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jié)
陶家金銀鋪三個月門庭若市,這會兒仍是這樣的光景。八尺來寬的店面子,塞了一半的人。坐是沒法兒坐的,便都個挨個地站著。沈曼柔招呼他們定首飾,許硯陪蘇一在小桌邊坐著,瞧她叮叮當當打首飾。陶師傅落了閑,便給沈曼柔記單子。只等閑下來,又埋頭一氣只管打首飾。首飾定得多,不趕著時間打出來,叫客人著急。也因此,這會兒鋪子歇的時候也較以前晚了許多。 而陶小祝呢,這會兒在鋪子里的時間很少。每日早上到了鋪子里,拿出石鏨銅錘等工具來不過打上一會兒,瞧著沈曼柔來了,他便起身往鋪子外去。去處也是明確得很,自然是周家豆腐攤那邊兒。王爺多半是午后來一陣子,他多瞧不見,自然也不想瞧見。 沈曼柔白日里總出來到陶家鋪子里招呼客人,起先周家是無人知道的。后來經過陶小祝的口,周大娘和周安心先得知了這事兒。陶小祝與周大娘和周安心說的是,“你們也小瞧了你家的大奶奶,什么富貴人家作養(yǎng)出來的,十指不沾陽春水,什么事都做不得,也不會做。你們供著她,讓她落了閑,到咱們鋪子里逞能耐。也沒瞧著有多高的身段,如何就不能幫著你們一起賣豆腐了?吃家里的穿家里的,胳膊肘子卻不知拐哪里去了?!?/br> 周大娘聽了這事兒先是訝異,倒是周安心接話,說:“人家那般人物,自然是隨性些的,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咱們算什么,能逼人家做不樂意的事么?這不敢,隨她去吧。她高興就是了,也不算咱家委屈了她?!?/br> 陶小祝冷嗤一聲兒,嗤的自然是沈曼柔。而周大娘和周安心大度仁慈,便越發(fā)在他心里烙下印子來。尋常人家沒有婆婆慣兒媳的,他們算是做得仁至義盡了。她們多體諒沈曼柔是嬌小姐而供著她,而沈曼柔呢,卻在背地里嚼小姑舌根子,簡直是喪天良! 如此,之后這事兒又從周安心嘴里傳到周安良的嘴里。周安心從不直接耍狠與人面對面撒潑,慣常是會陰陽怪氣的。引了話鋒倒向沈曼柔,周安良自開始拿捏她,說:“你沒事在家學學生火做飯也是好的,再幫娘推推磨做做豆腐,幫襯幫襯家里。成日天地往外頭跑,像什么話?你已經嫁到咱家了,自是要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叫你輕快了這么些日子,也該做些事了?!?/br> 沈曼柔早上起得遲,早飯都是不吃的,晌飯在陶家鋪子上與蘇一他們一道兒吃。也便只有這晚飯,要在家里與周家一桌上吃。她只埋頭喝粥,也不做那忍氣吞聲的模樣兒,回周安良的話,“你若是見我吃這一頓飯費了糧米,打明兒起我不吃就是了?!?/br> 這話卻不是與周安良賭氣,第二日沈曼柔就到鋪子上與陶師傅打了商量,讓他再供一頓晚飯能不能。這與她在鋪子上賣的力比起來,自然是不值什么,陶師傅應下的話是:“早飯我也包了。” 這自然是好了,沈曼柔滿心歡喜。自打在這鋪子里與他們一道兒做事,總覺得日子也過得十分充實有意思。之前總放不下的那些事,這會兒也不大放在心上想了。周安良對她好不好,似乎也不再有什么所謂。蘇一還是個連夫家都沒有的呢,十八了,不是照樣成日天樂樂呵呵的么? 她這個樣子,棄婦德于何處?更是激起了周家?guī)讉€的不滿,周安良與她說的話更是不客氣起來,數(shù)落她“沒有婦道人家該有的樣子”,說她“既日日見著王爺為何不與我求情”、“瞧你是散了心了,也不想過這日子了”,又說“七出你占了幾條”,如此種種。 一床上分了間隔,再也沒有恩愛夫妻該有的樣子。她若是日日哀愁苦悶的,周家?guī)讉€心里興許還舒服些。可瞧她那日日滿面紅光的樣子,又是蘇一膩在一處,便是越發(fā)瞧她不順眼。隔閡漸深,沈曼柔也無所謂,自不往心上放,撂了句話給周安良,“哪里您瞧不中意的,一紙休書的事兒,給我我就拿了走人。” 而叫周安良休了她,周安良也挺不起心性寫休書。這會兒他周家什么境況,他周安良又是什么境況,再娶妻是不容易的。況他心里對沈曼柔也是有感情的,不過日子難過,瑣事纏人,便沒了往前那般耐性。想著總歸都是夫妻了,合該與旁人一樣的。 沈曼柔便是這樣了,與周家成了離心離皮的一家人。與待在周家比起來,她更愿意待在陶家鋪子上。陶師傅和蘇一這會兒都拿她當自己人,再是累又不拿什么錢的,心里也甜滋滋的。 這一日又到了歇鋪子的時候,外頭已是圓月掛在斗拱沿角上,明黃的一輪。 王爺下晌在鋪子里呆了一個時辰便回了王府,鋪子里自然只有陶師傅、蘇一和沈曼柔三個人。陶師傅給沈曼柔塞了些銅板,留給她吃一晚一早兩頓飯用的,便開始打烊。 蘇一攜了沈曼柔出鋪子,外頭燥熱退了些許,有絲絲涼風。她們往鋪子對面的那株柳樹邊去,樹邊停了一輛馬車。灰木藍頂,掛著青色的圍子。微風蕩過去,在圍子上掃出一陣波紋。這是王爺派了在此處送蘇一回家的,已是有些日子。因沈曼柔同路,是以便與她一同乘車回家。 那趕車的小廝見她們過來,便忙跳下馬車,并拿出里頭的高凳,放在馬車邊上,說:“姑娘上去吧。” 蘇一先踩凳子爬上馬車,又回身拉沈曼柔。拉了上去,轉身打起圍子進馬車去。坐下便要一陣舒氣,累一天了,好容易歇會子。外頭的小廝收起高凳跳上馬車揚鞭,自趕了馬車往街道上去。鑲釘木輪子碾在石板路面上噔噔響。 沈曼柔直了直身子,正了正面色,沒有往日說閑話的模樣,忽與蘇一說:“一一,能麻煩你一件事兒么?” 蘇一瞧她面色正經,也不與她胡扯,“什么事,你且先說說?!?/br> 沈曼柔低了低頭,從袖袋里摸出一面絹帛出來,“昨兒我趁他們都不在家,又找了一氣,總算把房契找出來了。若是挑明了問他們要,鐵定是不會給我的,便也只能用這個法子。只是我裝在身上不踏實,怕再叫他們翻出來,所以想托你給我收一下。倘或有一日要用到,你再還給我。用不到,便算我白多了這份小心?!?/br> 蘇一傾身伸手捏了那契子過來,抖開看了看,“你置這宅子可真不小呢?!笨戳T疊起來往自己袖袋里收了,“你不怕我拿了就不還你了?” 沈曼柔笑笑,“不怕?!?/br> “你不怕我就替你收著?!碧K一道:“這份小心可不算多的,你這契子總有一日用得到。” 沈曼柔低下頭去,她心里想著,若是一直這么相安無事,不和離也便罷了,保個面子上的好看。但倘或有一日日子真再過不下去,或者周安良休了她,這契子便是要用到的了。正如蘇一跟她說的,不能她花錢置的宅子,白便宜了他周家。 等馬車過了白橋,與平日里一樣停下車來。沈曼柔與蘇一說一樣的辭語,打了圍子下馬車。她的飯食隨意找個地方吃就是了,吃罷了回家去。與周安良面冷心冷不多話,一床上背靠著睡覺,便是她現(xiàn)在的日子。 而蘇一到了家就讓趕車的小廝把馬車趕回了王府,自進門去。飯菜也都是他們做好送來的,掐好了時辰在桌子上布好便先走了。蘇太公在桌邊等她回來一道兒吃飯,說些有的沒的閑話。之于王爺為什么對他們這么好,也不問了?;炭置?,偶或還有一些,大多時候也不再往心上擱。這事兒沒辦法,人王爺要辦的事旁人推托不掉,只能都應承下來罷了。 蘇一和蘇太公吃完晚飯洗了碗筷,又在鍋里添了水燒火洗漱一氣。夏日里晚間洗澡是最痛快的,得一身涼爽。洗罷了在褻衣外套上對襟長褂衫,罩住半截桃粉褻褲。她坐在桌前做針線,不一會兒就要拿起蒲扇扇幾下涼風。頭發(fā)隨意在腦后綰了個髻,用榆木云紋簪卡住,鬢角輕揚。 正納了幾行鞋底,忽聽得外頭有人敲門。細聽不是敲別家的,蘇一便把手里鞋底撂去笸籮里,起身到院門上去開門。打開一扇,瞧見外頭站著小白,穿著家常衣衫,烏云掛一臉。 蘇一卻一陣高興,說:“你回來了?” ☆、告別 小白仍是黑著臉, “跟我出去走走吧?!?/br> 這……蘇一瞧瞧自己這副松閑懶散的形容,這么跟他出去好像不太好。正踟躕間,聽到正堂里傳出蘇太公的聲音, 問她:“一一,是誰呀?” “沈三?!碧K一揚著聲音扯了個慌,想著叫小白賴在這里被蘇太公瞧見也不好, 便扯著嗓子又說:“爺爺,我出去一會兒, 您先睡下吧?!闭f罷悄聲出院子, 反手把門帶上, 轉了身又小聲問小白, “你怎么了?大晚上的掛這么張臉?” 小白也沒說什么,與她一道兒離了莊子,往白水河去。夜色籠罩下的天空透著融在黑影中的冥藍, 芝麻粒子般灑著亮閃的繁星。小白和蘇一去到白橋上,迎面有風, 吹得蘇一脖間碎發(fā)輕舞。河兩側是籠在夜色中的楊柳,青煙如墨。 小白抬頭看了看天空, 把一粒粒星辰刻在眸子里。憑橋欄, 低嘆氣,說:“這兒與我十分有緣分,橋叫白橋,河叫白水河?!?/br> 涼風吹得蘇一身上舒爽,她轉頭沖小白笑了一下, “你還扮起深沉來了,卻是一點兒不像?!?/br> “又怎么不像?”小白也轉頭看她,“往后都來不了了,還不許我傷情一把么?” 蘇一聽出了他話里有話,自問他,“為什么就來不了了?王府離鐮刀灣不過兩三里的路程,說來也就來了。莫不是有什么別的事,今兒才來找我呢?又掛著這般一張臉。我卻想不出,能有多大的事兒,叫你變得這樣。好容易回來,合該高興些。” 小白就這么與她對視,原本是最平常不過的,今兒蘇一卻在他眼里看出了不一樣的東西,亮晶晶的。她不自覺地挪了步子離他遠一點,繼續(xù)道:“你說啊?!?/br> 小白忽不正經起來,往她身邊挪過去,說:“你叫我抱一下,抱了我就說?!?/br> 蘇一瞧他就是不正常的,果等出了混帳話,因一腳踢在他膝蓋上,“滾犢子!”踢完順著動作往后又退了兩步。 踢一下有什么,把他掀河里他也不走。因小白又往蘇一面前逼過去,說:“抱一下有什么,以后你后悔再想抱也沒得抱了。你要怕被別人瞧見壞了名聲,咱們往沒人的地方去。”說著上手去拉蘇一,攥了她手腕子下橋,一路沿河走到更是昏暗處。 蘇一可后悔跟他出來了,轉了身要跑,嘴上說:“小白你缺德,沒廉恥,大晚上的拉我出來調戲我。我拿你當朋友呢,你拿我當什么?!钡芰藘刹浇兴е涔苡肿Щ厝チ?。 小白拽著她不撒手,“可不能罵我沒廉恥,這地方沒人,真沒廉恥起來也是能的。你跑什么,還能跑得過我不成?你再把人叫來了,看到咱們兩個在這處,明兒就得傳遍整個鐮刀灣,說我們是對野鴛鴦。” “你又嚼蛆,誰跟你是對野鴛鴦?”蘇一仍是拉著自己的袖管往外掙,她一個清清白白的大姑娘,豈有叫他抱一下的道理?抱一下不怎么,她往后見到王爺可得心虛了,也不敢再跟他說話了。這事兒是萬萬不能的,需得盡快脫身才好。 可小白拉著她不撒手啊,掙也是白掙,總不能把這件長褂兒脫了給他。里頭就穿一件褻衣,脫了更說不清了。她正著急,小白也是瞧著她十分排斥這事兒,只好一把松了手。可蘇一掙那勁頭是沒減,愣是叫他這一松摔了個屁股開花,跌坐在地上。 蘇一直了眼,抬頭瞪小白。小白這可不是故意的,忙又上手去拉她起來,嘴上說:“瞧你掙的那么歡,誰知一松手……又摔了……” 蘇一起來撣了撣身上草葉塵泥,這會兒也沒心思與他混扯了。她沉著聲音,對小白說:“別說些有的沒的了,咱們認識這么久,弄這些做什么。你來找我到底有什么事,且說了吧。你說完了,我還得回去睡覺。近來鋪子里忙得很,實在是累得緊?!?/br> 小白瞧了瞧她,也不大想說了。說什么呢,告訴她自己要走了?然后呢?也不會有什么然后了。原本他想著來好好告?zhèn)€別罷,往后可見不著了。他回了京城,自是要御前伺候,不大能回來了的。 他開口道:“回去罷,路上說。” 沿著原路再把蘇一送回去,他便一路上絮絮叨叨,好像是說了許多話,其實也沒說出什么來。他說蘇一是個好姑娘,又說年歲大了,總要成家立業(yè),誰都逃不過。家長里短,體味人生的法子,與小白實在不甚相搭。一直把蘇一送到家門上,兩廂站著,該別過了。 他抿了下唇,與蘇一說:“我要走了。” 蘇一點頭,“路上慢點?!?/br> 他偏又站著不走,踟躕一陣,又開口,“王爺若對你是真心的,從了他也未為不可,一輩子自當無憂。他是寡情之人,一旦用了心,就不會假?!?/br> 蘇一生愣,不知他怎么又說起這個來了。一晚上的語無倫次,越發(fā)話不說到點子上。她也沒接上什么話,小白就又說了句:“我真的要走了。” “那我進去了。”蘇一猶猶疑疑地又點了下頭,他可不是得走了,這天也不早了。 她說罷轉了身子去推院門,手碰上門環(huán),心里忽生出了些異象的感覺。又回頭瞧了一眼,小白站在夜色中,白凈的臉蛋仍是能發(fā)光一般。臉上掛著微笑,等待她進院子。心里的怪異感說不出因果來,蘇一仍是回頭推門進了院子。慢慢關合上門扇,心里便琢磨著到底怎么回事。 琢磨一陣,忽了些許的頭緒,再打開門去瞧,小白已經走了。院前空無一人,只有微濃的夜色和帶著爽意的涼風。發(fā)絲拂過臉畔,打在眼睛里一陣疼。 作者有話要說: 我盡力了唔~ ☆、折柳 蘇一合上門扇回東廂, 開門進里屋,打起吊在門楣上的素色紗簾子,腦子里不斷回想小白這一晚上的怪異行徑。她雖知道小白一貫是沒什么正經的時候, 遇著漂亮的女孩子走不動道兒,慣會花言巧語,但對她并沒有過出格的行為, 今晚又怎么會突然要抱她一下?再是裝老沉的模樣兒,也瞧著十分不對勁。 她到桌邊坐下, 拿起笸籮里的鞋底, 但納了兩排, 便撂回笸籮里推到桌子里邊。吹了燈往床上去, 躺下拉了一截薄被單子掖在肚子上。困意是有的,但擋不住仍要揣測小白這不尋常的樣子。迷迷瞪瞪睡著了過去,半夜里又微微醒來, 腦子里忽跳出他說“我真的要走了”的樣子。 蘇一驀地睜開眼睛,用胳膊肘支起半側身子。她忽而有些明白了, 她要是沒猜錯,小白晚上應是來與她道別的。可他彎彎繞繞那么半天兒, 也沒說出來意。怕什么呢, 難道還怕她傷感么? 她起來套衣衫,把發(fā)髻綰起來,打了井水胡亂梳洗一氣,便悄悄開門出了院子。瞧著天上星辰遍布,夜色深濃, 這會兒才剛剛入了四更天。莊子里有稀落雞鳴,不過偶或兩聲兒。她一個人出鐮刀灣,摸著黑往咸安王府去。因著王府巷道里布了暗坑,便還是繞了一段路的。 到了府門前,門庭緊閉。夜間府上總有上夜的小廝,也有值勤的侍衛(wèi)。如沒什么要緊的事她也就在外頭等一等了,可她想著昨晚小白的樣子,恐他趁夜就出京城去都是能的,是以便打算上去叫門。但走到角門上,手搭上銅獅口中的銜環(huán),門卻嘩啦一聲開了。 蘇一驚了一跳,往后退了兩步。再瞧時,小白正站在門里,手里牽一匹黑鬃大馬,身上挎著包袱。果然是要趁夜走的,還好叫她撞上了,也就險些差了一步。再晚半盞茶的功夫,便就撲不著他了。 小白看到她也愣了一下,忙牽馬出來,說:“你怎么來了?” “你不是要回京么?我來送送你。”蘇一看著他道,又說:“你怎么這個時辰走呢?要不是我回量過來得早,就見不著你了。” 小白忽而笑起來,“我就是不想要你送,昨兒才沒說的,你怎么還回量過來了?白叫我傷情一場,這會兒還得來一遭。我是最見不得這樣的,才要悄悄走呢?!?/br> 說著牽了馬往府前道上去,蘇一折了身跟在他旁邊,“傷情自是要傷情些的,否則顯得咱們沒交情。但也沒什么,往后又不是見不著了。你回京城去,好好在宮里當差,混得有頭有臉了。倘或我哪一日去了京城,報了名姓找你去,也有面兒不是?” 小白單手折握韁繩,叫她這么一說倒顯得自己小家子氣了,卻又問她:“你怎么知道我要回京呢?昨晚我可一句要走的話也沒說,你就猜得這么詳細了?” 蘇一朝他看一眼,這事兒她知道得可比他早許多。這會兒與他說什么?白拉扯了王爺進來,因道:“你不是與我說了兩遍么,說你要走了。我翻來覆去想了一夜,那兩句話聽著不簡單,也就想到了?!?/br> 小白也不傻,她說什么就信了?這渭州城里,能跟她說自己要往京城去的,自然只有王爺一個。他這會兒也釋懷了許多,橫豎都是要走的,不如走得輕松痛快些。私想著京城景致比渭州城不知好上多少,瓦肆酒館也多,比這里的樂子可多多了。不過是多惦記些蘇一,這會兒說開了,心里也舒坦了不少。 蘇一跟著他上城中直通南北的官道,他又說:“我便聽你一言,在宮里好好當差。趕明兒你得了空去京城,我自帶你耍玩。你要找我,還得報我的大名來。早前沒跟你說,是怕你笑我,今兒怎么也要告訴你知道的了?!?/br> 說到這大名,可不得笑他?蘇一忍俊不禁,也不瞞他了,說:“我早就知道了?!闭f罷“噗”笑出來,抬手稍擋了一下。 小白臉上一陣發(fā)黑,抬手戳她腦門心,“你和那個老王爺,到底在背后編排了我多少?這會子我不計較,往后有的是時間!” 蘇一壓了壓笑,轉身去路邊折了根楊柳,往他手里送,“送你到出城就太遠了,便送你到這里罷。咱們這就算說好了,如我哪一日真去京城,可得記著我,帶我耍玩。傷情什么的也不必了,你哪一日得了閑,也能回來走走。便是不奔那老王爺,奔我就是了。” “得嘞?!毙“讘?,抬手接下她手里的那支楊柳。他瞧了瞧那支楊柳,又瞧了瞧蘇一,忽一把攬上她的腰往懷里抱了一下,繼而很快松開又在她腦門上親了一下,然后便翻身上馬跑了。幾個動作一氣呵成,沒給蘇一一點反應的時間。 等蘇一反應過來時,他已跑出了三四米的路程。蘇一在他馬后追了兩步,罵了句,“白寶湘你個王八犢子!” 小白在馬上吹了個口哨,消失在官道微蒙的夜色中。那支楊柳他插在腰間,迎風晃擺細長的葉子。折柳送別,是老傳統(tǒng)了。 官道上沒有旁人,唯剩下蘇一。她氣喘哼哼地叉手站著,抬手擦了一下額頭,轉身回家去了。這時候尚早,也不必急著往鋪子上去。拐著彎彎繞繞的路到家,大約便是五更天。雞鳴狗吠,一日也就開了頭。 王府上的小廝準時來送飯,伺候蘇一和蘇太公吃罷了,馬車送她去鋪子上。在鋪子前的石板道上下馬車,正見陶師傅開鋪門。她也不必小廝搬那長凳給她踩著,直接跳下車來,幾步蹦到陶師傅旁邊,從旁一聲輕呵嚇了他一跳。 陶師傅手撫胸口平了下驚氣,給她吊了個白眼兒,“你今兒心情倒是很好,別把你師父給嚇出毛病。” “師傅什么大風大浪沒見過,還怕這一聲呵么?”蘇一隨他開門進鋪子,去后頭拿了抹布掃帚到前頭來灑掃鋪子。陶師傅則去給綠桂皮添水加些鳥食,拎了籠子到鋪子前掛著。他在門外逗了一陣鳥,背手進鋪子,說:“你師哥往后不來了,打首飾便都落在了咱師徒身上,得不了輕松了。” 蘇一掃好了地,拿抹布往盆子里按,“師哥怎么不來了?有別的事?” “還能有什么事,一早起就往周家去了,說要給人幫忙去。又說他家媳婦兒給咱們干白工,他便去還債去?!碧諑煾等サ浇灰芜吪菰绮璩?,“白養(yǎng)了這么個糊涂蛋,要不是你師娘身子不好,也不能就養(yǎng)他這一個,叫他這么氣我。不過一一你也放心,我給你加工錢就是。你這會兒的手藝比我也不差什么,理應多得些?!?/br> 蘇一擰干抹布擦桌凳柜臺,“我倒沒什么,師父您之前不是才給我漲過工錢么?您要是有心的,給沈三點工錢,半吊給不了,再除去一半給也是成的。好歹她也為咱們鋪子擔了不少事,拿些工錢是理應的?!?/br> 陶師傅是精明慣了的,以前也沒給蘇一多少工錢。自打她攀上了王爺,給鋪子里成日天地帶生意,才松腰包加了幾回。沈曼柔自愿在他鋪子上干活,他也沒主動要給人工錢。這會兒蘇一提起來了,總是抹不開面子的,便說:“你說得也有理,不能總這么叫人白干。那便這么著吧,給她三百文?!?/br> 這事兒說下了,等沈曼柔上了鋪子,告訴她知道,她還自顧樂了一陣,直跟陶師傅道謝,說他是大善人。蘇一暗笑,可不拆陶師傅的臺,卻去調笑沈曼柔,說:“你瞧你的樣子,沒見過三百文么?好歹你也是官家小姐,怎么竟這么小市民了?” 沈曼柔這會子哪里還有官家小姐的架子,自也不在乎蘇一調笑她這話,只回她:“你不懂,這是我親手賺來的,一文也是血汗,都該高興的。往前花的那些銀子,都是爹娘那的,不是祖上積下的財產就是娘親的嫁妝,和這個沒法兒比。這個是什么呢,往后我不靠旁人,也餓不死了?!?/br> 蘇一沒想到她心思會轉的如此徹底,卻還是問她,“你真不當這事兒卑賤?在旁人眼里,就是你往前那樣兒才能上得臺面兒。可沒人愿意干我們這些活計,叫人瞧不起。” 沈曼柔搖頭,“往前那樣兒有什么好?什么都是旁人給的,靠這個靠那個。但凡哪個靠不住了,總要有委屈受。怕娘家不要自己,怕婆家委屈自己,怕這怕那,沒個痛快的時候。這會兒呢,便不怕了。自己靠自己么,最是靠得住了?!?/br> 蘇一笑,“你倒想得開?!?/br> 怎么想不開呢?想不開便是在周家做怨婦了,也不能像這會兒過得這么有滋有味兒的。 蘇一不再調笑她,自收拾好了鋪子開始干活。陶師傅與她一道兒,在小桌邊只管打首飾。門上來了客人,沈曼柔便管招待,斟茶攀談都是有模有樣??腿硕ㄏ率罪梺恚约耗霉P記下。這些對她來說都是容易的事情,沒什么為難。 到了晌午,王府上的小廝準點來送飯,在桌上擺好便退到門外去。陶師傅是吃出癮頭來了,每天都盼著這一頓。吃完這一頓歇個晌,繼續(xù)挑起銅錘子干活。而每逢下晌熱氣散了些的時候,王爺都會到鋪子上來。隨意坐上半個時辰一個時辰,和蘇一閑說兩句話就走人。可今兒個,卻沒來。 蘇一只當他來得晚了,先未往心上放,可一直到了日頭西沉落入天際線以下,他也沒出現(xiàn)。陶師傅坐在小桌邊抻腰身,還閑說一句,“王爺今兒沒來,三月下來頭一回。他一不來啊,客人少一半兒?!?/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