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jié)
傅攸寧悠哉地下樓去東院門房處替自己泡了壺茶,又同值守門房的護衛(wèi)同僚閑話了一會兒,才拎著熱茶托著茶盤重又上了樓。 將窗下閑置的小幾案拖到正對門口的兩排書架之間,又搭著梯子爬上左手側(cè)那列書架的自頂端,隨意拿了卷陳年竹簡下來,這才算一切準(zhǔn)備停當(dāng)。 那竹簡上一層灰,想是已許久沒人動過了。她倒不計較,隨手拍拍就展開來,見內(nèi)容是數(shù)百年前自中土抄錄回來的一段小史料,便津津有味地看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她正看得入神時,聽得有人推門而入,立時轉(zhuǎn)頭望去,竟是梁錦棠。 梁錦棠見她坐在那里也是一愣,隨后抿了抿唇,行到幾個書架間翻找著什么。 見他不搭理人,傅攸寧歪著身子探出頭去:“梁大人,要幫忙嗎?” “不必。”梁錦棠頭也不抬,取了兩冊自己需要的卷宗。 傅攸寧摸摸鼻子坐直,喝了一口茶,繼續(xù)看那冊史料。 半晌過后,梁錦棠拿了那兩冊卷宗走到門口,躊躇了片刻,還是將原本伸出去要開門的手放下,回身看向她身后的書架:“你……看的什么?” 先前她和氣寒暄,他那樣生硬的回絕別人的好意,想想似有些不妥。 傅攸寧聞言扭頭,眉眼彎彎對他解釋道:“我隨手拿了一冊竹簡,沒想到竟是‘崔杼弒其君’。” “什么?”梁錦棠蹙眉。 “數(shù)百年前有人自中土抄回來的史料,”傅攸寧指了指幾案上的竹簡,隨口讀了一小段,“大史書曰,崔杼弒其君,崔子殺之,其弟嗣書,而死者二人,其弟又書,乃舍之,南史氏聞大史盡死,執(zhí)簡以往,聞既書矣,乃還?!?/br> 權(quán)臣崔杼殺了主君獨攬朝綱,史官如實記下“崔杼弒其君”,崔杼就將史官殺了。史官的弟弟繼任,照舊寫了“崔杼弒其君”,崔杼又給殺了。史官的另一個弟弟再繼任,仍舊這么寫,崔杼沒辦法,就不殺了。這時南方的一個史官得到大史官被殺的消息,就自帶干糧竹簡,千里迢迢趕到王城,聽人說最新任的史官已將此事記下,且沒被殺,就放心地轉(zhuǎn)身回老家了。 梁錦棠淡淡挑眉:“所以呢?” “所以,這個事情告訴我們一個道理,”傅攸寧端起手邊的茶盞,含笑輕嘆,“史官同言官一樣,是很容易死于說真話,卻一定有人前赴后繼去作死的職業(yè)啊?!蔽鍌€字,兩條命,還有兩個作死候補鐵骨錚錚地堅守著,太壯烈了。 “那你接著看,人生不易,且作且珍惜。”梁錦棠淡淡丟下這句話,轉(zhuǎn)身就去開門。 “哎對了,梁大人!” 素日里威風(fēng)凜凜的梁大人有些狼狽地急收了步伐,站定穩(wěn)了好一會兒,才傲然回身,端著居高臨下的目光遠遠瞥她。 “有事?” “梁大人,多謝救命之恩,”傅攸寧站起身捋好衣袍,誠摯地向他執(zhí)了禮,“還有,今早的校場解圍。”其實需要謝他的,又何止這兩件呢? 還應(yīng)謝他,終于自父親書信的字里行間走出來,活生生讓她看看,那個只在她想象中的童年玩伴,竟是這樣珠玉豐神的人物。 還應(yīng)謝他,讓她這輩子終于能有一次,在無助時被人周全護住,妥帖關(guān)照。 “若只是口頭的謝,那就不必了?!绷哄\棠遠遠看著她神色微妙變幻,一時也不能明了她在想些什么。 被他這話點到,傅攸寧有些窘然起來,半晌過后喃喃低語:“可你是梁錦棠啊……奇珍異殊、寶馬名器對你來說怕也尋常,況且,我也送不起什么貴重的謝禮吧……” 雖隔了十?dāng)?shù)步的距離,以梁錦棠的耳力卻能聽得一清二楚。 他輕哼一聲,將心頭那抹淡淡的不忍壓下,又是那個威風(fēng)凜凜的梁大人了:“梁大人的人情,可不是那么好還的。” 傅攸寧點頭稱是,仍在絞盡腦汁的想著。 “不如你在金香樓席開二十桌擺個答謝宴,聊表心意也就夠了?!绷哄\棠見她一籌莫展的樣子,隨口給出個建議。 雖明知他故意懟人,傅攸寧也只是撓頭笑:“席開二十桌……那是成親的排場吧?以我的薪俸,這個法子顯然行不通?!?/br> “你成個親寒磣到才請二十桌?”梁錦棠給了她一個隔老遠都能看清的白眼,鄙夷之情溢于言表。 “這、這也不好說,畢竟我沒成過親,”傅攸寧只能干笑,不知為何話題的走向會變成這樣,“我這人怕麻煩,若成親的話最好就……兩個人,一壺酒,大不了歃血為盟,這就算是禮數(shù)莊重了?!?/br> 她素日里得過且過,甚少去想將來的事,此刻也不過是話趕話說到此處,順嘴就胡謅罷了。以她那顆渾渾噩噩的腦袋,哪里會去想成親這樣嚴(yán)重的事? 梁錦棠很是無語地在心中嘲上一句,歃血為盟?到底是在說成親還是結(jié)拜? 腦中卻莫名浮現(xiàn)她一身嫁衣,滿眼豪情地在月下捧起一壇子酒的模樣。 驀地,他回過神來,暗暗對自己腦中的畫面皺了皺眉,像要掩飾什么似的,笑得惡意:“明日你不是告假了么?若你堅持要答謝,我就勉強同意明日的午飯讓你請了。” 什、什么呀? 傅攸寧苦了一張臉,默默盤算著自己這月的薪俸還剩幾何:“梁大人,能否商量下……換個日子?” “不商量?!?/br> “可明日我有很重要的事,不能耽誤的事,是真的!” 見她滿眼委屈又狗腿的討好狀,梁錦棠隱隱想笑,卻還是端著冷臉:“明日早去早回,午飯準(zhǔn)你晚點開餐。” “不是,我,那個,明日得出城,中午回不來。是真的!”傅攸寧忍不住使勁點頭以強調(diào)信用。 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哼?!澳蔷屯盹??!?/br> 傅攸寧在心中為自己扁扁的荷包鞠了一把淚,訥訥道:“那先說好,金香樓我是真請不起的?!?/br> “地點你挑?!?/br> 一錘定音,梁大人既沒有漫天要價,她自然也無坐地還錢的余地了。不過…… “梁大人,你怎么知道我明日告假了?”傅攸寧詫異極了,努力按下心頭那個“仿佛梁大人在偷偷關(guān)注我”的詭異念頭。 威風(fēng)凜凜的梁大人聞言身形一頓,忽地拉開門,硬聲硬氣地丟下一句:“你管我怎么知道的!” ************************************** 三月初六,不晴,不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