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jié)
那些菜板腥氣十足, 刀刃因為年頭太長閃著陳舊的鐵銹光芒,透著鋒利。 蔣曉魯抱著鵝,說:“我不?!?/br> 大白鵝抻著脖子嗷嗷叫,蔣曉魯護的更緊:“它傻我?guī)е? 它瘸我牽著,我,我,我養(yǎng)它一輩子!” “來吧, 來都來了, 你不能再回頭了?!蓖婪蛉浩鸲ブ?,紛紛伸出罪惡的手,要把她拉進店里, 要把她的大白鵝從懷里搶走。 蔣曉魯哭著蹲在地上,用身體護住大白鵝,撕心裂肺:“我不……我不……我不殺……” 眼淚淌進白鵝溫柔的羽毛里,白鵝亦眷戀害怕地蹭蹭她的臉,蔣曉魯捶打著,和屠夫們廝殺著,屠夫陰笑著說,你不殺它,不能白來一趟,那我們就殺你吧。 獠牙綠森森,手臂舉起,亂刀砍下,蔣曉魯忽然一個蹬腿,驚醒了。 呼—— 嚇死了嚇死了。 心臟在胸腔里蹦蹦狂跳,蔣曉魯躺在床上平復了很久,才慢吞吞起來。 家里檢修煤氣管道,停電停水,下午才能恢復正常,蔣曉魯摸過床頭表看了一眼,提起客廳一個紙兜走進廚房。 都是散裝的藥材,需要灌進紗布縫好的袋子里,她笨手笨腳一點點裝著,神游天外。 從知道自己懷孕到現(xiàn)在,跟做了場夢似的。 大概是發(fā)現(xiàn)例假推遲了十幾天吧,那時候她還住在常佳家里。 常佳早上風風火火沖進洗手間,咒罵著說今天出差,結(jié)果來好事,蔣曉魯才忽然想起自己,翻日歷算了算,心里一沉。 白天她去醫(yī)院看李潮燦,本來以為是這段時間情緒波動大,例假沒準時也是正常的,正好走到一樓看到出診專家欄里有婦科,就猶疑著去做了檢查。 “懷孕?”她坐在診室里,茫然無措:“大夫,我吃避孕藥了?!?/br> “長期避孕藥還是事后緊急藥?” 蔣曉魯懵了,仔細回憶:“事后藥,吃過兩次?!?/br> “最后一次呢?” 想不起來了,真想不起來了。 “也不是百分百都保證?!贝蠓?qū)懲瓴±?,抬眼:“但是事后藥孕激素很大,的確會影響胎兒,產(chǎn)生畸形或者智力障礙,你這月份還不大,要不在等一個月,到時候做個排畸檢查,先觀察著。” 見蔣曉魯心事重重,大夫問:“是不是沒做好懷孕的打算?!?/br> “嗯?!笔Y曉魯點頭,坦誠相告。 “那你回去考慮考慮,當然藥物對胎兒的影響并不能說完全確定,有這個風險,我們當醫(yī)生的得都跟你說到位,具體怎么做還是在你?!?/br> 蔣曉魯從醫(yī)院出來以后心情很復雜,知道懷孕以后,高興,懊惱,恐懼。那時候還和寧小誠在冷戰(zhàn),貿(mào)然回去說,嘿,小誠哥,我懷孕啦,然后緊著一句:但是我吃避孕藥孩子可能會有缺陷?她張不開嘴。 那段時間她心里壓力也很大,周遭朋友也沒有有生產(chǎn)經(jīng)歷的人,想跟她媽說,一想杜蕙心那個憂心忡忡愿意多思的性格,又怕給她添煩惱。她是健康的,可因為自己的原因有可能導致一個不健全的孩子,這臺痛苦了。 蔣曉魯也一直都想等到了天數(shù),去醫(yī)院做畸形檢查,同時會找時間在網(wǎng)上搜索相關(guān)信息,看些準mama的體會心得。 網(wǎng)絡上這東西,都是別人的故事,偏絕對,越看心里越怕,越懷疑自己,她開始每天晚上睡不著,輾轉(zhuǎn)反側(cè),思量了又思量。孩子如果是好的,被她拿掉了,罪孽深重;不好,生下來,不說對兩個人生活的影響,對它本身也不負責任。 她想找個時機把孩子流掉,養(yǎng)好身體,就再也不吃避孕藥了。幾個月之后,等工作結(jié)束,她就安心備孕,哪怕辭職呢,也想給寧小誠生個健健康康的寶寶。 她也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機會和寧小誠說。 好多次話到嘴邊,怎么也說不出口。 她怕他討厭自己,她怕他覺得自己自私,陰暗,又不想讓他一起分擔這份折磨。 她知道他作為丈夫也好,或者準爸爸也罷,應該知道這件事。 正巧他跟自己說要去廣州出差,蔣曉魯心下僥幸,終于抓住了機會??墒堑搅耸中g(shù)室門口的時候,她才覺得這事兒壓根沒自己想的那么容易。她是真的真的后悔了。 客廳座機鈴聲大作,蔣曉魯回神,擦擦手去接電話。 是段瑞:“是曉魯嗎?” “哎,媽?!笔Y曉魯應了一聲:“我在家?!?/br> 段瑞溫聲道:“媽沒事兒,前兩天我們一幫老太太出去旅游,當?shù)刭u燕窩,我看品相挺好,就買了點回來,今天剛到家,本來想讓小誠今天給你捎回去,你嘗嘗,沒想打他手機關(guān)機,是不是還沒睡醒呢?” 蔣曉魯站在客廳:“小誠哥去廣州出差了?!?/br> “啊——”段瑞靠在沙發(fā)里:“什么時候回來???” “明天晚上?!?/br> “那你今天自己在家里吃什么啊,要不回媽這兒吧,給你做點好吃的,你直接過來把燕窩帶回去,我教教你怎么熬,我跟你說,媽就是個例子,年輕時候不注意保養(yǎng),老了一身病,你年輕,得好好伺候自己?!?/br> 蔣曉魯鼻子一酸,聽著段瑞對自己關(guān)切的話,眼淚打轉(zhuǎn),強忍著鼻塞:“媽……我不去了,今天有點犯懶,改天我去看您,直接帶回來行嗎。” “那也行。”段瑞一想,他們小的不愛和老的往一塊湊,又多囑咐了幾句。 不外乎和小誠好好過日子,互相包容,多照顧自己。 砂鍋上燒的水開了,蔣曉魯把藥扔進去,長長舒了口氣。廚房有爐灶的火,暖呼呼的蒸汽一燙,很暖和,蔣曉魯干脆拖了一張椅子,坐在旁邊看著。 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寧小誠風塵仆仆開門回來,看到家里情景微皺眉。 就走了一天,屋子讓她禍害成這樣。 沙發(fā)上亂七八糟扔著她的包,西裝,茶幾上還有食品袋,水壺,和幾個藥盒。 他無聲換了鞋進來,走到茶幾邊上:“蔣曉魯,我才走多長時間?。磕愦篝[天宮呢?” 廚房蔣曉魯忡怔,一個打挺:“你怎么回來了?” “意外嗎?是不是還想著我明天回來你能在家多浪一天?”寧小誠隨手給她收拾起來,笑著問:“明天廣州暴雨預警,我怕回不來,提前改簽了,你在廚房干什么呢?” 窸窸窣窣撿起她的外套和褲子空投在洗衣筐里,寧小誠又拎起她的包。 包扣子沒合上,嘩啦啦倒出一堆東西。車鑰匙,錢包,口紅,一摞攥的都變形了的紙。 “你這包里亂七八糟的都什么啊,病了?” 壞了。 蔣曉魯扔了勺子跑出來。 寧小誠無心展開那摞紙看了一眼,瞬間神色僵在臉上。 “你的?”他平靜地問。 蔣曉魯慌了:“不是,你聽我解……” “什么時候?”寧小誠蹙眉打斷她,又垂眼仔細看了眼日期:“昨天???” 砂鍋的熱氣撲簌簌頂著鍋蓋,guntang的中藥眼看著就要撲出來了。 “小誠哥——” “蔣曉魯你到底有什么權(quán)利這么做啊?!币宦暠┡|(zhì)問,寧小誠徹底翻了臉。 腦中迅速串聯(lián)起這近一個月來蔣曉魯?shù)姆磻?,寧小誠越想越憤怒,與她冷目相對,譏誚分析:“我說你怎么聽說我去廣州那么興奮,合著就是找機會等我走呢是吧?你心可夠狠的,這事兒少說一個多月了吧?” “一個多月之前你干什么呢?”他短促笑了一下:“因為李潮燦的事兒跟我冷戰(zhàn),怎么著,就恨我恨到連孩子都不想要?我還真奇怪,那天你怎么就忽然跑回來了,還以為你良心發(fā)現(xiàn)念起我的好兒了,明白了,是那時候就做好打算不想要心里對我有愧吧?想回來rou償?” 寧小誠覺得不可思議,發(fā)覺自己真正憤怒的時候其實連吼都吼不出來,是種心如死灰的絕望。 全白玩兒。 你死心塌地對她好,換來的是狼心狗肺,是她自作主張的不信任。 蔣曉魯急哭了,沖過去抱著他:“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你聽我說,我沒——” “我聽你說什么!”聲音忽然高八度。 寧小誠猛地甩開她的手,蔣曉魯往后踉蹌兩步,他終于暴怒,指著她:“蔣曉魯,我要想rou償我找你干嘛啊,我有病掏心掏肺的跟你上床玩兒?。课艺f沒說你不想要孩子咱倆可以等,你怕疼怕身材走形我也認,我哪次強迫過你?但是為什么你連懷孕都不告訴我?一個人就悄沒聲兒把孩子做了?你拿我當回事兒了嗎?” “孩子是你自己的?一閉眼說懷就懷了?跟我沒關(guān)系?” 蔣曉魯覺得自己快要上不來氣了,被甩開以后還堅持抓著他,臉漲的通紅:“我自己也不知道懷孕了,去檢查才知道,之前我一直吃避孕藥,大夫說,大夫說可能……” 寧小誠很快堵住她的話,很理智:“可能畸形,可能不健康,可能是弱智?” 蔣曉魯還以為他終于理解自己,狂點頭:“是——” 他嘲諷笑了一下,揚起那張繳費單:“然后你就大義凜然替我做決定,干脆一閉眼,一不做二不休弄沒了算了,反正我也不知道,回來還你好我好大家好,就當什么也沒發(fā)生?萬萬沒想到我改簽回來的這么早,這一桌子東西還沒來得及收拾吧?” 蔣曉魯手倏地松開了。 “真不幸被我說中了?!睂幮≌\盯著她,多日來心中壓抑忍耐的不悅在這一刻噴薄而出,他忽然覺得自己琢磨不透蔣曉魯了。 “有的時候你是不是覺得自己特別聰明?啊?”他撫著她的頭,手指碰到蔣曉魯臉上的時候,有熱淚砸在他手指上,恨恨地與她頭頂著頭,小誠從牙根里往外擠:“你應該把這東西撕了扔到醫(yī)院垃圾桶,哪怕扔到樓下呢,怎么著,留著想當個紀念,以后跟別人展示說,你看,我多狠心?” 蔣曉魯忍無可忍,憤怒推開寧小誠,嘴唇顫抖,話都說不利落了:“把它做掉,疼的是我,難受的也是我……” “是我逼你做掉的嗎?”寧小誠怒問,“有畸形風險你跟我說,哪怕你跟我說一句,我陪你去,我可能為了這個孩子連你的風險都不顧嗎?” “蔣曉魯,你他媽跟我結(jié)婚到底為了什么?。俊苯K于,男人也有熬不住崩塌的時候。 觸碰了最不能觸碰的話題。 寧小誠心灰意冷:“為了報復你媽?為了報復這么些年你家里對你的不公平遭遇,哦,把自己嫁了找個下家,讓別人看看你多有本事,多風光?跟我混日子?” “哎,要是這樣,你為什么不直接當個闊太太得了,家里錢不夠你花?還是我短你吃喝了?干嘛費勁找工作,哦——”他深思著點點頭,故意氣她:“為了在你老師面前彰顯自己的工作能力,工作忙,加班累,業(yè)務難做,有個孩子是拖累。只有這樣被人看重,才能給你自己安全感?你是不是特想跟他再發(fā)展一段啊,當年在香港沒成,挺遺憾的吧?” 蔣曉魯手足無措,沒想到寧小誠會這么誤解自己,沒想到他知道華康的事情。 她鼓起勇氣質(zhì)問:“你就這么想我?” 寧小誠懊悔,迅速轉(zhuǎn)頭看著窗外:“我怎么想你?是你干的事兒讓我不得不這么想?!?/br> “我和華康之間就是老板和員工的關(guān)系,什么都沒有。我去他公司的時候,也不知道公司是他的,當時就是太想有一份工作了?!北徽煞蛸|(zhì)疑自己的婚姻忠貞,比殺了蔣曉魯都難受:“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我和他在香港的事情,我一共在香港待了三個月,他是我老師,就這么簡單?!?/br> “你知道元升嗎?”寧小誠忽然問道:“你現(xiàn)在忙的,不惜以打了孩子為代價干的事情?!?/br> 他覺得蔣曉魯是個沒心肝的東西。 蔣曉魯不明白他會為什么會突然提起元升。 “何汴生應該研究的挺透吧,當年給我第一桶金的人,沒他就沒我,當年我累得跟狗似的跟他一起把元升做起來,現(xiàn)在每天看著你高高興興去上班,跟別人商量著怎么用低價買了人家,怎么踐踏我當初的心血,你知道我什么感受嗎?眼看著自己老婆被舊情人當槍使來整我,他算準了我不敢接。”寧小誠笑一笑:“曉魯,人得講良心?!?/br> “你的心太大了?!?/br> “你只有你自己,也只為了你自己活。” 轟隆隆—— 仿佛那日城墻崩塌,煙塵滾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