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說，齊廣云不一樣。

    即便不是傅攸寧而是別的同門弟子，他也會選擇在此時將人撤出。

    畢竟明哲保身是他最最基本的觀念。太史門人才本就日漸凋敝，若再隨隨便便拿人去莽撞地填尸山血海，那太史門在他們這一代的手上就能玩脫。

    畢竟，太史門所記的許多東西，比南史堂更不能被發(fā)現(xiàn)。

    梁錦棠眼神爍爍地直視著他的眼睛：“齊廣云，你告訴我，私家記史傳承數(shù)百年，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43.第四十五章

    私家記史傳承數(shù)百年, 真正的目的，或者該說最初的目的，是為了什么？

    是讓龍椅上的人明白，有人在看著“他”。

    是讓“他”知道，“他”做過的事不是無人知曉。一旦“他”妄為太過, 那便會天下皆知。

    如此，“他”即便不能自省, 至少也會有所顧忌，多少算得是一點(diǎn)約束。

    私家記史, 或者說太史門的私家記史，最初的最初, 也是最終的最終，就是世家與皇權(quán)的另一場博弈。

    太史門, 是數(shù)百年來始終站在蕓蕓眾生之中, 卻隨時關(guān)切著內(nèi)城所發(fā)生的一切的，那只眼睛。

    旁人懷寶劍，我有筆如刀。秉筆無隱, 不問生死，不問前程。

    這是太史門傳承數(shù)百年的基石。

    當(dāng)梁錦棠問出這句話時，齊廣云終于相信, 眼前這個半路拜入山門的家伙, 骨子里那份并無半點(diǎn)疑惑的堅(jiān)定, 堂正磊落, 倒真當(dāng)?shù)闷鹛烽T的初心。

    “你的意思, 南史堂出了鄒敬這叛逆，我身為同行，還得雞飛狗跳為他們善后？”齊廣云冷笑，“若你面前的是太史隱，或是荀韶宜，他們大概會。而我，只想盡快將離鄒敬案太近、隨時會被南史堂牽連的傅攸寧盡快撤出京?！?/br>
    齊廣云沒有那樣博大的胸懷。

    “沒要你普濟(jì)蒼生，可至少，能救一個是一個，也不行？”梁錦棠并非不同意將離鄒敬案太近的傅攸寧撤出，可他不認(rèn)同齊廣云隱隱事不關(guān)己、只求自保的漠然。

    況且此案還涉及鄒敬叛國，在梁錦棠看來，尚有許多事可盡綿薄之力。

    “你不也說，若是太史隱或荀韶宜，他們不會坐視南史堂滅頂?！?/br>
    “還有人原本打算，若真出了事，便將南史堂的人員名單丟出去引火，以保住咱們自家弟子呢。相較之下，你該贊我一句佛心了?！毕肫鸺咎m緗原本那個更加喪心病狂的計(jì)劃，齊廣云唇角陰郁上揚(yáng)。

    梁錦棠略瞪了眼，詫異極了：“太史隱究竟是做了些什么？”他以為，太史門弟子該個個心性端方如傅攸寧。

    齊廣云冷冷笑道：“梁錦棠，你大概并不清楚，太史門原本的傳承，有多壓制人性、不食煙火。”

    師門所有的訓(xùn)誡差不多都指向同個意思，仿佛人人皆只需靠一口精氣神，就能活蹦亂跳。

    “以太史隱為首的那群老頑固食古不化，這些年來，都玩到大多弟子食不果腹了，尚覺這就是風(fēng)骨。最終呢？便只能年年不停想法子朝幾大世家要人，再擇優(yōu)培養(yǎng)，順手將他們認(rèn)為無大用的人就丟出去自生自滅。”

    齊廣云冷厲輕笑，眸中漸漸有痛：“他們甚至閉目不看，充耳不聞，狠下心不去想，被丟出去的那些孩子，是如何掙扎求生的?！?/br>
    如今他自己也帶領(lǐng)著太史門的一個分支，手下千余人需他想法子養(yǎng)活，自能體會手中錢糧拮據(jù)時不能讓眾人均而食之的無奈與痛苦。

    可他不能容忍的是，那群老先生，他們寧愿任事態(tài)一年年惡化，也沒有放手讓年輕一輩去徹底革新的勇氣。

    在齊廣云眼中，這一切的根源，終究是太史門最基本的觀念出了錯。

    太史門最初是由東都老世家自發(fā)構(gòu)建，那時東都會送上源源不斷的錢財(cái)與人員，是以從不需考慮溫飽，無需考慮人員擴(kuò)充。記史，護(hù)史，是唯一的事。

    可今時早已不同往日。

    玩到要不斷丟掉自以為沒大用的弟子，這算什么？

    分明就已快要后繼無人，卻還只能將有限的資源集中在培養(yǎng)少數(shù)所謂優(yōu)秀的核心弟子，卻不知物盡其用人盡其才。拼命向人灌輸“若你無用，就活該被舍棄”……這，算什么？

    “不是為了要執(zhí)蒼生之念才秉筆無隱、做盯著皇家的那只眼睛么？那自家弟子，就不是蕓蕓眾生中的一份？”這是齊廣云多年來心中最深重的痛。這份痛楚他無法與誰言說。

    他也從未料到，頭一回袒露心聲，卻是對著這個不知今后會是敵是友的梁錦棠。

    可，他無所畏懼。

    “我要的絕不是慢條斯理的改良，我要的是推倒重來！我要的是一個每個人都能吃飽飯的太史門。一個雖行浩蕩之事卻不必白水伴著心中信念充饑的太史門。一個能將每個人都視做同等珍貴的太史門?！?/br>
    “我清楚，前路浩蕩叵測，艱險難堪，可是我要的是，所有人，一起走?！?/br>
    沒有無用之人，沒有人會被放棄。

    一個，也不再丟下。

    他要的，是徹底摒棄世家大姓倨傲與清高的印記，帶太史門走向新生之路！

    多年的宿怨一吐為快，齊廣云眼眸泛紅，長舒一口氣，笑意譏誚：“認(rèn)真講起來，也該感謝幾大世家的家主們。若非這些年他們有意切割，我大概下不了這樣的決心?！?/br>
    齊廣云的話讓梁錦棠心中震撼，他有些明白，為何太史隱早就在關(guān)注自己，而荀韶宜幾乎是毫不猶豫地表示了對他的接納。

    太史隱與荀韶宜作為當(dāng)今太史門實(shí)權(quán)人物中不多的改良派，想必已深知門下各種弊端生出的亂象，但們他沒能說服長老團(tuán)同意革新，自身亦無破釜沉舟的決心，是以才將希望寄托在對此一往無前的齊廣云身上。

    如今的太史門是當(dāng)真需要齊廣云這樣破舊立新的凜冽銳氣，可大約齊廣云早年的切身經(jīng)歷使他過于偏激，需要有人適當(dāng)制衡，使他不致矯枉過正，將太史門帶上另一個極端。

    而梁錦棠，就是那個最合適的制衡人選。還是自己主動撞上來的。

    梁錦棠認(rèn)命地輕嘆，淺淺笑了：“你道為何近百年來，東都老世家送到太史門的人越來越少？因?yàn)椤麄円餐瑯用媾R著，在朝堂上即將后繼無人的困境?！?/br>
    接連兩代圣主都在“抬庶族，壓世族”，世家樹大根深，輕易不會垮，可是世家弟子在朝堂上要冒出頭，越來越難。

    世家姓氏成了天子眼中的原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