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你要是跟安良攢著一口氣,那可真沒必要。偏生跟自個兒過去,圖什么?安良不比其他個好些?”周大娘看蘇一仍是在婚事上打背口,死不下心還是力勸。她是好心,總覺得自個兒家里的,不能讓蘇一受了委屈。他兒子周安良又是有學(xué)識有相貌的,比那些個田里干活鋪里打雜的粗人好了不知多少,怎么要挑揀別個?以她的處境,也挑揀不出好的,多是旁人揀剩下的。 蘇一把周大娘手里的棉袍接過來繼續(xù)壓邊兒,“大娘我也跟您亮個底兒,話說得直您別往心里頭去。您和我爺爺一樣,只當(dāng)我是攢著一口氣和安良拌嘴,說的都是話攆話攆出來的氣話,卻不是。不怕您心里頭刻薄我不自量,掂不清自個兒幾斤幾兩,我是真看不上您兒子。咱們一院兒里十幾年,誰是什么樣哪里需得旁人過話?大娘您常年做些豆腐買賣,安良搭過手幫過您一把?怕是一粒豆子也沒磨過,那石磨怎么使的都不知道。安心倒是幫,可也是得空能躲就躲了。您性子剛強(qiáng),頂下那片天兒來,倒叫他們兩個不知甘苦。依他們的作性,當(dāng)真得配個生活如意些的人,大不是我這樣兒的。我也不想配安良那樣兒的,若是一輩子考不上,到頭來只是個廢物秀才,怎么過活?我是沒人瞧得上,沒人愛娶的,但也不想隨意湊合了。這事兒湊合不來,一輩子呢。搭進(jìn)去了,可就回不了頭了?!?/br> 周大娘臉色變了幾變,笑掛在嘴角直往下掉,好一陣才收住。這事勸不得了,只好說,“你這么說我也就明白了,是我淡吃蘿卜閑cao心,瞎忙活一場。旁的不多說了,趕明兒我出去扒聽扒聽,有合適的給你說和。安良那邊兒,也再看吧。他是不愁的,好歹是個生員。” 蘇一把手里的灰線繞幾匝在食指上打了個結(jié),低頭咬斷線頭,撐手拽了拽袍面兒,“他嘴里一直說叨沈家三小姐,莫不是快有準(zhǔn)信兒了?” “這個不可胡說。”周大娘忙擺手,“尋常姑娘家,安良沒有配不上的。但要說這沈家,還真不敢肖想。說出去叫人笑話,可不是癩蛤蟆窩坑里做夢么?人家那是什么家世,能瞧上咱們這樣兒的平頭百姓?便是他家三小姐有意,沈老爺和沈夫人也定然不會應(yīng)了這一宗?!?/br> 周安良難娶沈家沈三小姐與蘇一處境不好嫁是一樣兒的,都是世人束出來的世俗條框。沈家老爺是渭州太守,沈家更是世代官宦。渭州除下咸安王府,也就數(shù)沈家權(quán)力地位最高,尋常百姓只能翹首望望,哪還敢肖想人家繡樓里的小姐。周安良常掛在嘴上說,沒少受人譏諷。到底蘇一不甚關(guān)心,從不論這些個?,F(xiàn)周大娘這么說,她不順也不駁,掖下袍子說:“天兒也不早了,明兒還得早起,大娘回去歇息吧?!?/br> “是該走了?!敝艽竽锲鹕?,吸氣收腹,“回頭相著合適的,我告訴你。” “誒。”蘇一把袍子擱到身側(cè),起身要送,周大娘回身叫她免了,自出屋去。到得外頭,蘇太公從正堂里出來,披著一件敞口大褂,壓著聲兒過來問:“如何?” 周大娘擺手,“罷了,從此咱不提這一宗。” 蘇太公閉氣,抬手拉了拉身上的大褂,知道這事兒是沒成。蘇一性子犟他知道,拿定了主意別人勸也無用。他心里覺著可惜,怕是再尋摸不到周安良這樣兒的,再找也定是些殘次品,可惜了她孫女兒的好模樣。再拖下去,可不就成了老姑娘。老姑娘要招人笑話,一輩子在人眼里不像個人。 周大娘看蘇太公怏怏,低嗓兒勸他,“您別上火,我四下留意著,有好的,我給一一說?!?/br> 蘇太公嘆氣,“罷了,隨她。”說著轉(zhuǎn)身進(jìn)了正堂。藏青背影在夜色里顫顫巍巍,顯得格外蒼涼。人老了,越發(fā)想兒女雙全兒孫滿堂,而他求不得。 晨霧輕薄,染著濕涼之氣。夜色尚退得不干凈,透著些冥藍(lán)。 蘇一就著公雞晨鳴起床,抄把涼水凈面,一個激靈醒個徹底。她拿巾櫛子擦臉,伸頭往院里瞧,周大娘挑了兩擔(dān)豆腐出門,叮叮當(dāng)當(dāng)一陣碎響。 她洗了臉出去潑水,蘇太公正從正堂里出來,手里提拉把平刃兒大刀,噔地扎下馬步耍將起來。蘇一抱著空盆子過去,“爺爺,吃點什么?” “你往鋪子里去吧,我自個兒出去尋摸。燒餅油條大rou包子,豆?jié){米粥胡辣湯,還能沒吃的?”蘇太公繼續(xù)耍刀,全不把昨兒的事放心上一樣。卻是放了也沒用,只好放寬了心過他閑人日子。吃了早點柳樹下瞧人下棋,一瞧半晌,日子都是這么過的。 蘇一自個兒去鋪子,慣常走的道兒往南大街上去。因著昨晚的事,再是不敢往那王府靠近半步的。她們命賤,人不擱眼里,自己得當(dāng)回事守著。 到了南大街,自掏腰包吃碗燙面,啃倆包子,到鋪子里干活。陶家金銀鋪從前不收外徒,雖沒有嚴(yán)令定規(guī),到底一直這么傳下來的。也就到蘇一這兒,陶師傅與蘇太公交好,抹不開面子,才松口收了她。心下想著權(quán)當(dāng)收個打雜的,壓根兒沒指望她什么。這世道,誰指望一個女娃頂事情? 陶師傅除了帶蘇一這個徒弟,自然還有親兒子陶小祝。陶小祝大蘇一一歲,今年十八,手藝是打小學(xué)起的,甭管花絲還是鏨刻,都是有模有樣,大有派頭。蘇一叫他一聲師哥,從他處學(xué)的東西也不少,算沒白叫了。 鋪子里總共三人,日子長了也就自然分下工來。陶師傅帶著陶小祝做首飾,蘇一常常分身于灑掃、擦窗抹地、買飯送貨跑跑腿兒這種事。閑下來,才能跟陶師傅學(xué)些鏨刻、玉雕、花絲等手藝。至于燒藍(lán)和點翠,這么些年都是從旁打雜,到如今也沒自個兒上手做過。陶師傅對她不上心,也是沒法兒的事。 而蘇一做的跑腿活計,通常也都是尋常人家。但凡是有些家世的,也都輪不到她送去。那種見世面的好事兒,從來都是陶師傅親自出馬,身邊兒帶著陶小祝,把她一個人丟店里看鋪子。 今兒陶師傅來得遲,蘇一到鋪子里只有陶小祝。他弓腰坐在桌邊兒,徒手捏一刻刀,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片著手里的團(tuán)玉。蘇一與他打聲招呼,開始灑掃的活計,罷了又兌盆水來擦柜臺。 蘇一想著陶小祝見過的世面多,一邊擰著花陶盆里的巾櫛子一邊問他:“師哥你去過咸安王府沒?” 陶小祝頭也不抬,“你有腦子就自個兒先琢磨琢磨,沒有我就給你說道說道?!?/br> 這么些年,蘇一早習(xí)慣下了陶小祝對她的說話腔調(diào),總是三言兩語離不開一個蠢字。她急了的時候不叫他師哥,叫的也不是陶小祝。仔細(xì)了耳朵聽,那是陶小豬,她說:“常罵別個蠢的,多半自個兒就是頭豬?!?/br> 陶小??此怀雎?,抬眼瞧了她一下,“我給你說道說道吧。”說罷低下頭,“咸安王爺那是曾經(jīng)朝中的十三王爺,當(dāng)今圣上的親弟弟。圣上登基后,就分封了咸安王爺在此。你順著根兒想,京城里來的,宮廷琉璃殿里長大的,豈能平常?王府里吃的用的,那都是經(jīng)過精挑細(xì)選的,都是皇家御用的,跟下面的世家大家還不一樣。你像沈家,太太小姐們沒少在咱們鋪子里定東西,王府里卻從未定過。咱們這些民間小鋪子,自然入不了他們那些人的眼?!?/br> 蘇一想了想,把手里用過的巾櫛子抖落開,找地兒掛起來,“也就是說,你也沒入過王府?!?/br> “還有些腦子?!碧招∽合驴痰叮喑鲇衲?。 “那你口說的那些,豈不都是胡謅?”蘇一還沒出聲,先給別人截了話兒,“又沒見過,怎么知道王府不同別家,吃的用的從來都是皇家的東西?”?這話也正是蘇一要問的,她轉(zhuǎn)頭去瞧,見一金絲錦袍粉面小爺進(jìn)了鋪子。 蘇一暗忖這人面熟,招呼了進(jìn)來,引到黃梨木交椅上坐下,這才想起他是昨晚那個王府侍衛(wèi)小白。到底沒交情,一時也擺不出近乎的表情來,只好當(dāng)尋??腿艘话愦?。 陶小祝聽那話卻有些不悅,如何隨便進(jìn)來一位就能拿話懟他?他停下手中刻刀,抬起頭來,“你說我胡謅,那6你倒說句不是胡謅的來?!?/br> 小白一笑,“渭州離京城甚遠(yuǎn),足有一千里地,王府如何時時得那邊兒東西供應(yīng)?宮里的皇子與分了家的王爺不同,自立了門戶,與尋常大家倒沒什么區(qū)別了。出門入的就是市井,還想怎么端著清高樣子?王府里從來沒定過這里的東西,那是因著王府里沒有女主子,王爺自個兒又不愛這一套,自然不來?!?/br> 陶小祝冷笑,“咸安王爺是你家的,還是你是王爺肚子里的蛔蟲?” 蘇一怕陶小祝因一時口舌意氣得罪了人,忙朝他使眼色。哪知他是不靈光的,反叱她一句,“你擠眉弄眼的做什么樣子?” 蘇一閉氣,別說他是王府侍衛(wèi),就是尋常客人也不該這么得罪。她只好拉了陶小祝到一邊兒咬耳根,“我識得他,他是咸安王府的侍衛(wèi)!” ☆、心思 那閑坐在交椅上,被他呲噠了的是咸安王府的侍衛(wèi),這事兒說起來就尷尬了。陶小祝抬手戳了下自個兒的嘴角,硬牽了上去,回頭訕訕,“爺還是您見多識廣?!碧K一胳膊肘暗推他一下,他又上去招呼,鞍前馬后搭話兒,問:“爺您想看點什么東西?” 逛店子遇上些熱情的賣主兒,總有些盛情難卻的意思,少不得要顧著對方的心意買點東西。小白定了一根銀簪和一對玉玦,才打發(fā)了陶小祝,得可說一句:“我自個兒逛逛?!?/br> 陶家金銀鋪不大,八尺來寬的店面子,轉(zhuǎn)個身跨兩步的橫距。要說逛,可真?zhèn)€是沒什么好看的。小白但看了兩眼,轉(zhuǎn)身瞧向早撂開他和陶小祝退到了一邊兒的蘇一。這會兒她正蹲身坐在矮杌上,提手握錘,深一下淺一下敲擊著身前楊木小幾上的銀塊子。初升的陽光打進(jìn)鋪子來,映得她膚色瑩白,并勾出修長的頸線。就這么瞧了一眼,便不自覺多瞧了一陣。甚而連睫毛也看得清清楚楚了,微微抿唇的樣子可認(rèn)真極了。原覺得姑娘家干不來這種事,這會兒瞧著倒也合眼。那銅錘碰擊銀子的“叮?!钡拇囗?,在耳邊來回逡蕩,也悅耳了許多。 他自顧笑了一下,提了個杌子去蘇一對面兒坐下,說:“姑娘昨晚說的片子坊請我吃茶,可還作數(shù)?” 這話蘇一記得自己說過,那是站在白橋上,有清風(fēng)以及白水河的流水可證。可這較真兒了說起來是客氣話,原做不得真的。不知他今兒這么早過來,又這么提起來,是什么緣故。蘇一微愣,慢停下手里的銅錘子,抬眼瞧他,見他滿眼桃花般的笑意,只得硬著頭皮說了句,“作的?!?/br> 嘴上不拂自己昨兒個許下的夸口,到底沒定下幾日幾時,能拖且拖著吧。昨晚那一股腦兒掉坑里的罪她可記著,折了燈籠滾了一身泥又叫人扣了的滋味兒不好受。她心里可明白著,人分三六九等,不能越,否則定沒好事兒。譬如她覺得,周安良那樣兒的要是和沈家三小姐真成了,日子準(zhǔn)難過。 然這侍衛(wèi)小白跟她套近乎,身上便少了許多高高在上的威嚴(yán)。他生得秀氣,笑起來透著絲絲兒甜,忽而又問她:“你多大了?” “十七了?!碧K一照實了回他的話,有些摸不準(zhǔn)他的用意。念著他的身份,不敢多生不悅,竟就這么陪著說話。正如他昨晚自個兒說的那樣,熟了便松范得沒了邊兒,處起來倒像個可親可近的弟弟。如此蘇一也沒有就沒了譜兒,總還斂著性子。 好容易把他打發(fā)走,送至門外,這才算松下一口氣。正要轉(zhuǎn)身回鋪子里,瞧見陶師傅剔著牙才來。打著背手,卷舌把簽子咬進(jìn)嘴里打個翻兒,問蘇一:“都打掃干凈了?” “自然了,您才來,師哥都接了一單生意了?!碧K一隨他進(jìn)鋪子,跟他說了剛才陶小祝干下的事。 陶師傅點頭滿意,先瞧了眼蘇一敲的銀塊子,沒撂下幾句話,自去陶小祝那邊兒瞧他的玉雕。瞧罷了說:“你接下的你來做,做好了自個兒給人家送去。十八了,老大不小了,該自個兒撐事了。我老不能跟你一輩子,該出出趟兒了。” 陶小祝原就不是個縮頭縮腦的人,陶師傅的話叫他受用,干干脆脆地應(yīng)下。這邊剛撂下話頭,陶師傅又嘀咕,“老大不小了,該娶個媳婦兒了?!?/br> 陶小祝也不避諱這個,“也是尋常事兒,托人相上幾個,合適了但上門提親結(jié)了就是,有什么難的?” 陶師傅吐出口里的簽子,“說得挺輕巧,你那挑揀的法子,天仙兒也入不了你的眼。” “身邊兒有把尺心里有桿秤,總要丈一丈量一量。誰也沒要天仙兒,得比一一好看不是?”陶小祝有理得很,“要是連她也不如,真?zhèn)€沒什么好說的。” 蘇一坐在小幾邊敲銀塊兒,話從耳里過,倒沒過得腦子,輕輕巧巧吐出一句,“那可難了,準(zhǔn)相不成了?!闭f罷但敲了幾下錘,總覺得哪兒有些不對,抬了頭去瞧,陶師傅和陶小祝正拿眼盯她。 這話說得滿了,叫人鞭尸了一般瞧,嗓子眼兒里也發(fā)干,只好撂了錘子悄悄出去了。 陶師傅和陶小祝晌午不回家吃飯,閑的時候醬肘子鹵豬蹄兒是一頓,忙的時候咸菜疙瘩小米粥也能打發(fā)一頓。蘇一隨他們高興,橫豎不要她出錢,捎帶給她口吃的就成。 一上午上門的客人有,但定首飾的寥寥。陶小祝手里握著侍衛(wèi)小白的那單,緊趕著要打出來,陶師傅和蘇一則落了閑。一個仰靠在交椅上手點幾面哼曲兒,哼罷了歪頭合眼瞇神兒,一個呼嚕接一個地打起來。一個則湊在陶小祝那處看他做首飾,能學(xué)的要記的全不落下。見陶小祝哪里做得不甚和她心意,指了出來,說:“這花兒雕在這里未必好看,挪個地兒精致許多?!?/br> “你懂什么?邊兒上站著。閑得慌街北頭上去,花生、蘭花豆弄些來過過你師哥的嘴癮?!碧招∽2⒉宦犓裕@樣兒的有個成語正襯得,叫“紙上談兵”。從未上手真做過的人,說的話可見不能叫人信服。然細(xì)究起來,蘇一的手藝確已不錯,只一直不得機(jī)會亮亮。因不上心,在陶師傅和陶小祝眼里,她仍是和最初進(jìn)來那打雜的小姑娘無異。她自個兒也不能從陶師傅那兒盡學(xué)所有,也不知自個兒究竟還有多少些沒學(xué)成。但近來瞧陶小祝手下做的種種,盡數(shù)都是她通的,沒什么新鮮。 又是話不多投機(jī)半句多,蘇一抻了抻腰身松筋骨,伸手問陶小祝要錢,“我給你買去。” 陶小祝使她也是習(xí)慣,摸了幾枚銅板擱她手里,“快去快回,也別借著這口兒在外頭閑逛。好歹我爹每月也結(jié)了月錢給你,不能叫你拿錢還不著鋪子地瞎轉(zhuǎn)悠?!?/br> “你當(dāng)我愿意給你跑腿兒呢?”蘇一把錢捏在手心兒里,雖這么說,卻并不與他計較,出鋪子往街北去。 街北多有些干果吃食,店鋪攤位皆不少。蘇一沿街慢走,頂著晌午的太陽,竟有些微微的熱。這會兒的天氣難捉摸得很,沒有早穿棉襖午穿紗的夸張,到底也要添換幾件兒衣裳。 南大街是渭州最為繁盛的一條街道,店鋪林立,攤販密密挨挨地擠在一塊兒。吆喝聲灌耳,在這長長的石板路上混成一團(tuán)。院兒里的周大娘每日早起,擔(dān)著豆腐來的也是這條長街。在街邊擺一豆腐攤子,尖著嗓子叫喚,啞了也不及管。 她兒子周安良從來只管讀書,旁的一概不顧。閨女周安心常在家中睡足了覺才來街上,先吃些東西,往周大娘那處坐坐就近了晌午。今見著晌午微熱,又躲去后頭茶水鋪子里納個涼。人懶人嬌貴,都是寵慣出來的。周安心沒這嬌貴命,卻有這懶福氣。 喝著一口清茶瞧見蘇一過來,和周大娘打了招呼,一臉燦燦的笑意。她擱下茶杯出來,陰陰陽陽的聲口,“您是手藝人,好好的鋪子不待著,出來做什么?” 蘇一不瞧她,對周大娘說:“師哥要吃些零嘴兒,叫我出來買。路過了這里,來看看大娘你?!?/br> “你是個狗腿兒?什么樣兒的事你都做。”周安心仍是搶了話說,不叫蘇大娘出聲。 蘇一瞧向她,也是滿臉譏誚,伸手送出手心里的幾枚銅錢,“這狗腿兒讓你做。” 周安心嘴角譏笑收了收,到底矜持了一下。又怕著蘇一一卷手兒把錢收了,忙一把抓了下來,“我去可算不得狗腿兒,與你不一樣?!蓖白吡藘刹接只仡^問,“小老板要吃些什么?” “花生、蘭花豆兒、蜜餞,不消什么,你買幾樣就是了。你買的,那都摻著蜜,甜到心里呢?!碧K一把話說得曖昧,笑得不懷好意。周大娘卻也知道,咬牙說:“這么輕賤自己,你臊不臊?” “娘你說的什么話?”周安心不快,“我給小老板買些東西,輕賤的什么?我做的是敞亮事兒,您含糊說不清了是壞我?!?/br> 周大娘這一兒一女,就是大了主意足。雖沒大逆不道,也沒忤逆不孝,到底不甚聽周大娘的話。他們兩人一鼻孔里出氣,倒把周大娘排了在外。但凡有了主意,告訴了周大娘知道,也不是讓她拿定來的。即便她有不同意,兄妹倆總有法兒叫她松了口齒。因她也不再多說,讓周安心用“狗腿兒”打著自己的臉去給陶家小老板買零嘴兒。她是從不怪蘇一的,只怪自己家閨女大了難教養(yǎng)。 蘇一是懶得跑,有個人可支使她自然樂意。她留在周大娘這邊兒歇腳,周大娘給她盛了碗豆腐腦兒,索性也就蹲下吃了。吃罷了等周安心回來,過眼她買的零嘴兒,知道她是自己添了錢。八珍梅不便宜,她竟也買了些。這樣的心思,不成全便是不厚道了。 蘇一笑了笑,捏了一顆蘭花豆擱嘴里,咯咯吱吱嚼了兩口,“勞煩你再給我跑一趟送去,我有些事兒,辦好了就回去。怕我?guī)煾绲燃绷?,過了那陣癮或再不想吃了?!?/br> ☆、眼拙 周安心眉眼生笑,嬌俏著神情動作彎腰包了那幾樣零嘴兒,“今兒我瞧你甚好,有女兒家的樣子。”話在嘴里過完,便扭過腰肢往南去了。她對陶家小老板陶小祝的心意,可見一般。 蘇一暗生笑,她何時有過女兒家的樣子?不過是這事兒稱了她的心意,心上歡喜,嘴上也不吝嗇便夸她兩句。瞧她甚好?什么甚好?有女兒家的樣子就是甚好? 蘇一咽下嘴里的蘭花豆,不等周大娘再拉著她說話,招呼一聲兒也去了。趁這當(dāng)口兒,給她爺爺蘇太公打壺酒去,晚上回家燙了,壯一個酒足飯飽。此間日子清貧,酒不是頓頓都有的。這是湊興致的東西,三五日有一頓已是不錯。 蘇一背手顛著步子,往南半里地兒拐進(jìn)右邊接的巷子里。找到她慣會去的一個酒家,在門檻外吆喝一聲,“老板,來壺桂花釀?!币菜闶鞘扉T熟路。 酒老板熱絡(luò)地給她打酒,劈竹圓通長柄勺兒片進(jìn)酒水里,舀半勺,“今日不是發(fā)工錢的日子罷?” 蘇一看著他把酒往一掌大的陶壺里倒,“吃酒還得挑日子?沒有工錢就不吃酒了?我可聽得出,您這是寒磣我呢?!?/br> 酒老板笑,拿木塞兒塞了陶壺眼兒,“那就是我的不是,多給了你一兩,算是賠罪,你瞧著可好?” “自然是好?!碧K一也笑,摸進(jìn)腰間捏出銅板來,一一數(shù)過了送到酒老板手里,接過酒壺,“吃了酒,這酒壺回頭我還給您送來,不留您的。” 這又趕著時間,拉呱兩句就得走。蘇一把酒壺抱在懷里,步步生風(fēng)地回到鋪子。彼時陶師傅還在交椅上歇晌,這會兒已經(jīng)不見了人影,怕又是有事出去了。現(xiàn)時鋪子里只有陶小祝和周安心,兩人在兩把交椅上坐著拉呱兒。陶小祝吃著八珍梅,周安心則耐著性子剝著瓜子殼,把仁兒一粒粒往嘴里送。見著蘇一回來,陶小祝轉(zhuǎn)頭問她一句,“跑腿兒的事都安心給你做了,你做什么去了?” 蘇一用束腕喇叭袖遮住酒壺,直直往自己的工桌小杌邊去,“也沒什么,一時嘴饞,在周大娘那吃了碗豆腐腦兒。倒不是我躲懶,全心為著師哥和安心meimei能見上一面兒,說說話也是好的。你問問安心,可是她自己要來的?” 周安心手剝瓜子殼,暗暗把下巴又收了幾分,低眉斂目。蘇一說的正是她的心意,她自然不駁,但也礙于矜持不能順話續(xù)稍兒。臉上一番羞怯怯的神色,起了身跟陶小祝辭過,“回頭得空再來看小老板,今兒我便回去了。我娘一人在街北做賣賣,心里記掛。” 蘇一坐到自己小杌上,把酒壺擱進(jìn)桌下籃子里拉布遮上,不管那廂你來我往的送客禮。等陶小?;貋?,她已經(jīng)拿起了自個兒的銅錘子開工干活了。那陶小祝又一臉八婆的神情,嘶啦著氣息靠到這邊兒來,對蘇一說:“她說周安良要去沈家提親,你知道這回事么?” 蘇一停下手里的銅錘子,呆目半晌,“周安心說的,大概就是有這回事吧?!边@事兒一直疑疑惑惑懸著,誰知道其中真假。這世道風(fēng)氣稍緊,外放的事兒做不得。便是人家小兒女郎有情妾有意,也沒有出來散播張揚(yáng)的道理。 陶小祝往蘇一工桌邊兒坐下,搭手在桌沿兒上,“這沈家三小姐你師哥我倒是見過,算不上傾國傾城,卻也是秀色可餐,真?zhèn)€瞧得上那窮秀才周安良?依沈家那樣的家世,最次之也該配個知縣才過得去呢。莫不是這周安良讀書讀銹了腦子,自作多情而不自知?” “是不是如此,等明兒他提了親,沈家給了信兒,也就知道了?!碧K一提起銅錘子,“這世道什么事沒有,擋不住就有那眼拙的,要與周安良比翼雙飛日日歡呢。長得秀色有什么用,怕是山珍吃多了,沒那腦子想后頭的事,偏要碰一碰世俗這一道杠,來個情比金堅呢?!?/br> 陶小祝撇撇嘴,“你倒看得透,我偏不覺得這事兒能成。八成是周安良那小子自稱的有情,人家沈三小姐,能圖他什么?” “圖他什么?我是沒走過這趟道兒,不知其中滋味兒。都說這世間最叫人迷眼犯糊涂的就是情/愛二字,就這兩個字最是說不準(zhǔn)。周家是窮,周安良也是個窩囊的,但你別忘了,他有一副好皮囊,還有個前程似錦的生員身份。沈家小姐一時迷了眼,也能當(dāng)他是個寶貝。當(dāng)然,這便就是眼拙,成親后大不會有好日子過?!碧K一琢磨手里銀塊的形狀,一邊絮叨,罷了又說:“我也不該和你說這個,你是瞧人家癩蛤/蟆叼著了天鵝rou,心里妒忌呢。” 陶小祝哼哼,“你也過小瞧你師哥了?!?/br> 蘇一不理會他,這事兒本也與他們無關(guān),說來活動活動唇舌罷了。她也不望周安良好,也不望周安良不好,在他身上費心力不值當(dāng)。這沈家三小姐,跟她就更沒關(guān)系了,本是兩個天地的人,大約這輩子也不會有什么交集。她惦記著自己買的那酒,晚上配些什么菜才能稱得。 傍晚鋪子關(guān)了門,暮色四合,日頭墜在西側(cè),沉了一半兒。蘇一抱著酒回家,走的是往日里的熟路,看著湊夜市的鋪子掛起艷紅的西瓜紅燈,明黃的穗子甩在下頭,密密地圓成一面兒。鋪子里陶小祝沒吃完的零嘴兒給了她,她又買了二兩兔脯,一路拎回家去。有酒有菜,也算一餐佳肴。 入了鐮刀灣,到家進(jìn)門,蘇太公正在東偏屋里等她。那桌子上又?jǐn)[了盤豬頭rou、一碟辣雞爪、一碟炒雞蛋,都是家里不常見的葷食。蘇一嘖了幾聲兒,放下手里的東西,問蘇太公東西哪兒來的,“發(fā)財了不是?或著路上撿了荷包?吃這些葷的?!?/br> “你又買的什么?”蘇太公抬手空招一下,讓蘇一坐下,“我這些都是你周大娘送來的,可不是撿著誰的荷包了?!?/br> “周家有什么喜事不是?平白吃這些個?”蘇一把零嘴兒盡數(shù)倒進(jìn)碟子里,兔脯也切了裝盤,又忙著去燙酒。 蘇太公看向她,“你大娘不叫我跟你說,怕你忌諱。這又不是忌諱就能瞞你的事兒,你早晚知道的,早一日晚一日,卻都無差。那安良啊,自個兒置辦了齊全物件兒,帶著同窗幾人,去沈家提親了。這事兒說起來荒唐,下頭的就更是荒唐了。沈家應(yīng)了這門親事,不日他就要跟沈家三小姐成婚了,你說是不是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