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jié)
梁錦棠自幼承教于傅懋安,稍長后又入了行伍,常年駐扎在河西,回京后又長居于城中那座陛下賞給他的宅子里,因此一向跟族中不算親近。 便是梁錦和這個親兄長,若無要事,一年也見不著他幾回,就更不說如今日這般坐下來談點什么了。 梁錦和見他像是真要談事,便將“為兄該向哪家府上去提親”這件事暫且擱下:“你問吧?!?/br> “扶風梁氏,與太史門聯(lián)絡(luò)的渠道是什么?” 梁錦和倏地垂下眼瞼,掩去眸底的心驚,笑道:“什么太史門?何來的聯(lián)絡(luò)渠道?” “大哥不必瞞了,”梁錦棠胸有成竹地端起桌上茶盞,慢條斯理撇著漂浮的新芽,“若無聯(lián)絡(luò)的渠道,那當年,你是如何將梁景明送過去的?” 傅懋安下了一局很損的大棋。 他在一開始,就不著痕跡地將“傅攸寧”深植于梁錦棠心中。 從此,無論天涯共一色明月時的想象,還是見面裝不識時的假作漠然,梁錦棠的目光,都始終只在傅攸寧身上。 聰敏如他,專注一個人這樣久,怎會毫無察覺?在范陽慶功時,索月蘿曾說,她看得出傅攸寧有秘密,但她不會去查。 可梁錦棠是不會忍得住不去查的。 “好端端地做什么突然扯到五弟了?”梁和抬眼瞪向他,“五弟在你去河西的第二年就因病夭折了!” “許是我長久不在家中,大哥對我不夠了解,”梁錦棠淡淡笑,目光澄定,“若非經(jīng)過查證,有十足把握,我也不會貿(mào)然來問的。五弟是否夭折我且不與你爭辯,只是,大哥敢不敢同我賭一賭?” “賭什么?” 梁錦棠淺啜一口明前春茶,笑眼看向梁錦和:“賭一賭,若將太史門弟子全帶出來正面示人,將會有多少東都老世家的子弟死而復(fù)生、失而復(fù)得?” 春獵之前,他在文溯樓遇到傅攸寧的那一回,她說她正在看一段史料,叫“崔杼弒其君”。 傅攸寧進京這兩年,他一直遠遠瞧著她,早發(fā)現(xiàn)這家伙學東西極慢。可那日傅攸寧笑瞇瞇同他講“崔杼弒其君”那段時,眼神根本沒在那竹簡上,而是始終笑著與自己對視的。 那流利熟練的程度,完全就是早已爛熟于心。 還是那日早晨,尉遲嵐與孟無憂在演武場上胡鬧對嗆時,脫口而出說了一句“鄒忌諷齊王納妾”。那時梁錦棠看得很清楚,傅攸寧欲言又止,最終是忍下沒說。 可她在那一瞬間的反應(yīng)很明顯就是,她知道,尉遲嵐說錯了。 以那姑娘遲鈍的腦袋,電光火石間能察覺尉遲嵐說錯了,也只能說明,她對這種并非本國的史料,也是耳熟能詳?shù)摹?/br> 前前后后這些蛛絲馬跡加起來,很顯然,這姑娘所受的師門訓教,是史家學說。 可她卻走上了武官的路,且從不在眾人面前表露出自己是史家弟子。 是什么樣的史家流派,不讓弟子進蘭臺做史官,而要讓其藏著史家弟子的身份,做個能接觸到眾多機密的繡衣衛(wèi)武官? 種種疑問之下,梁錦棠便暗中開始循線查起各大私家記史門派。 最終,許多線索都指向那個傳承古老、隱秘低調(diào)而又與幾大東都老世家隱有千絲萬縷關(guān)聯(lián)的太史門。 梁錦棠今日回大宅,一則是找梁錦和印證自己的推測,二則是要找到與太史門聯(lián)絡(luò)的渠道。 他是名動天下的少年將軍,是威風赫赫的光祿羽林中郎將,他從不打兩眼一抹黑的仗。 傅攸寧的秘密就是太史門,而昨夜她那副痛哭過后下定決心的模樣,讓他覺著那姑娘隨時會跑路。 幸虧,她情急之下脫口約他私奔,否則他真怕自己會做出些不太名譽的事。 他是很樂意隨時恭候那姑娘來拉著他私奔的??杉纫o她周全,他便不愿給她半點為難,那些事她不愿說,他就自個兒查了。 梁大人什么都知道。便是不知道,也會想辦法知道。 梁錦和顯然已無法控制自己的震驚,端起茶盞的手有些抖:“為何會忽然查太史門?” 太史門引起誰的注意了?陛下?還是光祿府? 梁錦棠笑著搖搖頭:“是我私自查的。大哥放心,我并非……哎,直說了吧,我打算與太史門談筆交易,談妥之后,我會過去?!?/br> 見兄長面上的神情警惕又絕望,像是怕他帶人去將太史門剿了似的,梁錦棠只好開門見山了。 “你去做什么?!”聽他這樣一說,梁錦和松了口氣,卻驀地又有些急惱,“咱們這一輩,已有梁景明過去了!” 他們口中的“五弟”梁景明,是扶風梁氏的旁支子弟。 梁錦棠對這個旁支的堂弟印象不深,只依稀記得那孩子自幼是個病嬌嬌,一向也不怎么得族中長輩關(guān)注。他到河西軍的第二年,接到家書中輕描淡寫地提了句,說這孩子因病夭折了。 當時略有傷懷,也遙祭薄酒,卻并未細想??纱喝绽镩_始暗中查探傅攸寧師門的秘密時,他見著那個堂弟了。 雖說幼時并不多相處,到如今也有十余年未見,可梁景和那張扶風梁氏家傳的美人臉,再加之,他的眼睛太像他母親了。如此,便一切昭然。 梁錦棠少在大宅,可只要人在京中,若遇家中有大場合,免不得也給家主個面子,回來露露臉。雖說與族中眾人都不過是點頭寒暄,可嬸娘的樣子他還不至于全然陌生。 “這些日子我多少查著些事,瞧出東都老世家們?nèi)缃翊蠖嘀静辉诖?,對各自族中認定的出類拔萃的弟子,是萬萬沒想往太史門送的,”梁錦棠輕嘆,唇角淡淡嘲諷笑意,“可既事情是自家開的頭,怎的又好意思任它半途而廢呢?” “大哥,世間事有漲有消,我懂這道理??杉葦?shù)百年前的先祖?zhèn)冏哉J應(yīng)當擔起這責任,那至少,太史門不該消亡在我們這輩的手中。我于朝堂之事本無志向,是以當初才會從戎?,F(xiàn)今在光祿府不上不下,也不過是混著。睿智如你,該是早就瞧出來,我在帝京,根本格格不入?!?/br> 梁錦和怔怔的,重新開始打量審視眼前這個熟悉又陌生的血親兄弟。 他這個弟弟呵,自幼在這輩梁氏子弟里就是耀眼奪目的,向來很得族中長輩驕縱。 直到有一天祖父忽然發(fā)現(xiàn),他已被慣得走了形,任族中的誰也伏不住,這才將人送到傅家,請傅伯父幫忙鐵腕斧正。 傅伯父將他教得真好。 青陽傅氏戰(zhàn)功起家,便是傅懋安一生未能從戎,也依舊教出了梁錦棠的錚錚風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