學(xué)考取功名。此舉讓宣帝贏得不少民心，也得朝堂中真正有能者擁戴。

    慕連秋就著品文廊中的文章同這些人論起今年會試可能會出的題來，約小半個時辰后見諸人都略有口燥，便笑道：“幾位大人不如同去西院蓮池旁，慕某命人再備上好茶，我們，歇息一番？”

    眾人無不應(yīng)是，隨慕連秋緩緩?fù)髟乎馊?，途中遙望下不禁贊嘆慕府格局之巧妙，擺設(shè)清雅，處處透著一股文人風(fēng)流韻味。

    慕連秋心中頗為自得，面上不顯，又?jǐn)[了手，“諸位——”

    話未落，便被一串爽朗率性笑聲打斷，慕連秋不免皺眉。有人觀他神色，聽了會兒道：“這……似乎是信王？”

    慕連秋一怔，轉(zhuǎn)而意識到信王此時可能與知漪在一處，頓時嘴角抽了下。

    果不其然，另一側(cè)信王繼續(xù)笑道：“酣寶兒，多叫幾聲爹爹來聽聽?！?/br>
    隨之便響起了小女娃奶聲奶氣喚“爹爹”的聲音，從旁的光祿寺卿邱敏好奇道：“信王爺似乎至今只有兩子，這小女娃不知從何而來？”

    另有人含笑開口，語氣曖昧不清，“信王風(fēng)流，便是在外面再有了個女兒也不稀奇?！?/br>
    話語間帶著一股男子都懂的眼神交流，俱是半調(diào)侃半欣羨。慕連秋卻笑不出來，雖然他知道這些同僚言語根本沒涉及到他，但臉上仍似被狠狠摑了兩記耳光，火辣生疼。

    知漪回府也有好幾日了，至今卻沒喚過他一聲‘爹爹’，每次見著也都是偎在兩個嬤嬤懷中眼神躲閃，不會主動與他說話。平日便也罷了，今日他的生辰竟也未前來道一句，更甚在后院中摟著信王叫“爹爹”。

    若被他人知曉，恐怕不是懷疑信王與他后院有染便是覺得他賣女求榮，故意讓女兒去討好信王。

    慕連秋自認(rèn)乃朝官中的清流之輩，哪能忍得了他人會有這等誤解。

    他壓下怒火，不著痕跡引了幾人往別處走去。再按捺下種種情緒，神色自如地同眾人賞蓮品茶。

    直至過了申時，這些好友們個個散去，他才隱忍了欲發(fā)作的臉色來到觀瀾院中。

    知漪正拿著信王代景旻送的小泥猴玩耍，小泥猴用了兩根細細的桿子撐著，一拉便會四肢動起，松開手還會自己舞動好一會兒，讓小姑娘驚訝地瞪圓了眼睛。一旁的貓兒豎起尾巴，渾身松軟雪白的毛炸起，喵喵叫喚。

    瞧見這副情形，慕連秋緩和些許不悅。腳步轉(zhuǎn)慢，輕輕邁入院中。

    徐嬤嬤二人正于里屋綉花兒，院內(nèi)由惜玉和另一個宮女看著。

    “知漪?！蹦竭B秋盡量放柔了聲音，憶起平日和另一個小女兒相處的情景，露出微笑，“今日是爹爹生辰，知漪可有什么禮物要送給爹爹？”

    生辰？知漪疑惑地歪了歪小腦袋，然后想起太妃曾給她說過的話兒。略一猶豫，依依不舍地看著手中泥猴，小包子臉鼓了鼓，最終還是伸出手，仰頭道：“禮物?！?/br>
    慕連秋心中一動，頓覺這是同女兒熟悉的好時機，慢慢走了過去。

    屋內(nèi)，徐嬤嬤飛快綉了圈底，頭也沒抬道：“如今生辰也過了，可該想個什么由頭帶姑娘回宮？”

    原嬤嬤沉吟片刻，“也不必想什么理由，只道主子想念姑娘，要把姑娘接進宮再住一段時日便可?！?/br>
    太后的旨意哪有幾人會故意不遵，何況太后喜愛哪家的姑娘都是那家榮幸，慕府豈會去追究。

    清涼夏風(fēng)拂來，帶著絲絲水汽，徐嬤嬤手中動作頓了下，心中燥意微退，“姑娘這兩夜都睡得不大好，怕是想太后娘娘和皇上了。”

    原嬤嬤點頭，“姑娘這幾月來都沒離過太后主子身邊，能幾日不哭不鬧已是十分乖巧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