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節(jié)
東都幾大老世家自覺有義務暗中監(jiān)督天子傳續(xù),使其不致行差踏錯而出現(xiàn)民不聊生之頹景,便有了太史門。 太史門記皇家、朝野秘聞數(shù)百年,為的不過是以防萬一。若非天子大過,所記之史俱秘藏于青衣山,僅供后世追溯,并不宣之于眾。 可近百年來,接連兩代圣主抬庶族、壓世族的意圖昭然若揭,東都老世家日漸凋敝,看上去生生不息的太史門,暗下里早已有后繼無人之危。 “用你青陽傅氏作例,傅靖遙以旁支子弟的出身接任家主后,便對此事只字不提,”齊廣云冷笑,目光似洞察了一切,“也許,自他起,太史門將漸與青陽傅氏無關。傅維真,定是傅氏最后一位進太史門的子弟。” 而其余世家再勉力支撐,怕也撐不過三代。 也就是說,太史門若想不因人才青黃不接而自行消亡,便不能再指著東都老世家送人。 現(xiàn)任掌門已然意識到這個危機。 自傅攸寧這一代弟子起,開始少量攬收寒門子弟,卻遇門中長老們頑固不肯徹底變革,以致幾乎半途而廢。 至今,太史門核心掌事者中,仍是以東都老世家弟子為主,季蘭緗與齊廣云、荀韶宜這三人,已是數(shù)百年來少見的例外。 而自寒門庶族甚至江湖山野中引入弟子,是太史門勢在必行之路。 “這條路,師父帶不過去,季蘭緗帶不過去,荀韶宜也帶不過去,”齊廣云笑意嘲諷,目光堅定,“只有我可以?!币驗?,我有他們誰也沒有的,破舊立新的無畏膽氣。 他之所以虛晃一槍與季蘭緗爭掌史君子,是為了替她擋下其它競爭者,確保她萬無一失地當上掌史君子。 如此,在他拿下秉筆樓、掌控太史門金脈后,便可暢通無阻地成為掌門繼任者,將來待他徹底大破大立之時,他深知,季蘭緗會是他最重要的助力。 這些事他不愿對傅攸寧講。他只望她好好活著,安穩(wěn)平淡地活著。 如天底下每一個平凡卻喜樂的好姑娘那般,柔柔軟軟的活著。 “師姐,我知你不愿太史門消亡,那我替你管好它;你望太史門永續(xù)傳承、矢志不移,我便替你守著?!?/br> 在傅攸寧震驚的目光中,齊廣云笑了:“當年落魄江湖時你給我的活命之恩;后又舍身替我試藥,助我重回師門的扶持之義……我說過,傅攸寧,我必會報你一世康健,平安喜樂,求仁得仁。” 你就好好活著,看著我將太史門領向新生。看一切如你所愿。 “小師弟,你好似……說服我了,無論才智膽色,你確是最最合適的那個人選,”傅攸寧眼中有淚痕,卻也是笑的,“可,我不愿冷眼旁觀、獨善其身啊?!?/br> “你回青衣道去等我消息,待鄒敬案雨過天青,待我拿下秉筆樓,”齊廣云望著她,開誠布公,“師門只知用全才,卻不知你有怎樣的抗鼎之力。幸好,我見過?!?/br> “你雖于記史、護史皆無大用,可你能埋下許多種子,他們會長成參天大樹。有你鎮(zhèn)在青衣道,我才能確保太史門生生不息?!?/br> 這是生平頭一回,有人告訴傅攸寧,她不但有用,還是抗鼎之才。 她抬手捂住眼,不讓淚水洶涌而下,卻忍不住笑彎了唇:“齊廣云……我總覺著,以你偏執(zhí)的心性,會將師門帶成魔教?!?/br> 齊廣云也笑:“那你答應我,活著回青衣道去。以你風骨作薪火,再順便在旁瞧著我,會將太史門帶往何處?!碧烽T是看著皇家的眼睛,而你,就做看著我的那對眼睛吧。 若有一日,齊廣云走火入魔,他知道,傅攸寧會是他立世的最后一絲善意。 “好!”傅攸寧抬手一抹臉,放下心中那略顯矯情的感動,收斂思緒,“那你將鄒敬案同我說清楚些?!?/br> 齊光云坐回椅上,正色道:“鄒敬與霍正陽一樣,是南史堂的人。我在劍南道的人發(fā)現(xiàn)繡衣衛(wèi)劍南道分院試圖困住他,便留心著,昨日傳回來的消息是,鄒敬在眾目睽睽之下,丟了?!?/br> 傅攸寧驚訝極了,這真是她萬萬不曾料到的。 “先不管他帶走了什么驚天秘聞,他若真去成羌,那就是叛國,南史堂被循線查出來便只在早晚。雖說咱們的人一向比南史堂藏得好,但唇亡齒寒在所難免,我已做好最壞的打算。” “此案既繡衣衛(wèi)已著手,勢必牽連出血雨腥風,你查實鄒敬帶走的秘密是什么,交給我,然后即刻撤出帝京。再往后,無論發(fā)生何事都同你毫不相關!懂?”齊廣云俯身半越過桌面,輕扣住她的衣襟,咬牙,眼中有凌厲的決絕。 我明白這對你很殘忍,可我私心里總望你活下去。 活著去做會讓你覺著自己有用的事,活著去看花揚雪落,活著去得到那些從前你未見過的塵世溫軟。 齊廣云早已不是浩蕩君子,他只想報師姐恩義。 傅攸寧被他忽然陰郁的氣息懾住,只能呆呆地點頭,訥訥道:“可我貿(mào)然撤出,豈非啟人疑竇?” “解藥我已制出,可不能現(xiàn)下給你,”見她點頭,齊廣云才滿意地放開她,胸有成竹,“你在蘭臺石室查到鐵證后,便靜待毒發(fā)。屆時以中毒不治,回青衣道靜養(yǎng)的理由脫去繡衣衛(wèi)武官袍即可。出京時再解毒?!?/br> 傅攸寧一向知這師弟聰明,便不再費神多想。 此事就算定下了。 在她要走時,齊廣云忽然抬頭,要笑不笑的:“師姐,你有想帶走的人嗎?” 傅攸寧怔住片刻,笑得發(fā)苦,聲音低低的:“我只有……帶不走的人?!?/br> “你常以為,你對人無用,旁人就不會為你留下……別信師父那一套,他根本不懂什么是有用之人,”齊廣云素知她心結(jié),此番卻是頭一回挑明了說開,“若,你想帶走的人,恰好也想跟你走呢?” 他看得出,梁錦棠對師姐是不同的。而師姐,卻只以為那是她帶不走的人。 “你明知我腦子不好使的,容我再想想吧?!备地鼘幮念^大亂,一時也沒個分寸了。 她素知自己不夠敏慧,僅有勇往直前的魯勇。她從不敢想,梁錦棠會歡天喜地雖她回到青衣山。 這是她心中最隱秘也最甜的那顆糖,她很想不管不顧將他裝好帶走。可是,她不敢。 她是懦弱無人的傅攸寧。一直都是。 37.第三十九章 每當有事情想不明白時, 傅攸寧就會躲到最高處。 放眼帝京,出了內(nèi)城禁苑,最高的一幢建筑, 便是崇元塔。 這座塔已沒落多年,塔頂高處更是少人問津。銅瓦飛檐的翹角下, 美石為心的銅風鈴仍在,只是塵灰斑駁,夜風打過時, 鈴音沉郁, 寂寥落寞。 這正是她今夜最需要的清靜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