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jié)
北舟咳完,擺手讓她過來坐:“你來, 隨我回府,今日就歇在我那里吧, 我有話跟你說?!?/br> 南柳連忙把蓑衣脫了放車外,自己收拾干凈了才挨著北舟坐下來:“北舟,你……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 “我知道你肯定心有愧意, 會到侯府找他。” 北舟看南柳的眼神像看不懂事的封澤一樣:“我現(xiàn)在都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對人對事都是什么感覺了……不好,不好,你看這才幾天,沒我管教,你就失心瘋了。母皇今天肯定被你氣到了,婚旨都下了,你若是不去跪,不逼母皇,她能這么快給你下旨嗎?這是要殺殺你的癡氣……這次……這次連父君都不想管你了。” 南柳這會兒才回過味兒來,突然發(fā)覺是自己自作自受,想明白后更是委屈,拽著北舟袖子,抽抽搭搭哭了起來。 北舟跟哄孩子一樣,輕聲哄著她:“你總要長大的……跟我回去,你好好歇一晚。南柳啊……真傻,你做決定之前問問我,我能不幫你嗎?唉……何必要如此,你看,到現(xiàn)在這個局面,其他事小,讓母皇對你失望誤解事大?!?/br> 在他身邊,南柳才會試著說出內(nèi)心真的想法:“可我不想……” “不想當儲君?不想長大嗎?”北舟吃吃笑起來,很是開心的樣子,拽過自己的袖子,跟她說,“可我不能一直帶孩子呀,你別犯懶,你只是不想做,不想承擔,我都知道的。但是,南柳,以前是有我頂著,你可以迷茫,可以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有大把時間找你想做的事,找不到也沒關(guān)系,重擔我挑著,你是自由的。但哥哥現(xiàn)在撐不了了,母皇和父君也都不是盛年,你總要幫他們分擔些愁?,F(xiàn)在,朝局雖穩(wěn),但母皇改朝換代畢竟才二十年,馮黨和神風(fēng)教死灰復(fù)燃后燎原,燒到十三州各地也是有可能的。以后,我們這封姓江山能壽多久,靠的是你,以及以后的封澤……你若做不好,那今后只能坐在龍椅上面對不停歇的風(fēng)雨雷鳴了。南柳啊南柳,你想讓我妻女,我的父母以后都活在風(fēng)雨飄搖中,無法享太平盛世嗎?” 北舟的話似千鈞壓上心尖,南柳呆望著前方,眼神渙散,沉默了好久,才喃喃道:“北舟……為什么封澤才四歲,她要再長些,哪怕八歲也好,八歲……八歲就能立儲了……我給她當輔政,我一心一意輔佐她,到時候就算重擔壓肩我也不會逃避,起碼……我不用為了皇位安穩(wěn)和不喜歡的人大婚,負了我喜歡的人?!?/br> “又打我女兒主意。”北舟閑閑瞥她一眼,換了個手,讓她拽著另一只袖子安神,淡淡道,“現(xiàn)在讓封澤那么小的毛孩子當儲君,不就是說我朝無人了嗎?你若讓我女兒出面,神風(fēng)教的那些人一定高興壞了,肯定認為你不成氣候,才會讓封澤四歲接儲位。南柳,你可知,母皇為何這么著急讓你大婚?” 南柳回神,乖覺地點頭:“我知道。北三州這些天一直有消息傳到昭陽京,我看了母皇案上的呈報,說北三州的神風(fēng)教教徒,有數(shù)的,已有五萬之眾,他們現(xiàn)在想擁立神風(fēng)教的一個什么真昭王之子當皇帝,在北舊都自立為王。我知道母皇現(xiàn)在其實很著急,所以她想拿我的婚事安民心,也讓傅家與我封氏共榮辱,北三州軍權(quán)此時不能出半點馬虎……” 這不是很明白嘛,北舟笑瞇瞇的點頭,又問她:“你知道,若是全線開戰(zhàn),就我們現(xiàn)在國庫的銀子,能撐多久嗎?” “九軍用度可撐……半年。”南柳說完,又搶著補充,“可是不能這么算,歷朝歷代要是全線開戰(zhàn)都不會寬?!?/br> 北舟只是搖頭:“我只是讓你知道,我朝現(xiàn)在到底是個什么情況。不戰(zhàn)就能解決問題,是最好的辦法。長線無戰(zhàn),可這些年,小戰(zhàn)何時停過?明月舅舅三年多沒回京了,南柳,你應(yīng)該知道,母皇并不是因氣你才下的婚旨……這時候,你不能成為變數(shù)。我身體垮了,你的婚事就不是小事……” 南柳小聲應(yīng)道:“我知道。” “那你知道,朝中還有多少想與神風(fēng)教分一杯羹的舊黨嗎?” 北舟的這句話驚到了南柳:“朝中竟然還有舊黨?!” 北舟輕輕噓了一聲,湊到她跟前,在她耳邊說了幾個名字,其中一個驚到了南柳。 南柳突然睜大眼,不敢相信地看著北舟:“怎么會?。俊?/br> 北舟表情淡然地說:“怎么不會?他們都是變數(shù)。我朝二十三年,母皇在朝政中還不能做到得心應(yīng)手,每一步都很小心,就是怕這些變數(shù)。這么說吧,神風(fēng)教根本就不是大敵,我們最該提防的,從來都是內(nèi)部?!?/br> “可陸笑汝……” 北舟輕輕咳了幾聲,依然語氣平靜地說道:“她是能臣,也是狐貍,想得兩頭好。朝中這些人不在少數(shù)。神風(fēng)教不成氣候,她們就還是我朝能臣干將,但若是你不成氣候,她就要做下步打算了……我還能撐時,母皇有想過用你穩(wěn)她,是真心考慮過你和陸澤安的婚事。但……母皇終究還是不忍心,不愿用你的婚事穩(wěn)陸家。再說,我現(xiàn)在出了意外,你就是以后的儲君,從我出事那天起,你的王君就不會是陸澤安,陸家太不安全。何況,現(xiàn)在的你一點經(jīng)驗都沒有,用婚事穩(wěn)陸家,可能更危險。母皇雖看不上傅居,但對于現(xiàn)在的你來說,傅家才是最穩(wěn)妥也最安全的。你要懂我們的苦心……” 南柳半晌沒能反應(yīng)過來,尚在震驚中:“她竟然……” “小孩兒,你不是不懂……以后提防著陸家。母皇和父君都知道,我這是特地給你提個醒。如今,你的婚事落在傅家,陸家用你當跳板掌權(quán)的心思就落空了,接下來他們最好沒什么動作,要是有……好日子就到頭了,你不能再單純下去了,要快點成熟起來?!?/br> 北舟說完,郁郁嘆口氣,扶著她下車回府,秉退侍人,讓南柳提著燈,他撐著傘,拉著南柳緩步走在雨中。 南柳半晌無話,這才完全知道了,到底為何要拉陸家來她這婚事中遛一圈。 她握著燈,走了一會兒,抬頭見北舟的臉色,心中微痛,說道:“北舟……招醫(yī)圣旨還在,肯定能找到神醫(yī),你好好活著,不止三年,你還能長命百歲。” 北舟淡淡笑道:“算了吧,你心里清楚我這身體現(xiàn)在怎樣……南柳,哥哥還是那句話,你不能在逃避了。我懂的,你都懂,你不是不會,而是不想。朝政大任,你不是不能扛,而是不愿挑到肩上?!?/br> “我不想為那些……拋開我想做的,我想要的……” “南柳,那你告訴我,你想要什么?”北舟的臉在雨霧中,無血色的白,精神氣兒像如紙一樣的薄,似乎會受到這落雨驚擾而消散,他慢慢說道,“你說,你想明白了嗎?我比你長了半個時辰,我從小就知道了自己方向,我有我要做的事,是不是就因如此,才讓你失去了方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南柳沒說話,依然緊緊捏著北舟的袖子,眼中析出兩簇光,慢慢從眼底燃起:“我已經(jīng)找到了,我知道自己要什么?!?/br> 北舟嘆息:“南柳,情愛……不是?!?/br> “算?!蹦狭?,“情愛也是?!?/br> 北舟沉默半晌,走到花廳,慢慢瀝傘上的雨水,拉著南柳進去,一盞盞點燃燈,他做完這些,才似想完要怎么說,慢慢道:“好,算它是??赡阋檬裁词啬氵@份情?” “我是要守著份情,但……”南柳深吸口氣,閉上眼,輕問道,“我要守他,而且我現(xiàn)在知道要拿什么才能守住這份情,可要是這樣,接下來的第一步就是要先傷他,違背誓言,做一個薄情寡義之人,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北舟從側(cè)堂取來一壺茶,慢慢倒進杯子里,沒有回答她。 南柳緩了一下,看著他沏茶,并未在意,又道:“北舟,我知道的……你也在騙我。婚旨下來后,我這輩子無大事不得廢君。自古以來,除了延明帝,哪個敢立二君的?而且,我不喜歡傅居,我不會立什么混蛋二君。傅居也知道,他和我成婚也是迫于婚旨和責任……這樣的關(guān)系,我們能維持多久?五年,十年,還是二十年?到頭來,我兩邊都對不起,我哪個都辜負了,我這是在逼拾京委曲求全!” “那你說,怎么辦?”北舟微皺著眉將茶喝盡,放下杯子,把茶具挪過去,似是沒打算給南柳沏茶,自己坐下來,淡淡道,“婚旨已經(jīng)下了,明日你要到傅府言喜,這就是定了,你跟我說,你什么打算?” 南柳看著跳躍的燈花,說:“……我裝病吧。” 北舟滿眼笑:“你現(xiàn)在就病的不輕?!?/br> 南柳撲過來,把臉埋在他懷中,閉上眼,不再說話,靜靜的呼吸。 北舟道:“你喜歡他。” 南柳臉埋得更深了一點。 “我知道,你那天,心中的欣喜,我能感覺的到,不會假。我很高興,你知道了真正的歡喜是什么……”北舟摸著她的頭發(fā),“南柳,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之前,我們愁喜同擔,但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感覺不到了,你的苦楚你的欣喜,我都感覺不到了……” 南柳一僵,連忙抬起頭看著他:“你想說什么?” 北舟沉默好久,才緩緩說:“南柳,我知道我這半條命從哪里來……我不能讓你們再這樣做了。我終于知道你那天,為什么是那種表情……” 南柳一愣,忽然明白了他在說什么,又氣又急:“是誰告訴你的!!” “我一直在懷疑,直到上一次,我看到了。上一次的那孩子我之前見過,可他死了?!北敝垩壑薪M悲傷,“我不能這樣,南柳,我不愿這樣活著,命是什么,我就接受什么,人都會死的。” “你不能!”南柳急哭了,緊緊抓住他的衣領(lǐng),“誰都好,但你不能??!我只有你了,你不能存這樣的心,想都不能想!” “你理解我?!北敝壅f道,“這世上,只有你知道我想什么,知道我會為什么悲傷,會因為什么難過?!?/br> “北舟……北舟不要,北舟你想想母皇和父君,你想想我,沒有你,我怎么活?你想想秋jiejie啊,想想阿澤……你有女兒,你為了他們,為了我們,就不能……就不能忘記那些,你活著……活著好不好?裝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沒有……” 南柳緊緊抱著他,不敢松手。 北舟笑了起來:“我怎么能讓你背負這些,你的心本就已沉重不堪,不能再背人命債了……南柳,哥哥給你指條路……” “不要!不許說!!”南柳捂住他的嘴,“你再說一句,我就讓母皇把你鎖進宮里,強灌也行,我不許你死!” “晚了?!?/br> 北舟輕輕把她的手拿開,笑道:“我喝了燈滅,現(xiàn)在眼睛開始疼了……” 他這輕輕一句,南柳的魂魄都飛走了,聲音飄渺,神情呆滯:“什么?你說……什么?” “所以,你現(xiàn)在聽我說。”北舟按住她的發(fā)頂,輕輕拍了拍,笑道,“你婚旨已下,儲君薨,母皇不會立刻易儲,有傅家在,北三州暫時也亂不起來。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會的,你都會,我知道的,你也知道,我做了,你不想,但現(xiàn)在……你不能逃避了,你要去擔下這個責任,你是大同的公主,你姓封,以后,哥哥想做又做不了的,你要替我完成。” 南柳今日的淚,快要流干了:“北舟……什么……你說什么?什么是燈滅……你說?。渴裁词菬魷????!” 北舟繼續(xù)說道:“這時候走,不是好時候,但我不能再拖了,我不能讓母皇和父君一錯再錯。你聽好,哥哥給了你三年時間,儲君死,三年避喜,婚旨雖下,但可不同傅家完婚。這三年,你好好照看我女兒,關(guān)閣老和梁師之前如何教我,現(xiàn)在就會如何教她,你要用這三年想明白,若是要拾京,要你們這段情,那就不要儲君位,傅家自會請旨撤婚約,到時候,你就立我女兒為儲。如果你要的是儲位,封澤我不擔心,你肯定會對她好的。我要你保證的是,三年后,你好好安置關(guān)家,給關(guān)山秋一個交待。我對不起她……” 他的這些話,如同黑霧中伸出無數(shù)利爪,南柳心似被撕裂,痛徹心扉:“封策!你想做什么?!你到底在說什么!閉嘴!” 南柳已經(jīng)失了主意,惶惶大喊:“太醫(yī)呢??!府上的醫(yī)師都哪去了?!” 北舟放開她,笑了起來:“我都遣走了,你叫不來人的……南柳,這是最好的方法。而且,我不想活了。你應(yīng)該知道我是什么人……” 北舟淌下兩行熱淚,淚再滴下時,變作兩行黑血。 “怎么能這樣活著,我有留戀,但我不能如此。母皇和父君都不知,但你知道,這么活著,我有多痛苦。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想什么,你都知道……朝政上……該說的,該做的,我已經(jīng)告訴你了,這二十年來,我如何想如何做,你一直知曉。你就是我……南柳,你能做好?!?/br> 南柳抱頭大哭:“北舟……你好心狠!”她跪在地上,伏在他懷中,慟哭失聲。 “不能……你們不能這么對我……” 北舟帶著笑,慢慢說道:“我不是死了,你應(yīng)該知道,只要你活著,我就活著。你就是我……我們的感情一樣,我們心意相通。所以,南柳,你所想的,我都知道。哥哥離開之前,總要送你些什么……恰巧,你看,送你三年,你不必為此事再擔憂,只要你肯,你可以做很好,之后,再不必為此惆悵,再沒有什么事能讓你委屈無力……” “北舟……你難道放心阿澤……放心秋jiejie嗎……你怎么能這樣,我只求你活著,我不在乎你是如何活過來的,我不在乎……” “不,你跟我想的一樣。你不能裝作看不到……命都是一樣的,不能你在乎的才是命。你不能逃避……什么都好,不管你想不想,只要你去做,我能做到何種程度,你也可以。南柳,母皇和父君都不知道,你很好,一點都不懦弱無能,你如果肯擔,你會做得很好。我沒命做的,沒命看的盛世安寧,你要替我做到,替我看到。你明白了嗎?” 北舟說到這里,微微打了個顫,南柳連忙抱住他,輕輕叫了聲哥哥。 北舟搖頭:“燈滅不疼……不必緊張我……我用它泡茶了,你忘了吧,我們兒時在昭陽宮挖到的深宮密毒,我拿來用了……別怨我,我終究是和你親,這么殘忍的事,讓你看著……” 他十根手指開始滲血,身體抑制不住的抖動起來:“好像……有點嚇人……南柳,多活這些天,已經(jīng)足夠了……你要好好的,替我活著,替我照看我的親人……” “北舟……北舟……” 南柳一聲比一聲絕望,似要哭出血給他看。 “北舟……” 她從未如此無助無望,她哥哥就這么抱著她,像是要遠行的人,慢慢說著他離開后,家中需要她留心的,說這說著,又想起年少時的那些回憶。 北舟慢慢抬起手,已經(jīng)看不清自己手上的血,緩緩說道:“命,就如蒼茫天地之間的遠行客,來過走過,總要歸去的,總要回到云端,消失在天地中的……該還就要還,該回就要回……不舍游子的親人們拖著不讓走……總是不好的,我該回去了,讓我安心一些……之前為我而死的那些人,記得,葬在西陵……我欠他們的,半條命還不清……” 只是,這樣會讓大家為他哭吧。 母皇和父君一定很傷心,還是在這個時候……聚賢樓盛會恐怕是辦不了了,真是對不住。 風(fēng)穿過窗楞,吹滅了北舟點燃的燈。 南柳撕心裂肺的哭聲響起,她捂著心臟,那里撕裂的疼,似要生生將她的魂魄撕去一半,一同帶走。 “北舟……” “北舟!” 她抱著北舟,哭成了淚人,淚中帶血。 “哥……哥哥……哥哥……為什么啊……哥……求你……” 南柳身上,沾著苦艾味的血。 人死如燈滅。 燈滅,深宮密毒,慢慢燃盡,最后,似風(fēng)吹走命魂中的那絲清明。 溫柔的帶走那絲魂魄。 “啊啊啊?。?!” 凄厲的哭聲回蕩在空蕩蕩的花廳里。 五月初二。 午時,大同公主封榮的婚旨昭告天下。 五月初二。 子時,皇宮響起鐘聲,大同儲君封策薨。 作者有話要說: 好了,我要去哭一哭了。 刀片什么的都寄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