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jié)
宣帝靜靜瞧了半天,終于伸出援手隨意一拎,就順著小領子將人提了出來,團子便晃晃悠悠地掛在了他手上。 甫一鉆出盒子,光線由明到暗,知漪還不適地眨了眨眼睛,再一看就看見了面前的宣帝,眼睛一亮,下意識露出甜甜軟軟的笑來,“皇上”。 叫完人往周邊一瞧,對這陌生的地方很是疑惑,撲過來扒住了宣帝,仰起頭的小眼神似乎在問“阿嬤呢?” 徐嬤嬤也不知是好意還是故意捉弄,用小毯子將知漪自腳邊裹到了胸前,只留了兩只小胳膊露在外邊,被人拎起時連腳都蹬不了,一張輕飄飄的宣紙自她身后緩落在盒內。 宣帝拿起一看,正中一行簪花小楷看著十分賞心悅目,只上面的話兒就不那么讓人平心靜氣了。 【為免皇兒途中無趣,特備此禮】 宣帝:…… 知漪也湊過來好奇一瞧,稚氣的聲音猶猶豫豫念道:“為……兒、無……” 念著念著就不認識了,最后干脆將小腦袋一把埋進了宣帝懷中。 說起來,知漪出宮三次,其中兩次都是在睡夢迷糊中被人抱到馬車上。怪不得小姑娘一直沒害怕,看到陌生的景色也沒緊張。 拍了拍她的小腦袋,宣帝本就冷然的臉色微沉了幾分,直接喚道:“安德福?!?/br> 簾外先傳來一聲回應,“哎,皇上。”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安德福慢慢掀簾進了輦內。 其實坐在外邊的安德福早聽見了動靜,一直憋著滿肚子的情緒,既覺得太后娘娘這招實在是絕又擔心皇上突然見了人后會大發(fā)怒火。幾次糾結下來,臉色紅紅青青變換個不停,奇怪的模樣兒差點讓身旁的御馬使以為他有什么怪癥。終于聽到宣帝的傳喚,他立刻輕咳了兩聲,理了理表情,恢復淺笑又不至于諂媚的面容后小心掀開帷簾,其變臉速度之快令人只能嘖嘖稱嘆。 “皇上。”安德福先是垂首行禮,一副準備好了隨時聽令的模樣。轉瞬目光一接觸到知漪立刻“哎喲”驚叫出聲,“姑娘怎么跑這兒來了?” 知漪偏過小腦袋和他對視,表示自己也正疑惑著呢,“呀?” “這……”安德福手指抖了抖,狀似往窗外一瞧,焦急道,“這都已經(jīng)出城了,皇上您看——?” 緊接著十分無奈的模樣,搓著手,“姑娘,您怎么這么調皮呢。咱們皇上可是去秋狝,又不是一兩日就能回,您這一跟來,可就……” “咿?”知漪更疑惑了,在安德福和宣帝之間望來望去,一副茫然至極的神情。 安德福正待再說什么,宣帝略挑起眉梢,終于投來不輕不淡的一瞥,讓他立刻識趣地閉上了嘴,一擺拂柄,低聲道:“皇上您看,這可如何是好呢……” “帶去后面?!毙劢K于開口,“讓墨竹換衣。” 聞言安德福頓時放下心來,雖然知道他們皇上不可能看不出來,但是這種態(tài)度就說明了不會責怪他們。讓墨竹給這位小主子換身衣裳,也就是默許了的意思。 他笑開了花兒,彎腰伸出手來,“姑娘,隨奴婢先出來吧?!?/br> 知漪卻還在奇怪中,指指自己,委屈地辯解,“酣寶兒,沒有?!?/br> 哎唷這小主子還當真了,安德福暗笑,頭垂得更低了,溫聲道:“是奴婢說錯了,不能怪姑娘,姑娘隨奴婢去換身衣裳吧。” 知漪乖乖應聲,小手搭上去,回頭再望一眼宣帝,卻見人已經(jīng)重新拿起了書。 “皇上”小姑娘軟軟叫喚。 宣帝抬首,就看見已到了輦門的小姑娘又邁腿撲過來,轉身“吧唧”一下就跑。 連安德福都怔了一下,還沒回過神就被知漪扯著彎腰鉆了出去。 片刻后,宣帝持書的手放了下來,終是忍不住化開了眸中冰雪,滿眼溫和。 墨竹幾人乘坐的小馬車同御輦連在一起,由兩根轅木為支架,底部鋪有榕木制的小板,兩旁圍了圈小欄桿,不必擔心御輦行駛時來回穿梭會掉下車去。 知漪走在上面時扒著欄桿往外面望了幾眼,映入眼簾的滿是金色的稻海、成片黃中帶青的草地,往后是一眼望不到尾的長長隊伍,馬車人群相間開,兩旁是隊隊騎著高大俊馬的侍衛(wèi),見到安德福與知漪出來,幾個侍衛(wèi)不約而同望了過來,略掃一眼后又重新巡視四周。 聲聲馬兒啼嘶伴著輦車行駛時發(fā)出的金石相激聲,如一曲意境悠遠的民謠。 秋高氣爽,巳時剛過,正是艷陽高懸。天空澄碧如洗,再向遠處眺望還能看見重巒疊嶂的高山與冒著縷縷炊煙的農(nóng)戶人家,深吸一口氣時似乎隱約能聞著空中飄散的自然清香。 知漪看得入迷,一會兒望著草地上不時竄過的小動物,一會兒盯著空中飛過的鷹雁發(fā)呆。安德福要牽著她走時不情愿地呀呀推拒,還示意道:“安福,看,看?!?/br> 得,看來這位小主子是記不住他的全名了。安德福滿眼笑意,這種小事自是不會介意。他想著反正不急,索性就讓知漪看了個夠,自己立在一旁小心隨護。 看了足足有一刻鐘,知漪才被小肚子發(fā)出的聲音喚回聲,她不由捂住,可憐兮兮地望向安德福,“酣寶兒餓~” 安德福笑瞇瞇道:“后邊兒墨竹她們給姑娘備了早膳,姑娘快去吧。” 知漪頓時高興地小跑過去,哪還記得看什么新奇的景色。 太后身邊的幾個嬤嬤想得周到,知道知漪喜歡雪寶兒,連著貓兒也給她一同帶了過來,此時正同墨竹幾個一起玩耍。本來徐嬤嬤是也要跟來的,卻不知為何被太后勸阻了,只派了惜玉同憐香,又囑咐了墨竹幾個好生照料小姑娘。 “姑娘醒了?!蹦駧讉€一見到知漪便笑,手松開時雪寶兒喵叫一聲就往小主人身上撲去。 知漪順勢接住捋了捋毛,望了一眼馬車內,都是熟悉的人,頓時笑得眉眼彎彎。 惜玉從食盒里一一取出白玉瓷碗,里邊兒的膳食都還在散著熱氣,其中奶汁角和如意卷都是知漪最愛。 后面馬車比不得御輦穩(wěn)健,擔心知漪在馬車搖晃中拿不穩(wěn)小筷,便由最為細心的墨竹一口口喂著,同時與安德福說著話兒。 “安總管,皇上沒發(fā)怒吧?”雖是依照太后命令辦事,墨竹她們仍有點擔心,畢竟他們皇上平日似乎不會苛責宮人,但一旦發(fā)起怒來那可是誰都招不住的,聽說還有大臣在朝堂上當場被罵得痛哭流涕過。 安德福想起方才的情景,忍著笑意,“沒呢,有姑娘在,你們哪時見皇上發(fā)怒過?” 也的確如此……墨竹幾個含了笑,喂飽了這小主子后幫著換了身利落的騎裝。 騎裝不同以往知漪常穿的襦裙,上下兩分,窄袖短衣,下配鹿皮小靴。不知是哪個嬤嬤還往箱中放了根小巧的馬鞭,墨竹瞧見,便一同遞給了小姑娘。 換上這身衣裳,再將黑發(fā)束起,知漪看起來竟也有幾分英氣小少年的模樣兒了。只兩腮的嬰兒肥尤顯稚氣,叫人看著便忍不住想捏一捏。 回了御輦,知漪立在宣帝面前歡快地轉了個圈兒,高高束起的黑發(fā)隨之轉動,像只亟待飛舞的小蝴蝶。她看了看手中的小馬鞭,輕輕一甩,隨后抱住宣帝大腿,眼巴巴道:“皇上,馬兒” 方才看見那么多侍衛(wèi)騎著馬,小姑娘也心動了,換上這身衣裳后就更加躍躍欲試。 宣帝置若罔聞,神情平淡地翻過一頁,甚至還微偏了頭,似乎根本沒瞧見小姑娘。 知漪奇怪地仰頭,轉揪向腰間玉帶,又軟軟道一聲,“皇上,馬兒~” 見宣帝還是沒反應,知漪不由急了,順著椅座就往上爬,吭哧半天爬到宣帝胸前,不說話了,只委屈地睜著圓滾滾的眼睛。 片刻后,宣帝不動聲色地用眼角余光一瞥,就看見小姑娘包子臉鼓成一團的模樣,終是眉梢微動,“安德福——” “皇上?!卑驳赂A⒖逃卺⊥鈶?,“奴婢在呢?!?/br> “著人牽馬來?!?/br> 第31章 圍獵 因著有知漪同行,宣帝一路上自然不可能再同以往那般安靜。好在小姑娘除去第一日略興奮些,其他時候還是十分乖巧,只是因太后不在,便要更加黏著宣帝,每日清晨醒來的第一件事必定是要找皇上,叫服侍她的墨竹幾人都有些哭笑不得。 前往逐鹿圍場的幾日間,知漪不是穿著利落的騎裝便是一身小少年裝扮,加之年幼性別不顯,跟著宣帝出去幾次都已被人認成了信王二子景旻。 那些沒見過景旻的官員侍衛(wèi)們面上不顯,心底不免嘀咕:信王不愧是信王,自己被皇上留在了京中,就派兒子來纏著皇上。 知漪歡快了幾日,后幾日就有些精神不振了,眼見還有一天就要到圍場,便乖乖坐在了輦內。小腦袋搭在花梨木窗邊,望著外邊的景色,青氈簾垂在身側,剛好蓋住小腿。 浩浩蕩蕩的萬人隊伍于平野間緩緩前行,馬蹄掀起的塵土轉瞬便被秋風拂至身后。前往逐鹿圍場有四路可行,今次取道紅河,自西向東北行進,一路風景多變,草木飛葉漸長漸窄,偶爾清晨夜間侍衛(wèi)們的護甲上會覆上一層寒霜,第二日正午融成滴滴細小水珠,于暖陽下使道道寒甲泛出銀白光芒。 知漪趴伏在小窗上,視線轉至周圍侍衛(wèi)身上的甲胄,不自覺就看了許久。這些都是隨護宣帝的御前帶刀侍衛(wèi),百里挑一,個個身姿挺拔、器宇軒昂,眼神堅毅似乎絲毫不會為外物動搖。只是他們五感通透,自然也能察覺車內一直有道目光在周身打轉,其中一個才被提拔不久的圓臉侍衛(wèi)被盯的時間長了,竟憋紅了一張臉,但硬挺著就是不轉過頭,惹得周圍幾個同僚默不作聲地掃他一眼,俱忍笑回望。 “安?!毙」媚镘浥吹穆曇糇尠驳赂AⅠR應聲,湊過來,“姑娘怎么了?” rou呼呼小指指向圓臉侍衛(wèi),知漪好奇道:“熱?” 安德福瞧去,原來是那個侍衛(wèi)臉色憋得自臉頰紅到了耳梢,還滴出汗來,不由輕笑,暗自思忖著這是哪家放進來的侍衛(wèi),竟這么羞澀,被盯了兩眼就紅成這般。 “知漪”不待安德?;卦?,車內就傳來宣帝沉穩(wěn)聲音,“回來。” 知漪立馬高興應聲,收回鉆出窗外的小腦袋,往祥云椅上撲騰過去。終于讓圓臉侍衛(wèi)長舒一口氣,心中自是對宣帝萬般感激。 宣帝將人拎到腿上,小姑娘立刻盤起腿來,正襟危坐在上面坐好,穿過氈帽的小辮子一甩,抵在宣帝手臂間。 安德福垂首微微一笑,提起紫砂暖壺倒好兩杯茶備上,正準備問什么,輦外忽有一聲駿馬長嘶,道京城傳來急報。 宣帝面色不變,令人將信件取來,拆開一目十行,閱到一半時不禁斥了一聲“胡鬧!” 信是督察院左督御史傳來的,說的是信王四日前約了朝中幾位官員去聆鶯閣中聽曲兒,美酒佳人相伴。卻不小心喝多了,期間不知聽哪位朝官對他欣賞的美人言語輕薄了幾句,當即大怒,掀桌就將眾官員一起揍了一頓,自己揍完不夠,還讓隨身帶的侍衛(wèi)上前繼續(xù)揍。 打完后一看,這幾人不是腿折了就是手斷了,至少得修養(yǎng)幾月才能好。 幾個官員朝事自是不能再處理了,只能待在家中養(yǎng)傷。才哭哭啼啼向太后和督察院告過狀,第二日信王就來悔過了。 據(jù)說當日信王摟著他們稱兄道弟,表示都是本王不好,本王糊涂。然后往每人家中親派了十余名侍衛(wèi)并婢女小廝前去服侍,偶爾還會親自前去詢問病情,一日十二個時辰輪流看護,多飲了一杯酒不行,多躺一會兒不行,就連在妻妾房中休息也不行,說是生怕影響了他們傷勢痊愈。 如此兩日下來,就照看得這幾人叫苦不迭,紛紛說道這也不能全怪罪于信王,都是他們口無遮攔,祈求信王趕緊將這些人撤回王府。信王卻表示堅決不行,一定要等到他們完全康復,不然他會愧疚難當。 隨后的幾日間,信王手下的侍衛(wèi)將這幾個官員的府中看得如鐵桶一般,連一只鳥雀飛進去都要趕走,只為了諸位大人能安寧休養(yǎng)。 左都御史先是義憤填膺地幾筆帶過信王當眾毆打朝廷命官的事,接著表示信王由皇上授權鎮(zhèn)守京畿,其他人暫時不好處理。最后向皇上請示說是他們與禮部一同,對受了牽連的幾個官員慰問一番,暫時免了他們事務,并貼心地再度派了幾隊京畿衛(wèi)去鎮(zhèn)守幾位大人府邸,免得再有人生事,詢問可還有什么不妥當之處。 看到最后,宣帝面上雖仍是怒容,一直注意著他的安德福卻捕捉到了自家主子轉瞬即逝的笑意,頓時琢磨起這信王爺又做了什么好事來。 “呀”知漪揮揮小胖手,喚回宣帝注意。 宣帝微揚唇,摸摸她的小腦袋,力道不輕不重十分舒適,惹得小姑娘像被捋毛的貓兒般發(fā)出輕輕的呼嚕聲,還自覺翻了個身,示意宣帝再揉揉另一邊。 安德福不禁輕咳一聲,覺得這小主子可真和那只貓兒學得一模一樣了,幸好這周圍沒旁人,不然被瞧見他們皇上這般‘服侍’人的模樣,可不得將人嚇著。 宣帝又看了一眼信件,待瞥見那一串被毆打的官員中有“慕連秋”三字時便往知漪身上瞧去。 小姑娘正仰躺在他懷中,一臉天真爛漫,粉粉的臉蛋毫無憂慮。 “慕連秋”三字在她心中該是毫無印象,就算人站到面前來對她來說大概也只是個曾經(jīng)欺負過她的‘壞人’。 月前宣帝曾因慕連秋一件差事未辦好當眾冷聲斥責了他一頓,并減去他半年俸祿。但信王顯然覺得不夠,在督查那幾個與別國皇族有干系的官員時還趁機將慕連秋整治了一番,看來是真的把自己當知漪的“爹爹”了。 舉筆寫下幾行字,宣帝令安德福將回信交給來時的侍衛(wèi),令其快馬加鞭送回京城,其中只字未提慕連秋被無故牽連一事。 知漪絲毫不知早有人在暗中幫自己出了幾回氣,真的狠狠揍了壞人一頓。她年紀小,正是對萬事萬物都十分好奇的時候,這次秋狝光是路途的景色就將她的注意全吸引了過去,哪里還記得數(shù)月前在慕府待的那幾日時光。 隊伍又緩行一日,終于隱約能望見逐鹿圍場外建的小城和依舊綠意盎然的高山丘陵。 逐鹿圍場位于幾條山脈匯合之處,地域廣闊,地形復雜多變,高山丘陵、峽谷草原皆有,野生動物種類繁多。又因氣候涼爽,適合夏日避暑,是以早被圈做皇家圍場,周圍百余里處都無百姓居住。 宣帝未馬上進圍場安寨扎營,而是在圍場外的黃幔城中歇息一夜,下令將兵休養(yǎng)生息,第二日準備布圍。 知漪由墨竹她們帶著安寢一晚,第二日五更天未到就被迷迷糊糊抱著起來,惜玉興奮小聲道:“姑娘該起了,外邊開始布圍了哩?!?/br> 胡亂揉揉眼睛,知漪打了個小呵欠,奶聲道:“酣寶兒困。” 墨竹一笑,將人抱到窗邊,柔聲道:“姑娘,看?!?/br> 知漪這才迷瞪望去,當即驚訝地發(fā)頂卷毛翹起,呀的一聲自己抱在了窗欞上,眼睛睜得同旁邊的雪寶兒一般大。 此時,晨光初現(xiàn),城前已立了數(shù)萬士兵,或御馬揚鞭,或持槍挺立,黑壓壓一片如滾滾黑云直摧城而來。每人皆肅目前望,目光凝聚在方形隊伍前列的建威將軍——單銳鋒。 單將軍已過不惑之年,身姿仍挺拔如松,氣勢剛健尤勝驕陽,神色肅穆,目光沉穩(wěn)極富銳氣。他持著長槍的手一揮,腰間掛的勒甲隨之輕鳴,身前數(shù)萬士兵瞬間如潮水般按領隊小將所在固定次序方位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