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jié)
聽風(fēng)樓位于行宮東南角,夏風(fēng)自此處拂來,前方是一片小竹林,左有綠水。仿的是前朝閣樓式樣,前廳無窗無門,四處垂掛竹簾,內(nèi)設(shè)幾座小案,正中原本的屏風(fēng)被撤去,換上了一排輕盈玲瓏的珠簾。 廳中四角都立有垂首隨時聽令的宮人,若不仔細(xì)看,還當(dāng)只是幾座雕像。 剛進(jìn)樓,柳音便自覺垂首,俯視地面隔著珠簾行了一禮,經(jīng)侍衛(wèi)提點,他喚的也是“慕姑娘”。 “柳大家不必多禮?!敝楹熀髠鱽淼氖乔宕嗟纳倥?,聲如清泉,可以聽出年紀(jì)不大,但語調(diào)平穩(wěn)從容,該是久處上位之人。 柳音不敢抬頭細(xì)看,隔著珠簾知漪卻能打量他的神態(tài)姿勢,片刻沉吟,“柳大家彈琴時喜歡熏白芷香,把原來的撤了?!?/br> 停頓一下,接道:“案高也不對,柳大家喜歡盤坐而彈,換了。對了,不知柳大家喜歡什么茶?” 幾句沉穩(wěn)有序的吩咐打消了柳音心中些許不適,那日在留香閣中雖然只是匆匆一瞥,但他已經(jīng)猜出這珠簾后靜坐的姑娘應(yīng)該就是那日為首之人身邊的小公子。想不到這位慕小姑娘如此細(xì)心,僅僅一面就看出他這幾個喜好,語氣不驕不縱,反而十分有禮,讓算是被半強(qiáng)制請來的柳音多了幾點好感。 “小民于茶并無偏好,隨意即可?!?/br> 知漪點頭,眼眸輕眨,漾出一點笑容。其實她昨日從柳音身上觀察到的這些,都是因為南陽郡王。南陽郡王教她彈琴時有幾個怪癖,其中就包括了熏香、屋內(nèi)陳設(shè)和琴架高低,所以她才會下意識注意這幾點,沒想到還真的用上了。 柳音既然算得上是一方大家,肯定是有幾分傲氣和脾性的,只因身為留香閣之主又有愛妻在旁,便不得不顧忌頗多。如今知漪表明善意和謙虛請教的態(tài)度,他彈奏起來自然也更盡心幾分。聽說這位慕小姑娘也在學(xué)琴,思及此,他在撥弦時比平日節(jié)奏都慢了半拍,就更像是在變相授藝而非簡單取樂了。 知漪面前也擺了一架琴,并不是斷水,但也算得上難得的好琴。于珠簾后靜靜聆聽許久,在一個泛音結(jié)束時她手不由輕輕提起,在琴弦上隨意一撥,“叮”的一聲驚醒了自己的思緒。 恍然回神,知漪不好意思笑道:“聽得入迷了,不小心打斷了柳大家?!?/br> 柳音微微一笑,“無事?!?/br> “柳大家請繼續(xù)?!?/br> 干脆將琴撤下,知漪一手托腮側(cè)坐在案邊,心中不自覺將柳音和南陽郡王作起對比。 柳音方彈了三曲,小半個時辰便過去了。趁他歇息期間,知漪想著那幾個指法問題,隔著珠簾請教,后覺得這樣太麻煩,干脆出了簾后,反正周圍一堆的宮女內(nèi)侍,又無門無窗,請教琴藝而已,也不用怕什么非議。 早就得了吩咐,對她的請教柳音自然不遺余力,同時也不免起了愛才之心,覺得面前的小姑娘確實很有靈性,且基礎(chǔ)扎實,難得的是心性尤佳。他內(nèi)心惋惜,可惜以這位姑娘的身份也不可能拜入他門下。 “琴,亦謂之‘情’,心中若無情,便也理解不了這曲中意,感觸不了其情其景,技藝再好奏出來也只如干癟木石之聲,談無從彈‘曲’?!闭劦阶约捍松铉姁鄣念I(lǐng)域,柳音款款而談,“慕姑娘年紀(jì)尚小,技藝上已達(dá)登堂入室之境,曲中也頗有兩分意境,依柳某看來,已是難能可貴。若想再上一層樓,不若平時在練琴時多出房內(nèi),于花鳥石云,各色景致人物面前彈奏,其中感觸必然不同?!?/br> 知漪點頭,“先生也是如此說的?!?/br> 兩人復(fù)交談許久,柳音的指點同南陽郡王有相同之處,也有獨到之點。因這半師之恩,知漪主動將姓名報上,真誠贊譽(yù)道:“柳大家果然不負(fù)盛名?!?/br> “我宣朝能人輩出,柳某不過是其中一葉而已?!绷糁t遜道,“方才姑娘說,名為知漪,可是……生而知之、漪流二字?” “正是?!敝艉闷娴溃坝泻尾粚??” 柳音失笑,“倒沒有,只是與柳某一老友時常惦記的小孫女同名同姓,覺得有些驚奇罷了?!?/br> 他復(fù)補(bǔ)充道:“柳某那老友亦為慕姓,他時常在柳某耳中念叨此名,所以才記住了?!?/br> “哦?”知漪也覺得有些巧了,那天在留香閣碰見的季公子說有個表妹和她同名,今天柳大家口中的好友還有個孫女和她同名同姓。 咿,難道她的名字有這么尋常嗎?小姑娘兀自琢磨半天。 討論女子姓名終究有些失儀,雖然面前的小姑娘年紀(jì)不大,柳音還是覺得不大合適。匆匆將這話題接過,他歇息夠了,再度彈起曲來,不過這時便換了方式,偶爾還會停下同知漪講解某段曲調(diào)其中的含義和節(jié)奏快慢。 如此半彈半教之下,兩個時辰很快便過去,不知不覺戌時已到,天色轉(zhuǎn)暗,落日最后一絲余暉漸漸隱在了飛檐翹角之間。 柳音婉轉(zhuǎn)拒絕了知漪留膳的好意,道家中還有人等候,就著夜色匆匆自長廊離開。 知漪兩個時辰都沒怎么走動,這時也終于得以起身,憐香上前給她捏著肩笑道:“姑娘今日當(dāng)真是十足的主人架勢?!?/br> “是嗎?”小姑娘立刻驚喜地眼眸一彎,略帶狡黠道,“因為太傅和先生都常教導(dǎo)‘不可失禮于人前’,更何況是柳大家這樣的人物?!?/br> 平日在宣帝和宜樂這些熟悉的人面前,她當(dāng)然可以不顧其他,孩子氣些也無妨。但在人前,知漪還是十分守禮的,也會記著不能失了該有的儀態(tài),要知道這些可是徐嬤嬤在南巡前連著嘮叨了十多日的話。 不能親自隨小主子南巡,徐嬤嬤心中自然十分擔(dān)憂。不僅給知漪本人做足了功課,憐香惜玉二人更是被她耳提面命地叮囑了許久,生怕小主子南巡一趟會被他們皇上縱容寵溺得不成樣子。 小姑娘說完還是有些小擔(dān)憂,前后掃視自身,“憐香,我今日真的沒有不妥之處嗎?” “真的沒有。”惜玉輕笑,伺候著她凈手,“姑娘今日的模樣若是讓太后娘娘看到了,也要夸贊的。” 知漪這才展露歡顏,眸中的星光幾乎將大步而來的宣帝晃住。 “皇上——”一早瞟見他的身影,知漪歡聲奔去,在身前停住,仰起小臉,“皇上好準(zhǔn)時?!?/br> “朕何時失言過?”宣帝含笑反問,見她十指泛著微紅,心中了然,“可還喜歡下午的安排?” “喜歡?!敝酎c點小腦袋,隨著他步伐前行,“柳大家指點了我許多,還教了我一個小訣竅。等來日再去先生那兒學(xué)琴,說不定還可以用這招難住先生。” 宣帝最愛她這鮮活生動的模樣,被小姑娘挽住臂彎,認(rèn)真傾聽著知漪的一言一句,偶爾點頭示意,只在聽到同名一事時不由挑眉。 “皇上,‘知漪’二字很普遍嗎?”小姑娘仰頭問他,臉上有幾分郁悶。 “當(dāng)然不是?!毙勐曋泻Γ笆请奘韬隽艘患?。” “什么事?”知漪茫然望去。 這件事,當(dāng)然就是關(guān)于今日柳音所說的慕姓老友了。若非因為今日這一著,恐怕宣帝還真的想不起來,小姑娘的祖父祖母如今正在江南一帶頤養(yǎng)天年。 知漪祖父原先為殿閣大學(xué)士,主三屆科考,同時也曾主修撰過《彤林文史》一書,桃李滿天下,建樹頗多。當(dāng)初慕侍郎能一路升遷順?biāo)?,且人緣頗佳,其中慕大學(xué)士的作用不小。 可惜慕大學(xué)士不戀權(quán)勢,年紀(jì)一到便致仕還鄉(xiāng),帶著慕老夫人到江南一帶休養(yǎng),聽說慕老夫人有宿疾,唯有在這溫柔水鄉(xiāng)之中才好將養(yǎng)。一去多年,慕大學(xué)士一次也沒回過京城,加上自知漪四歲后便沒讓她回過慕府,宣帝差點就要忘了她還有這么一位祖父。 今日還有大臣隱約提起過知漪的身份問題,話中有幾項提議。 這些臣子好歹跟了宣帝近十年,他的心思多少看得出幾分,知道自家皇上應(yīng)該是有要把這位慕家的姑娘立后的想法,便各個方面都思忖了良久。從年紀(jì)上來看,確實不大配,但若有慧覺大師出面,加上他的那番“鳳女”之言,還有上次蘆花村解毒一事的功勞,這是不成問題的;從身份上,知漪的生父慕連秋為工部二品侍郎,這官位說出去是挺大,但在王侯多如狗的京城,著實不大夠看,那么多太傅大學(xué)士府上都對后位虎視眈眈,突然降來一個二品侍郎之女,光有個批言肯定是止不住風(fēng)言風(fēng)語。 要身份上壓得住配得上這后位,這些人的提議自然是讓宣帝給慕連秋升官。可惜宣帝著實不大看得上慕連秋,此人才華是有,但從齊家一事來看心性欠佳,更何況因他的糊涂疏忽還差點讓知漪沒命,無論于公于私,宣帝都不想提拔此人。 宣帝心中早就將知漪同慕府分割開來,帶了這么久,早就習(xí)慣將小姑娘看作自己所屬,忽然因立后一事要重新牽扯上慕連秋,他也略有不適。 此次因知漪的幾句話想到慕大學(xué)士,宣帝不可謂不驚喜,面上不露分毫,暗下卻已經(jīng)思緒暗涌。 因為最重要的是,慕大學(xué)士的祖籍好像就是在這榆城。 “皇上到底想到什么事了?”知漪鼓起腮幫,看著宣帝沉思的臉龐。 兩人已經(jīng)回到屋內(nèi),宣帝一拎便將人提到了腿上,眉眼閑適,“知漪可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何人所???” “不是……爹爹嗎?”知漪有些別扭地說出這個稱呼,這個稱號于她來說太陌生了。 宣帝輕笑搖頭,“并不是。” 知漪歪頭,“那還會有誰?” “是你的祖父?!毙垭S意往椅背一靠,任知漪把玩著自己手掌,這事還是太后說與他聽的。知漪的名字確實不是慕連秋所取,是慕大學(xué)士臨下江南前留下了兩名,贈與嫡孫和嫡孫女。 “祖父……”知漪念著這更為陌生的稱呼,她在京城中有外祖父外祖母,這幾年也有點親近,但還是比不得太后和皇上。至于這祖父母,似乎聽都沒聽說過。 想到那模糊記憶中的爹娘,小姑娘下意識對這從未見過的祖父母生出了抵觸,別過小臉,低低應(yīng)了一聲。 察覺到她的情緒,宣帝斂了笑意,輕輕揉了揉面前低垂的腦袋,“慕老夫人身有宿疾,行動不便,想必你祖父才多年未回過京城。” “那也從未有過來信……”小姑娘小聲不滿嘀咕。 宣帝一哂,“若有來信,也是去慕府,自然不會是往皇宮?!?/br> 知漪想了想,好像的確是這樣…… “那皇上為什么會突然提到知漪的祖父?” 那些立后遇到的諸多問題宣帝當(dāng)然不會在此時同小姑娘說,只微笑道:“若朕說,知漪的祖父母應(yīng)該便在這榆城中,知漪可想去見見他們?” 知漪頓時呆住,無意識眨了眨眼,仿佛沒反應(yīng)過來這句話的意思,半天才猶豫道:“真的要……要去看嗎?” 她雙手還握著宣帝手掌,戳弄兩下,聲音如蚊吶般,“還是不用了吧?!?/br> 在小姑娘心中,親人的范圍幾乎就沒包括過本該是最親密的慕府。忽略心底那小小的渴求,她還是有些膽怯地選擇了拒絕。 宣帝沉默片刻,知道是自己有些cao之過急。幼年時對慕連秋的印象雖然只有那么一次,但已經(jīng)在小姑娘心中留下了陰影,陡然要她去接受這么一個祖父,的確太過突然了。 “好,不去便不去?!毙圯p揚(yáng)唇角,“今夜榆城有花燈會,可想去看?” “花燈?!敝艋貞浀溃笆且藰穓iejie曾說過的那種嗎?” “是也不是?!毙圯p點她鼓起的臉頰,“去看便知?!?/br> 知漪當(dāng)然不會拒絕,剛?cè)杠S轉(zhuǎn)去房內(nèi)換衣,安德福就從內(nèi)侍手中接了封信匆匆遞上,“皇上,是宮中來信,應(yīng)該是太后娘娘的?!?/br> 前兩日才來過信,第二封竟如此快。宣帝微一皺眉,撕開封蠟,于明亮燈火下快速掃閱,眉間溝壑越來越深,轉(zhuǎn)動拇指玉扳指的動作也越來越快,薄唇緊抿,周身冰冷的氣息大有風(fēng)雨欲來之勢。 信中太后語調(diào)雖然平緩,但所敘的事情卻能讓人心驚rou跳。京中慕府不知又發(fā)生了何事,面上一直安穩(wěn)度日的莊氏竟然鬧著要自盡,死志鑿鑿,若非太后派去的太醫(yī)醫(yī)術(shù)卓絕,此時已是一縷幽魂了。 第72章 花燈會 太后救莊氏的原因很簡單,當(dāng)然是因為她是知漪生母。雖然沒什么感情,終究有這么一層關(guān)系在,何況她若去了,知漪無論如何也得去慕府給她守孝三年。但以小姑娘現(xiàn)在的年紀(jì),別說三年,就是三個月太后都不放心讓她去。 于宣帝來說,他明歲便要到而立,慧覺大師批言所昭示的時辰也就到了。立后一事,在生辰后頂多再拖一年,如果再往后,只怕會引得朝堂人心浮動,多生事端。就算這群朝臣不可能強(qiáng)諫他另立后位,恐怕也會急著讓他先納妃嬪。 放在手心里看著長大的小姑娘,他無論如何也不想委屈她,在立后之前先有了一群妃子,他自己本就不喜歡不說,知漪也會傷心。 明明安生了七年,此時卻來尋死,不得不說莊氏此舉瞬間激起了宣帝怒火。這怒火同時也燃到了京城整個慕府之中,畢竟如果不是慕連秋和他那妾室做了什么,莊氏也不會突然有這一著。 走至?xí)?,提筆游龍行走般飛速寫下幾句,宣帝將紙納入信封,拇指按住,眼眸微瞇,“快馬加鞭送到太后手中?!?/br> 看他臉色安德福就知道皇上正處于盛怒中,連忙應(yīng)是。 知漪著好外出的衣裙,在正廳中沒見到宣帝,詢問之下便轉(zhuǎn)到了書房。到時正好看見宣帝指間一張信紙在火舌纏繞下化為灰燼,神色在火光映襯下明暗不定,有些擔(dān)憂出聲,“皇上?!?/br> “嗯?”宣帝回眸,下意識對她緩和神色。 “京中出什么事了嗎?”南巡途中的來信十有八九都是來自京城,所以小姑娘有如此猜測。 宣帝彎唇,走來輕輕拍了拍她,“無事,朕已處置妥當(dāng)了?!?/br> 說完見知漪這一身嬌俏小少女的打扮,微一挑眉,什么都沒說知漪已經(jīng)明白了,眨眼一笑,“皇上不說是花燈會嗎?花燈會當(dāng)然要做女孩兒裝扮了?!?/br> 這又是什么道理?宣帝不解小姑娘的心思,一笑而過,牽起手便要邁步而出,被知漪一手?jǐn)r住。 “皇上居然也有大意的時候。”知漪臉上帶著小狐貍般的笑容,指了指他腰間的盤龍玉佩和龍紋玉帶,“連這個都不換就出去嗎?” 宣帝沉默一息,“是朕疏忽了?!?/br> 小姑娘忙小步推著他去房內(nèi),等墨竹呈上新的腰帶和玉佩又親自給宣帝換上。 宣帝腰身勁瘦,就算是知漪雙手環(huán)抱下也能圈個正好,輕松將腰帶系好,玉佩戴上,小姑娘往后一站,欣賞自己的杰作。而宣帝也十分配合地站在原地,含笑未動,身子筆挺如青松白楊,讓小姑娘看著看著便忍不住撲上去,嘟噥著“皇上怎么這么好看”。 眼中滿是笑意,宣帝接住她,嘴上不說,但顯然對小姑娘的夸贊和眼神很是受用。 “姑娘要帶帷帽或帕子嗎?”憐香取來幾頂帷帽和可系的香帕,都是按照知漪眼光做的,很是別致。 宣帝對此并無要求,宣朝對女子管束并沒那么嚴(yán)格,何況今夜的花燈會肯定會有許多女子。知漪看了兩眼倒是躍躍欲試,她之前作少年裝扮出去時從沒戴過這些東西,選了張小巧的帕子,自己略為笨拙地系好,再仰起臉蛋轉(zhuǎn)個了圈兒,“皇上,可以嗎?” 小姑娘選的是方雅白底絲帕,邊角繡著一株盛放的桃花,香帕遮去半張小臉帶去一股朦朧美感,便更加襯出那雙烏黑的眼眸愈發(fā)明亮水潤,如有漫天繁星閃爍,微微翹起的眼角像只得意的小貓兒在邀人夸贊撫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