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jié)
反正說來說去……就是莫名覺得委屈。 于是,坐在后排的傅居和拾京,全都在出神想別的事情,跟前面雙眼放光求知若渴的學子們形成了鮮明對比。 按例,講完一小節(jié)之后,在梁修遠歇息時,皇帝要提些問題,讓學子們解答探討。 這一環(huán)節(jié),叫試才,識才。 今日講完半場后,梁修遠恭請皇帝提問,皇帝卻輕輕抬了抬手,示意南柳代她發(fā)問。 學子中,頭腦靈光的都瞧出了端倪。 雖說儲君身體好了些,但這些日子卻并未上朝理政,朝堂聽政巡兵問賢,都讓公主去做。而今,皇帝讓公主做的,都是之前儲君要做的事。 皇帝恐怕是要易儲了。 看來,儲君現(xiàn)在的身體狀況,不□□穩(wěn)啊…… 南柳起身,玄衣干練,邁步行至長角號前,說道:“今日梁師講的是《新語》中的品學論,既如此,那我們就來談品性與學問。我近日聽聞,有些地方的讀書人,讀書只為求富貴,求仕途順達,他們拜訪名師,四方游歷,并非求學,而是求名。眾位對此,如何看?” 這問題不難,比較好說,又是公主提的,眾學子頓感壓力減小,有勇氣說一言兩語的人多了起來。 拾京盤腿坐著,撐著腦袋看他們一個個站起來跑到旁邊的長號角那里,先報上名字跟籍貫,接著講自己的看法。 拾京歪頭對傅居說:“挺有意思的?!?/br> 傅居打了個哈欠,眼淚汪汪道:“你能聽懂嗎?聽不懂也不虧,起碼見到公主了?!?/br> 拾京高興贊同:“你說的對,從我住到雁陵家之后,好久沒見南柳了,也不知道她現(xiàn)在都在忙什么?!?/br> “還能忙什么?忙接手政務。”傅居說道,“那些個政務之前都是儲君cao心的,公主從小到大從未上過心,現(xiàn)在要接手,自然經(jīng)驗不足,需要歷練。如今多少雙眼睛看著呢,她要做不好,今后就難服眾了。” 話說完,傅居忽然開竅,覺得,大婚的人選,可能也沒他戲了。 公主本就經(jīng)驗不足,若是再找個遠離朝政沒有經(jīng)驗不適合官場的人當王君…… 傅居不得不承認,陸澤安比他更合適官場。他幽幽嘆了一口氣,看向拾京的目帶上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意思,跟拾京一起耷拉著腦袋,百無聊賴地看著前面的學子們一個個站起來說自己的看法。 直到長角號里帶著回音的張河山三個字傳進拾京的耳朵,拾京才一個激靈,立刻把魂收回來,坐直了看著張河山。 張河山激動不已,先歌頌贊嘆了皇帝偉業(yè)后,開始談自己的看法。 其實和之前幾個都差不多,他總結了一下前面幾位的觀點,將現(xiàn)在學子們求學為富,為沽名釣譽撈錢求官的現(xiàn)象批判了一番。 張河山其實很謹慎,聰明又謹慎的在他的安全區(qū)內(nèi)進行了嘗試,不談新奇看法,站出來只是為了能說上一句話,好讓自己的身價再往上拔上一拔。 張河山心花怒放,自他拿了那張銀票后,運氣似乎好了不少。 先是結識了不少京城學子,一起作詩作賦,其中還有涼州云州在讀書人中很出名的幾位知名學子,這樣一來,他拿著這些人的詩賦回家,就可說自己和這些學子私交甚篤。 緊接著,他跟著這些學子進了國子監(jiān),還聽了梁修遠講學,這樣,他就可以說,自己曾拜訪過梁師,梁師還對他大加稱贊。 其實,到國子監(jiān)聽梁修遠公講已經(jīng)是他能想象到的運氣頂點。 沒想到,今日圣上親臨,這真是上天注定的好命?。?/br> 張河山興奮的直哆嗦。 若是剛剛發(fā)問的是皇帝,張河山也不敢出來博這個出頭的機會。 但上天待他不薄,讓公主發(fā)問,而且又是很安全的問題,張河山鼓起勇氣,走出來說了自己的看法,心中已經(jīng)在構想衣錦還鄉(xiāng)后縣鎮(zhèn)的官員們爭先宴請他,他在宴席上大談公主如何贊揚他的畫面。 富貴聞達,就在今日! 張河山一臉喜色,越說越順:“讀書是為了修身修心,讀書人需品學兼優(yōu),若因慕身外之物錢財仕途而丟棄高潔品性,是讀書人之恥……” 南柳以袖掩面偷偷打了個哈欠。 這人不是人才,只是把前頭幾位學子的話挑挑揀揀給又說了一遍,倒是有點小聰明。 傅居聽張河山發(fā)表言論,輕聲對拾京說道:“我還是覺得剛剛那個身懷六甲的洛州學生說得好,書讀得好,學問滿懷,身外之物自然無憂。但卻不能一開始就為了身外之物去讀書,讀書就是讀書本身……所以你挺好的,你讀書就是純粹的讀書……對了,你最近在侯府有沒有堅持讀書?《六論》讀完了嗎?” 傅居邊說邊轉頭等拾京的回答,可一轉頭才發(fā)現(xiàn)人不見了。 傅居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剛要張望尋找,只聽長角號里傳來一聲:“張河山,你說的都是假話,不會臉紅嗎?身為讀書人偷人錢財不說,偷完還敢在皇帝面前扯謊,談什么品學兼優(yōu),把你偷我的銀票先還我,五十兩!” 不止傅居,在場的,不管是高臺上的皇帝公主也好,還是下方空地上的學子和傳講人,所有人俱是一愣,瞌睡的,開小差的,覺得無聊的,現(xiàn)在全都打起了精神,伸直脖子朝后排的牛角號看去。 拾京很惹眼,身上穿的是自己cao剪刀改過的制造辦發(fā)的官服,露著白皙的胳膊和腳腕,手腕腳腕上套著五六個銀鐲,碰撞時響,不撞在一起時,上面的銀鈴響。 總之,他每說一句,銀飾就響幾聲,從長角號中傳出來,聽的大家腦袋一陣疼。 拾京頭發(fā)依舊很長,垂到腰。因為制造辦規(guī)矩少,拾京畫圖時把頭發(fā)扎上去,不畫的時候就把頭發(fā)放下來,銀簪隨意一繞,于是,現(xiàn)在他就像剛睡醒未打理頭發(fā),蓮花型的銀簪搖搖欲墜,還有脖子上非常扎眼的九瓣蓮鎖心環(huán),被眼尖的人見了,頓時就猜到了他是誰。 “張河山,若是不記得我,我來提醒你。來京途中,你跟我在一條船上。我們遇到過兩次,第一次,你被江鬼打劫,是我?guī)土四?。之后又在洪洲遇上,你住在我旁邊的船艙中,我受傷生病,你用生銹的刀剜了我的傷口,我支撐不住,睡前提交待你,船到港之后叫醒我。你卻偷了我身上的一張五十兩銀票,把我扔在馬廄里就離開了。若不是被路過之人搭救,我早就沒命了。對了,我身上的傷又復發(fā)了一次,郎中說了,是因為你那把刀太臟,還不如不用。你要還錢!把偷我的東西還給我,你再談什么學問和品□□?!?/br> 眾學子嘩然一片。 張河山在認出他后,雙腿就抖了起來。 剛剛心中還在幻想的畫面全都灰飛煙滅了,腦子一片空白,滿背冒汗。 然而,他在一片嘩然聲中,快速反應過來,幾乎是立刻就想到了拾京的通緝犯身份,抓過眼前的長角號一端,大聲回道:“胡說!你是通緝犯!我背你下船后,放你在馬廄休息,去給你找大夫,沒想到你卻是個通緝犯!我看到通緝令了,你是延半江的干兒子,那次江鬼劫船也都跟你是一伙兒的!我當時是去找官兵抓你,沒想到卻讓你跑了!” 張河山指著拾京,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大喊:“皇上!皇上,此人是前朝舊黨,是洪洲的通緝犯!” 眾人又是一驚。 傅居驚愣之后,在滿腦子回府要挨雞毛撣子的想法中,大義凜然,決定冒死過去把拾京拉回來,卻晚了一步。 侍衛(wèi)們訓練有素,反應神速,聽到前朝舊黨四個字,不管他是不是,先出手押下控制住,再等皇帝發(fā)落。 拾京被按在地上時,叫了一聲南柳,聲音不大,但南柳聽了,心猛的揪了起來,想也未想,不管不顧地翻過高臺,躍過水榭,經(jīng)過張河山身邊時,怒火沖天地吩咐道:“拿下!” 她相信拾京說的話,更是對張河山?jīng)]好氣。 張河山說出前朝舊黨這個詞時,皇帝抖了下眉毛,恍惚了一刻,慢慢站了起來,看著南柳慌忙奔下去,什么話都沒說。 好好的公講來這么一出,她面上卻什么表情都不露,也不知心中是怒還是憂。 南柳扶起拾京,回頭狠狠瞪了傅居一眼:“你帶他來的? 傅居立刻承認:“我的錯……”反正雞毛撣子少不了了,再承認一錯他死不了。 南柳對拾京說:“這時候來搗亂,你真是……” 皇帝神情悠然,接過旁人遞來的茶,抿了一口,說道:“去,把人送刑部查明白。”之后,又坐了回去,說道:“梁修遠,你繼續(xù)講?!?/br> 拾京被侍衛(wèi)送出國子監(jiān)時,對南柳說:“我跟你說過的就是他,葉叔送我的錢袋你也見過,里面的五十兩銀票就是他偷走的!” 南柳又想發(fā)火又想笑,最后只得板著臉點了點頭,讓侍衛(wèi)把他和張河山都帶了下去。 南柳轉身回高臺時,遠遠聽到拾京對侍衛(wèi)說:“對了,他還有個女兒,你們記得跟她說一聲別讓孩子著急……” 南柳嘆息一聲,目光柔和了許多。 拾京和張河山收押刑部后,分開查問。 刑部的官員查問拾京的都是一些關于延半江的問題。 拾京有刪有減的把怎么跟延半江遇上的事交待了,之后,把重點轉移到了討要銀票上,仔細把事情前因后果說了一遍,又拿起記錄狀,認真看過之后,寫下名字畫了押。 “什么時候還我錢?” 刑部官員說道:“公子稍安,一經(jīng)查實,我們會立刻告知。不過……” 不過,拾京還有幾條罪要領。 于是拾京領了擾亂公講,御前失儀的罪,挨了十下板子,坐在刑部的公堂上等人來接。 過了不久,裴雁陵的母親江蕊匆匆從宮中趕過來,半句話未說,把他接回了侯府?;馗蟛抛屑殕柫耸虑榻?jīng)過,閉上眼嘆了口氣,讓他回房歇著。 拾京是個麻煩。 一個猶如上天橫□□京城局勢的一個釘子,突然出現(xiàn),讓所有人措手不及,挪不走,也無法除掉,所有人都繞著他生疑,繞著他猜想著當年舊事。 舊事和他有沒有關系,他是不是舊人之子,已經(jīng)不重要了,不管是不是,他都不能掉進任何政局勢力中去。 皇帝的意思,江蕊明白。 要讓他安全,也要讓他遠離朝政,舊事還不能讓公主知曉,對他的處理也不能讓公主不滿。 江蕊明白了皇帝的意思后,只得自告奮勇領了這個麻煩。既然他已經(jīng)來了,那就讓他處在這暴風雨中心吧,越接近敏感點,反而越不引人懷疑,而裴家的這個侯爵,正適合做拾京的避風港。 裴家與昭王息息相關,是敏感中的敏感,卻巧妙地避開了朝政中心以及勢力爭奪,是站在眾多勢力中間,最安全妥當?shù)幕庶h。 可想法是死的,人是活的。 江蕊萬萬沒想到,拾京這么能招惹麻煩。 江蕊憂愁自語:“不知公主是否能明白陛下的苦心……” 可惜,南柳不明白。 她到底還是年輕沒經(jīng)驗,只心亂如麻的想如何讓皇帝接納拾京,未考慮其他。 回宮路上,南柳趁此機會,跟皇帝說了推遲大婚,給拾京三年時間歷練機會的想法。 皇帝惱怒:“你說什么?給他三年,讓他在朝中占一席之地,拜三品職,讓朕好封他做你的王君?!” 南柳態(tài)度堅決:“是,就是這個意思?!?/br> 皇帝抬起手,想一巴掌打到她臉上,又不舍得,把手狠狠拍在車輦的扶手上,恨聲道:“想都不要想!” 她的回答在南柳意料之中,她無所謂道:“傅居和陸澤安,我哪個都不要。” 這話像挑釁,也像氣話,不管怎樣,這句話的語氣,能刺傷九五至尊。 皇帝氣的臉色發(fā)白,手抖著,按下心頭怒火,冷冷撂下話:“你若再說,朕明日就下婚旨!滾下去!” 車輦欲進內(nèi)宮,南柳還需在外殿問政。 南柳依言跳下車,卻忽然一笑,直接跪在旁邊,說道:“若母皇降旨賜婚,兒臣只接有拾京名字的?!?/br> 宮人們嚇得跟著她跪了一地,皆頭冒冷汗。 一片寂靜中,南柳聽到皇帝說:“擺駕寧和宮!” 皇帝身邊跟了多年的老宮人猶豫道:“陛下,公主她……” “就讓她跪著?。 ?/br> 宮人們連忙站了起來,跟著皇帝的車輦離開了此地。 南柳無聊地摸著袖口的牡丹繡,抬頭看著天。 “不好,跪的時候不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