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氣完，她悠悠轉(zhuǎn)身回營帳換衣服去了。

    宋瑜氣結(jié)咬牙：“又顯擺那點臭錢！”

    其實，裴雁陵是跟南柳一起中途插隊進(jìn)青云營的。因她和南柳的身份目前不能明說，剛?cè)霠I時這些年輕的小將軍們都不服氣，甚至還有找茬單挑的。

    但沒幾天，在以軍功實力排名的青云營，裴雁陵就靠過硬的功夫贏得了大家的尊敬。

    她畢竟是皇族侍衛(wèi)出身，功夫底子好，一出手就知是有實力的，不像南柳，插隊進(jìn)營后，明明白白就倆字——糊弄。

    因而，比較雁陵和南柳這兩個中途進(jìn)營卻實力懸殊的關(guān)系戶，大家最終達(dá)成一致，把火力集中在了更像世家廢物混軍功的南柳身上。

    可畢竟南柳報的家門是朔州柳氏，跟柳帝君沾親帶故，青云營的這些兵士再瞧不起她，也不敢明著給她使絆子，只好嘴上出出氣，平日里瞧見南柳就諷兩句。

    雁陵曾想幫她立威，被南柳攔了。

    南柳好脾氣道：“不急。他們不知道我為何來青云營，你還不知道？其實啊，他們諷我，我就放心了，隨他們?nèi)グ?。何況，有時候看他們想破腦袋尋詞諷我，也挺有意思的?！?/br>
    雁陵轉(zhuǎn)進(jìn)營帳，見南柳已經(jīng)穿戴完畢。

    她脫了統(tǒng)一配發(fā)的燕尾青色軍服換了身讓她更像繡花枕頭世家廢物的茄花色衣裳，細(xì)看能認(rèn)出她袖口領(lǐng)口標(biāo)志著她皇族身份的牡丹紋暗繡。

    南柳腰間掛了個銀線織就的牡丹紋香囊，她解了袖帶，將紫色袖帶纏上頭發(fā)，廣袖一舒，悠悠笑道：“如何？”

    雁陵卻道：“我去吧?！?/br>
    “不必。起了興致，我去便是?！蹦狭鴽_她一笑，眨了眨眼，“反正有人跟著，酒水不必我抬，我就是突然饞攬月樓的酥云卷了，去坐一會兒就回?！?/br>
    攬月樓坐落在嵐城西。

    慢悠悠晃進(jìn)城，南柳從袖中摸出一把骨扇，敲著拍子，款步走進(jìn)攬月樓。

    攬月樓的葉老板是個眉目溫柔的中年男人，鬢邊已有霜發(fā)。

    此時，葉老板正與便裝買酒的侍衛(wèi)算賬，他手指撥著算珠，瞧見南柳進(jìn)來，笑紋更深：“小將軍又來照顧生意了，今日還是原樣給您上菜？”

    溫聲細(xì)語，難掩身上的書卷氣。

    南柳一直覺得攬月樓的葉老板在未賣酒做生意之前，一定是個教書先生。

    她笑道：“原樣上菜即可?！?/br>
    買酒的侍衛(wèi)聽到聲音，微不可查的向南柳頷首行禮，南柳一笑，無聲動唇：“辛苦了?！?/br>
    葉老板低頭撥弄算珠，似是沒看到，臉上不起半點波瀾。

    南柳敲著骨扇慢悠悠上了樓，挨著窗邊坐下來。

    窗外樓下城門口街道上來來往往的行人，一覽無余。

    菜上齊后，她倚在窗楞邊，閑閑打量著街景。

    因是逢五大集，街道兩旁全都是人，買賣交易忙而不亂。

    南柳就喜歡云州這種景好人也好的地方。

    她捏起酒杯，抿了一口千秋酒，口中甘甜已過，苦澀未消。

    城門口緩緩走來一隊著裝怪異的隊伍。

    隊伍中有男有女，走在最前面的年輕女人背著弓，身后的男女腰間掛著一把把磨的發(fā)亮的彎刀和一張張色彩濃艷突眼獠牙的惡鬼面具。

    他們光著腳，穿著花花綠綠的粗布衣裳，個個身姿頎長，膚白貌佳。

    走在前面的人，身上的顏色多一些，不同顏色的布條披掛在身上，主色調(diào)為紅，披在腰間身后的布掛多是黃綠藍(lán)紫之類的，尤其是為首持弓的女人，身上顏色最多，色彩撞在一起，像個花孔雀。

    她手上腳上戴滿了奇奇怪怪的銀飾，連頭發(fā)上都纏有銀鏈垂珠，水滴型的朱紅色寶石眉心墜垂于額前，與眼底一指寬的紅紋相配，眉心墜在陽光下閃著灼目的紅光，恰恰晃到了樓上南柳的眼。

    南柳來了興致。

    好巧不巧，今日碰到了幽居在玉帶林深處的蒼族人。

    蒼族人，巫族后裔，信仰溪水母神，素來以母為尊，是個母系氏族。

    百聞不如一見，早年她未出京城時，就對書中記載的云州蒼族頗感興趣，閑時還學(xué)了幾句蒼族語。

    南柳揚(yáng)了揚(yáng)眉，把玩著手里的酒杯，心想，要不要尋個理由去和他們搭個話。

    蒼族持弓的女人眉峰凌厲，她用尋找獵物一般犀利發(fā)亮的目光環(huán)顧一周，在攬月樓對面尋了塊巴掌大的空地，站了過去。

    隊伍停了下來，其他的蒼族人井然有序地站在她身后，南柳這才發(fā)現(xiàn)，隊伍的最后，還有一人，延頸秀項，修長挺拔，腰線極佳。他赤足白衣，身上沒有其他顏色，銀飾也少，只手腕上戴著纏絲銀環(huán)，銀鉸鏈與他手指上的三枚銀戒指相連，在午前不算熾烈的陽光下閃著柔光。

    南柳盯著他的手看了好久，直到他彎下腰將身上背的東西鋪在地上，她才回神，心中感嘆道：“他這雙手線條可真美?！?/br>
    南柳視線忍不住地上移，又見他長發(fā)烏黑及腰，兩邊烏發(fā)編成兩股辮子與一根淺紫色細(xì)花藤相纏相繞，綴于腦后，花藤尾端的淺白色花恰開在發(fā)尾。

    他這打扮在一群花花綠綠的蒼族人中超凡脫俗，十分矚目。

    南柳目不轉(zhuǎn)睛看了會兒，又暗嘆一聲可惜。

    可惜，這背影身段包括手指甲蓋都好看的人，卻沒有摘面具，色彩濃烈紅綠對撞獠牙外顯的面具遮住了他的臉。

    南柳越想越好奇，越好奇，心就越癢，心中的癢勁順著血液流至手指尖，她的手指尖忍不住動了動，很想現(xiàn)在就去揭了他的面具，瞧瞧他到底長什么樣子。

    聽說蒼族人都長的漂亮。

    大約是因為，蒼族的女人只會挑強(qiáng)壯漂亮的男人生育后代，因而一代代繁衍下來，蒼族人個個都高挑美麗。

    南柳越想越心癢，終于，她放下酒杯，骨扇朝腰間一別，彎眼挑眉，悠悠下樓去了。

    ☆、第2章 蒼族

    葉老板擦拭著酒柜，見南柳下樓，笑問：“小將軍這么快就要回去？”

    南柳眼不離那個白衣人，倚在酒柜前問道：“葉老板是嵐城人？”

    葉老板笑道：“是，我是嵐城本地人?！?/br>
    南柳朝街對面的花孔雀隊伍揚(yáng)了揚(yáng)下巴，問道：“對面那些，可是蒼族人？”

    葉老板扭頭看了，微微笑道：“是呢，他們偶爾會到城內(nèi)來賣蛇膽藥材，換些錢買點稀罕物回去供給族長。小將軍要去看看嗎？若要買東西，去那個穿白衣的孩子那里問，只有他會說官話?！?/br>
    南柳微驚：“只有他？”

    “蒼族深居玉帶林，打獵建屋紡紗織布，能自給自足，因而與外部隔絕，大同之前，嵐城的百姓都沒見過蒼族人。我看小將軍的年齡不大，不知你是否知道建元元年的嵐城之戰(zhàn)？”

    南柳自然知道，她父君每年都要跟她嘮叨幾句建元元年的云州戰(zhàn)役。

    建元元年，母皇剛剛登基即位，神風(fēng)教從涼州越境入云州襲擊嵐城，與前朝亂黨勾結(jié)，以云州為起兵地，妄圖與母皇劃江而治，分裂十三州。后來大同軍民齊心，粉碎了神風(fēng)教和逆賊亂黨的陰謀。

    南柳沒想到她只提了句蒼族，葉老板能扯這么遠(yuǎn)。

    雖有些心不在焉，但南柳嘴上還是應(yīng)了聲：“怎會不知，邪教犯我大同，洗劫嵐城，萬幸驕陽明月二位將軍坐鎮(zhèn)云州，得以驅(qū)逐邪教，護(hù)我大同百姓周全?！?/br>
    葉老板微微抬手，指了指街對面的那些蒼族人：“神風(fēng)教從涼州哈什山越境而來，穿過玉帶林時與蒼族起了沖突，擄走了幾個蒼族女人。蒼族女為尊，神風(fēng)教此舉激怒蒼族人，蒼族的巫女和族長下令追擊，那時神風(fēng)教正攻嵐城，因事發(fā)突然，驕陽明月二位將軍還未到嵐城，城中亂作一團(tuán)，百姓絕望之際，忽聽城外玉帶林傳出陣陣牛角號聲，不一會兒，箭雨從天而至，蒼族除了不能打仗的老人小孩，幾乎全族出動，就在嵐城外，嵐城百姓看著他們一刀一個腦袋，收割神風(fēng)教的腦袋。”

    南柳突然覺得自己之前想錯了，這位葉老板可能不是教書先生，而是說書先生。

    她聽出了幾分興味，追問道：“之后呢？”

    “蒼族人代代幽居玉帶林，那是他們第一次出林，出場不可不說震撼?？上耧L(fēng)教配了火銃，等領(lǐng)兵人反應(yīng)過來列隊回?fù)魰r，蒼族人憑弓箭彎刀根本敵不過，那一仗蒼族人傷亡慘烈，那天晚霞如血……”

    “葉老板?！蹦狭鴦偙还雌鸬呐d趣，在預(yù)感到他要長篇大論后立刻消失，無可奈何打斷道，“我最開始問你什么問題來著？”

    葉老板知自己犯了老毛病，連忙道歉，“我長話短說好了，驕陽明月二位將軍幫他們剿滅了神風(fēng)教，和蒼族達(dá)成友好盟約，那之后，蒼族才會偶爾從玉帶林出來，到城內(nèi)來換點稀罕東西回去給族長。但早些年，到城中來的蒼族人官話講不好，每次買賣東西總要鬧出些事來。大約十年前，隊伍里忽然多了個蒼族小孩，官話很流利，就是那個穿白衣服的，他叫拾京?！?/br>
    南柳確認(rèn)道：“你說的是街對面戴面具的那個？”

    “是?！?/br>
    南柳默念兩遍拾京二字，問道：“我曾聽聞，蒼族人以母親的名做姓，這拾京二字，葉老板可知怎么寫嗎？”

    “拾京?！比~老板好端端的卻突然嘆了口氣，“他同我說過，他的姓，是撿來的意思，我想應(yīng)該是撿拾的拾吧。”

    “稀奇，他母親名為拾？”

    葉老板皺起眉頭，不忍道：“不，是他父親，他父親叫拾?！?/br>
    “我記得蒼族不是以母為尊，只認(rèn)母親不認(rèn)父親嗎？他怎么能姓父親的名？”

    “因為不配從母名。蒼族人不承認(rèn)他?！?/br>
    南柳驚訝看向葉老板。

    葉老板放下抹布，似是想起什么，一邊嘆氣一邊搖頭。

    “小將軍要是感興趣，我來講講她們蒼族的事吧。”葉老板慢吞吞道，“他們族長喜歡我家的千秋酒，每次蒼族人回玉帶林前，都會在我這里買一壇酒。一來二去，葉某也算是那孩子的相熟，知道了不少蒼族的事。”

    南柳剛剛還含著笑意的眼眸，現(xiàn)在沉靜的似深潭，嘴角一抿，表情似含笑而怒。

    她還未了解詳情，便因葉老板的那句‘不配，不承認(rèn)’生出了幾分怒氣。

    “瞧見那個身上搭六色布的姑娘了嗎？”葉老板指著持弓的蒼族女。

    南柳沉著臉道：“瞧見了，花花綠綠的，老遠(yuǎn)就被她晃了眼睛?！?/br>
    “她是下一任的蒼族族長?！比~老板說道，“蒼族人崇尚色彩，族中地位越高者，能穿的色彩就越多。族長七色為尊，她的女兒穿六色次之。五色為蒼族女，四色為婚配過的男人，三色是還未育子的男孩子?！?/br>
    “單色呢？”

    葉老板轉(zhuǎn)了語氣，望著街對面的白衣人說道，“三色是正常情況下的最底端，單色白，未染過的布……只有拾京一個人穿。”

    南柳眉頭一沉，表情更是冷冽：“為何？”

    葉老板道：“蒼族人信奉溪水母神，最重血脈。他們?yōu)楸Ｑ}純凈，決不與外族通婚，更不會與外族人生子。他們認(rèn)為外族人的血不干凈，若是與外族產(chǎn)子，生下的孩子也是不干凈的，不配為蒼族人。拾京他是異族子，因而蒼族人不認(rèn)他?！?/br>
    “蒼族既不承認(rèn)，那就讓他跟著父親，出林子便是。”

    葉老板面露同情：“小將軍忘了，他父親名拾?！?/br>
    南柳拇指搓著袖口，想了一想，問道：“你的意思是，他父親是蒼族人拾回去的外族人，不知家在哪？”

    葉老板點頭：“我猜的。十年前那孩子第一次到酒館來買酒，我問他官話是誰教的，他那時還小，我問什么他就答什么，他親口跟我說，是他阿爸教的官話，阿爸是外族人。我又問了他一些問題，得知他父親早已不在人世，且死在蒼族，拾京他也不知道父親家在何處……不過有件事我一直沒能弄明白，你記不記得我跟你說的那些被神風(fēng)教擄走的蒼族女？”

    “你說?！?/br>
    葉老板疑惑道：“蒼族人最恨血脈不正。當(dāng)年被神風(fēng)教擄走的蒼族女，有幾個活了下來生了孩子，孩子剛出生就親手掐死，沉入墨玉潭。此事被采藥人目睹報了官，嵐城的官員專程進(jìn)林查問過，可蒼族奉血脈信仰為天，為不與蒼族起沖突，辦案的官員最后不得不妥協(xié)，判她們無罪。我的意思是，活著的異族子，只有拾京一個。我不知他為何能活在蒼族活下來，蒼族人沒殺他，但也未承認(rèn)他，是不是很奇怪？”

    南柳問：“他父親是誰，是神風(fēng)教教徒嗎？”

    葉老板搖了搖頭：“我不清楚，我覺得不是，神風(fēng)教襲擊蒼族是建元元年的事，拾京年紀(jì)應(yīng)該不滿二十，時間對不上。另外，拾京偷偷跟我寫過他的名，一個‘京’字，說他名字是父親起的，前年，他還問我京城在何方，離這里遠(yuǎn)不遠(yuǎn)。待會你可以聽一下他的官話，北地京腔，早些年更明顯，這些年他的云州腔稍顯，京腔倒是淡了些，我猜他父親應(yīng)該是京城人……而且我總覺得，蒼族人不殺拾京的理由，應(yīng)該和他母親有關(guān)?！?/br>
    葉老板說完，見南柳垂眼沉思，連忙又追了一句：“這些都是我瞎猜的，定有不對之處，小將軍不必太認(rèn)真?！?/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