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jié)
南柳道:“我明白了,你是想打聽你父親的家族?木匠的話……不如這樣,你告訴我他叫什么名字,大概什么樣子,多大年紀,我好差人去給你打聽?!?/br> 拾京搖頭:“我不知道,阿爸說他忘了自己的名字?!?/br> 溪清忽然將拾京拉到身后,“告訴她這買賣不做了,讓她快些走。不許跟她說別的話?!?/br> 溪清看著拾京,再次重復(fù):“不許說別的話。” 被她發(fā)現(xiàn)了。 拾京只好對南柳說道:“我把東西還給你了,阿姐讓你走?!?/br> 好端端的被人打斷,南柳心中惱怒,面上卻不露聲色,只冷冰冰看了溪清一眼,回頭對拾京笑道:“青云營就在玉帶林東,若得空,你可以來找我,你父親的事,能幫你查到的也只有我了。記住,我叫南柳,到時候你來青云營找我,報上名字即可?!?/br> 她說完,系上香囊,朝溪清輕蔑一笑,回身走進攬月樓。 坐回樓上后,她見拾京又戴上了面具。 或許是錯覺,她總覺得拾京的雙眼正在面具的遮掩下,穿過人群,越過樓上的欄桿,看向她。 南柳舉起酒杯,也不管他到底看沒看自己,遙遙敬了他一杯酒。 溪清低聲問道:“拾京,你和她說了什么?” “沒什么,我問她夜色怎么染出來,她說她不知道?!?/br> 溪清不信,緊張道:“我聽到你提到了你阿爸,她認得你阿爸嗎?” 拾京這才明白,是自己疏忽了。 溪清是聽不懂官話,但阿爸這個發(fā)音,官話和蒼族話是相同的,她絕對聽得懂。 若他只是正常做生意,又怎會和客人聊起自己的阿爸,他騙不了溪清的。 拾京小聲說道:“不,她不認得。” 聽他承認,溪清一雙杏眼愣是睜圓了,嚴肅教訓道:“我不希望三年前的事再發(fā)生,你向外族之心不死,我知道這不受你控制,是你身體中一半的污血作祟,所以我不怪你。今日之事,回去后自己到墨玉潭懺悔,我不會告訴阿母,但會告知巫依婆婆,請求她壓邪凈化。我希望這樣的事,不要再有第二次?!?/br> 拾京摸了摸臉上的面具,輕輕點了點頭。 之前,他還和這些蒼族人一樣,面具只是蒼族人穿過毒蛇棲息地時用來驅(qū)蛇的,走過了那一段山林,他們就可以摘下面具。 三年前,一個買蛇膽的老人說他看起來很眼熟,好像在哪里見過他。拾京當時太激動,向那位老人打聽父親,結(jié)果被阿母和巫依婆婆知道了,認為是他體內(nèi)污血作祟,使他要背棄蒼族,于是命他到墨玉潭禁地懺悔三天,命他以后出林不許摘面具。 溪清繼續(xù)道:“剛剛外族的那個女人,一定是溪水母神派來的考驗,她會用你想得到的東西誘惑你,你要堅定,不要被她所惑,記住了沒有?” 溪砂湊過來,姐弟倆相似的臉看著拾京,等待他的回答,拾京說道:“我知道了,謝謝溪清jiejie?!?/br> 溪砂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也不會告訴阿母的。” 拾京落寞道:“謝謝溪砂哥哥?!?/br> 溪砂露出白牙,高興道:“拾京,巫依婆婆上次跟我說,月圓那天,扶蒼星就會升空,到那時,只要經(jīng)過溪水母神的賜福,完成祭典,你身體里的那半邊污血就會得到凈化,你就真正成為我們蒼族人了,很快的?!?/br> 拾京輕輕嗯了一聲,面具下的眉微微蹙了起來。 東西很快就賣完了,蒼族人用錢換了些糖果糕點,抬著一壇千秋酒,列隊回林。 南柳倚在樓上的欄桿處,目送他們離開,拾京在隊伍的最后,出城前,回頭看向她。 南柳開心地笑了笑,朝他揮了揮手。 太陽即將落山,晚霞紅漫天。 南柳抱胸仰望著滿天霞光,正感寂寥時,耳畔忽然傳來樓下的彈唱聲,板弦聲寥寥,奏出熟悉的曲調(diào)。 南柳招了招手,酒肆伙計跑來問道:“客人要添菜嗎?” “卷云酥再來一碟?!?/br> “好嘞?!?/br> “還有,我想聽曲兒,讓樓下的彈唱人上來吧?!?/br> “我這就給您叫去?!?/br> 不一會兒,彈唱人抱著半弦琴,窸窸窣窣上樓來。 南柳道:“我在窗邊,你隨意找地方坐吧。” 彈唱人是個有眼疾的灰發(fā)老頭,手枯如爪,瘦得脫形,但眉眼卻很平和。 他循著光慢慢摸索過去,坐了下來,聲如磨沙:“客人想聽什么?” “有沒有什么新本子?”南柳捏起一塊卷云酥,輕快道,“每次來都聽你唱前朝沈青天斷案洗冤,膩了?!?/br> 彈唱人渾濁的眼直直看著她,又仿佛透過她,在看火紅的霞光,他笑了笑,胡茬似枯草,長在他干裂的皮膚上:“最近沒有新本子。不過,小老感覺得到外頭的霞光,滿眼都是紅的,跟火似的,現(xiàn)下想起一舊很好聽的曲子,客人要不要聽???” “嗯?講什么的?” “這個,講的是大火護佑女子繼承亡夫的家業(yè),剪除異己,又有天助,最終成為家主的事。曲子真的好聽,客人不妨聽聽?” 南柳動作一頓,聲音沉得可怕:“什么?” “一場火?!睆棾藫苤?,摸摸索索調(diào)了音,說道,“一場火成就一個女人的大業(yè),世人道這是天佑,是天降大火給了她繼承亡夫家業(yè)的氣運,是故曲名《火神佑》?!?/br> 南柳嘴角一抿,臉上常掛的笑意蕩然無存,眸光微沉,道:“哦?《火神佑》嗎?說起來,我還真沒聽過,想來應(yīng)該很有意思,不如,你唱來我聽聽。” ☆、第4章 昭王 夕陽沉入地面,灰藍色侵染著晚霞紅光,天光漸晚,夜色將臨。 嵐城街巷樓宇矮墻,漸次燃亮了燈火。 攬月樓上,暖光和著沙啞蒼老的歌聲泄出,照亮青石路。 集會早就散了,攬月樓二樓唯有南柳和唱曲人還在。 南柳細白的手指輕敲著酒杯,淺紫發(fā)帶在晚風中浮動。 唱曲人枯瘦的手撥動著陳舊的板弦琴,沙啞的嗓音依舊唱著那首《火神佑》。 剛剛?cè)硕噜须s,葉老板沒細聽,這會兒忙完了,忽聽樓上唱曲人和著板弦的寂寥聲,慢聲念道:“夫魂離去恨悠悠,云娘思及亡夫所托,又聽墻外竊竊私語聲,舊人欲扶二公子接家業(yè),讓她云娘離家去。云娘悲泣哀命艱,凄凄長夜難捱過,輾轉(zhuǎn)反側(cè)至天明,忽聞南倉犯火神,大火怒燃三整晚,替她燒凈這舊人,為她燒盡攔路荊,夢圓只在火光間。只可嘆啊只可嘆,二公子命魂追兄去,錦心繡腸無雙風華,卻終落個美面枯身祭火,雄心偉志飛煙滅……” 他唱的竟是那曲二十三年前被新朝禁的《火神佑》! 他真敢啊! 葉老板嚇出一身冷汗,連忙三步并作兩步攜酒上樓,急忙打斷道:“小將軍,葉某忽然想起,祈愿節(jié)快要到了,祈愿節(jié)我們攬月樓的相思酒最有名,你還沒嘗過我們攬月樓的相思酒吧?” 唱曲老頭渾濁的眼珠動了動,口半張,手停了下來。 南柳與她兄長一樣,肖父,長了一雙天生笑眼,笑起來,如繁花綻放點上盈盈珠光,絢爛極了??伤瓡r,這雙天然帶笑的眼在冷如冰的臉上竟比平常人發(fā)怒更令人膽寒。 此刻,南柳含冰的笑眼正對著葉老板。 葉老板冷汗沿著脊背慢慢淌下,放下酒,硬撐著給南柳笑了笑。 “我看天色已晚,小將軍現(xiàn)在回營可還趕得及?” 晚風吹著樓外的燈籠,光影交錯,樓內(nèi)陷入沉默,除了風,其余的一切仿佛被凝固。 生生被打斷的唱詞,詭異的沉默。 好久之后,南柳忽而淺淺一笑,終于打破僵局:“酒就不用了,我也沒什么人要相思,時候是不早了,多謝葉老板提醒?!?/br> 她輕放下半兩銀子,起身離去,冰霜滿面。 送她走遠后,葉老板匆忙折返,抓住唱曲人干瘦的肩膀,急道:“你怎么能唱《火神佑》呢!新朝明令禁止不讓唱,好端端的,怎么想起今天唱?” 唱曲老頭驚道:“這位客人不聽沈青天斷案,問我有沒有別的曲,我隱約見晚霞火紅,一時間想起了這折舊曲。這曲禁了二十多年了,這位客人聲音年輕,我估摸著她肯定沒聽過,聽了也不會多想,所以才唱的。主要是我忍不住喲,多好聽的曲子……葉老板放心,我不過是唱了段舊曲,雖與舊聞有相似之處,但在舊曲中,二公子身死火海,可咱這昭王不是啊!昭王雖被火燒殘了身子,可畢竟還好生活著,繼續(xù)當王爺呢,就算他是前朝王爺,咱皇上也依然敬他,平常百姓根本想不到這上頭去,葉老板你寬心……” “你也知你唱的這是什么!”葉老板氣惱道,“姚老啊姚老,你讓我說你什么好,前些年你還跟我說你雖看不清人,但這雙耳朵卻可代替眼睛聽出客人的身份,好,你倒跟我說說,今日這位客人是什么身份?” 唱曲人遲疑道:“……我聽你叫她小將軍,她不就是青云營的小將軍嗎?還能是誰?” “錯了!”葉老板壓低聲音,說道,“她龍章鳳質(zhì),我觀她舉手投足言行舉止,就算穿成乞丐也難掩骨子里的貴氣,一口京音,身上還帶著沉香木的味道,袖口又有金絲牡丹暗繡,年紀二十不到,我問她姓什么時,她笑答自己從父姓,姓柳。柳,明白了嗎?你自己想想她會是誰!” “你是說,她是……”唱曲人驚了又驚,連連搖頭“不可能,不可能!” “沒有什么不可能!”葉老板壓眉怒道,“他人不知,你還能不知嵐城有多重要?姚老,今上大制火銃,不缺兵不缺錢,缺的無非是銅是鐵。嵐城周圍以及玉帶林地下有多少銅鐵你會不知?這塊地,朝廷早晚要開挖的,公主提前來探勘也在情理之中。還有,京中朝政有儲君在,云州的地界,遲早要給公主。如今她化名待在嵐城,一點都不奇怪!我一直千叮萬囑,她要是來了,伙計們都要留點心仔細著,盡量少說話多做事。沒想到獨獨忘了提醒你,你今日就給我唱這么一出,你讓我說你什么好?” 唱曲人慌了神:“?。∧俏?、我要不要去躲幾天?唉,我也不知怎么糊涂了,偏偏今天唱這本子……都怪我這雙瞎眼,瞧不出真龍真鳳……” 葉老板嘆息一聲,又軟了語氣:“姚老,你先回家去歇幾天,這事說大也大,說小也小,全看她怎么想?!?/br> 他說完,又添了一句:“不過我倒是覺得,她并不會怪罪你。我覺得,她應(yīng)該不會……” 天已黑透,寥寥幾顆星掛在夜空中,月牙彎如鉤。 青云營帳連帳,東營西營俱閃爍著燈火,草地散發(fā)著好聞的氣味,溫熱濕潤。 南柳走得慢,剛進營地,見雁陵等在營帳外,加上月光拉長的影子,更顯的她腿長。 雁陵大步走了過來,挪了挪三股紅繩擰成的額帶,說道:“剛剛李侍衛(wèi)同我說,木屋已經(jīng)搭好了。在赤溪上游老林子里,柴火也都備了,現(xiàn)在就可以燒水沐浴,你看是今天去還是明兒去?” 南柳恰想跟她說今日在攬月樓聽到的那首《火神佑》,點頭道:“現(xiàn)在吧,我正有話要同你說,我今天在攬月樓,聽了個曲兒……出了營地再同你細說。” 雁陵引路,二人朝玉帶林方向走去。 等出了營地,雁陵板著那張正直的臉,湊過來鬼鬼祟祟問道:“什么曲?你去聽了宋瑜說的那首什么呵蘭氣吐銀絲輕攏酥胸聽嬌吟的《月半明》了?” 南柳還未聽過她說過如此露骨直白的yin詞艷曲,當下震驚道:“什么?還有這個?你再說一遍,叫什么?” 見她是這個反應(yīng),雁陵當即咳了一聲,連忙抬頭望月,裝模作樣背詩道:“月……月出驚山鳥,月圓如玉盤,不對,今天的月……” “行了?!蹦狭眯Φ溃皼]想到宋瑜連這個都跟你說,果然他們服你之后,關(guān)系就近了?!?/br> 雁陵道:“殿下也會有這一天的。等明月將軍帶來新制的火銃,教他們用火銃時,就輪到他們服你了。” 南柳揮手笑道:“繞遠了。說回正事。雁陵,你可聽過《火神佑》?” “那是什么?” “母皇二十年前禁的一首曲子。”南柳收起笑,望著夜空中的那彎月牙,“我今日聽了?!?/br> “皇上禁的曲?講什么的?” 南柳踟躕片刻,講道:“崖州一布商大戶去世,因膝下無兒女,妻子又有經(jīng)商之才,于是他將家業(yè)托付給妻子繼承。然布商的家仆店主們卻想擁戴當時在外跑商的二公子做家主,說二公子才是正統(tǒng)繼承人。妻子被迫立下誓言,待二公子回來后將家主之位讓出。不料當晚,二公子所宿客棧遭劫,歹人放火燒店,二公子葬身火海。你覺得這曲子,說的是什么?” 雁陵心直口快,沒半點心眼,聽了這故事,當下便說了出來:“這不是在說皇上嗎?前朝帝病故,當時昭王爺在涼州監(jiān)制火銃未能及時返京,皇上臨危奉旨登基,馮黨那幫逆賊卻說皇上繼位并非正統(tǒng),偏說前朝帝要傳位的是其弟昭王,咱皇上是矯召繼位?;噬献允遣慌逻@些賊人,當即就說,那諸位就等昭王回來,問昭王要不要這個龍椅!這幫反賊自是知道昭王素來最敬重皇上,于是勾結(jié)神風教洗劫涼州火銃制造處,想燒死昭王栽贓給皇上,好借機起兵謀反。好在昭王命大,雖被燒成那副樣子,可硬撐著活了下來,醒來后第一句話便是:皇兄的江山交給陛下,我就放心了,請皇上下旨查辦逆黨吧。哼,馮黨那群人這才消停做鬼去了。” 南柳愣了一愣,沉默地看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