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jié)
潘小園梗著脖子,理直氣壯問:“為什么!”難道還要非法囚禁我不成? 西門慶朝她作了個揖,賠笑道:“娘子想哪去了,實在是因為……因為,這個……”朝外面出聲的地方指了指,“人家不知怎的,總覺得我不肯交出產業(yè),為的是自己花天酒地,天天和……和娘子一般的人……風流快活。”幾個字說得昂首挺胸正義凜然,“娘子若出去讓他們瞧見,那咱們可是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啦?!?/br> 潘小園居然無法反駁,只得隨著他留在私人包廂里欣賞免費曲藝表演。 嚎唱很快變成了男女二重唱、三重唱,唱詞里又夾雜著“兔崽子你給我滾出來!”“我知道你他娘的就躲在這兒!”“奶奶個熊,這些、這些、這些……都該是我們的!什么鳥客人,還敢……哎呀呀呀,哇——”那調子突然變了,“哎唷,哎唷……” 玳安興奮得大聲敲門:“爹,爹,東京來的那位客人看不下去,說陽谷縣民風也太淳樸,讓人欺負到腦袋頂兒拉屎都不帶吭聲兒的,今兒替你教訓一下不識好賴的刁民——已經讓他的護衛(wèi)出手啦!嘿,爹你真該出去瞧瞧,痛快!” 西門慶雙眼一亮,低聲道:“趕緊去派來旺兒、來興兒拉架,兩邊都道歉,好好謝謝客人。老太太那邊,她們想不走也不成,直接拿十貫錢打發(fā)了?!?/br> 分派得井井有條,仿佛這些計劃早就在他心里想好了??跉怆m然厚道,但潘小園還是不免注意到他眼里一閃而過的精光。 多完美啊,在眾客人面前留下一副良善好欺,同時又不怕花錢的形象。攀上蔡京這棵高枝兒,雖然風光無限,但同時也相當于在東京城平白多了無數政敵。用這件事,向東京方面?zhèn)鬟f這樣一個訊息:我只是個人傻錢多沒本事的冤大頭、土包子,可以來敲我竹杠,別找我麻煩! 玳安連聲答應,還是禁不住問:“真給……十貫?” “叫你去你就去!” “可是,爹……每次他們來鬧,咱們都是幾個錢打發(fā)完事……” 自己的小廝如此不開竅,西門慶有些惱火,沖口道:“我說給多少就給多少!再問,這錢你掏!” 玳安連忙答應著走了,邊走邊心疼得唏噓。十貫錢啊,自己都從來沒領過這么大方的賞。 而潘小園也被這番豪闊手筆鎮(zhèn)住了。十貫錢直接扔給叫花子,就算是打水漂還能看個樂呵呢。假如自己是陽谷縣知縣,說什么也得把這事修進縣志里。 反觀自己,為了那三十貫的軍令狀,天天早起晚歇,跟武大斗智斗勇,胸累小了,腿跑細了,腦子里也塞滿了無聊的柴米油鹽,人都傻了。 人和人之間的差距,怎么這么大呢? 西門慶看著她半是痛惜,半是羨慕的樣兒,忍俊不禁,起身笑道:“娘子這是瞧不起我呢?幾千幾萬貫的禮物都送出去了,還在乎這點兒殘渣碎屑?怎的,你還替我心疼不成?” 說著一只手伸出去,自然而然地搭在她身子一側的小柜門上。兩個人就隔著兩尺了,又聞到了他衣服里的古龍涎香氣。 潘小園意識到門口的玳安走了,不自覺地一縮,他卻命令:“別動?!陛p輕推了推她肩膀,手指把柜門里一壇搖搖欲墜的東西推回去,才看著她的緊張樣兒,笑著解釋道:“譬如娘子身后這些珍稀藥材,是我前日剛派人從北方遼國進的貨。方才要是讓你嘩啦一下子碰碎在地上,你猜猜,你得賠我多少錢?” 潘小園頭皮一緊,瞬間想象出了五六種破產賣身的凄涼下場。想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擅媲坝直凰聡缹嵙?,生怕再碰下來什么瓶瓶罐罐,只好假裝蠟像,僵著不敢動。 西門慶察言觀色,立刻明白了她心里的擔憂。故作驚訝,問道:“娘子家里,總不至于連三十貫錢都拿不出來吧?” 微微靠近,聲音低了些,揣度的語氣:“娘子今日破例出門,來敝府送東西,也是因為迫切需要掙錢吧?” 潘小園覺出氣氛有些不太對,做出不畏強暴的眼神,回看他,“大郎在哪里,我要回……” 西門慶笑意蕩漾開去,搖著頭,仿佛是在笑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 “武大,又是武大!他有什么好,值得你這般拼命給他掙錢?嗯?” 幾乎所有陽谷縣居民,背地里說到“武大”這個名字時,都帶著些許戲謔的語氣,就連鄆哥也不例外。有時候潘小園在場,那種說笑話的語調會被刻意壓下去。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畢竟不會當面給人難堪。 然而此時此刻,“武大”兩個字從西門慶口中說出來,卻帶著一種赤裸裸血淋淋的嘲弄和厭惡。他眉梢微抖,一邊唇角斜勾起來,仿佛這兩個字本身就散發(fā)著一股子臭氣。 能當著武大老婆的面這么說話,除非他已經確信,武大夫妻兩個貌合神離,潘氏娘子根本對她的丈夫沒有一點情意。 看著面前少婦那一瞬間的無動于衷,以及立刻涌上臉頰的、有些刻意的憤怒,他就知道自己沒猜錯。 她怎么可能真心愛那個三塊豆腐高的矮子! 之前的那些欲拒還迎、躲躲閃閃,不過只是顧忌她自己的名聲罷了。這也難怪,女人家扭捏,怎樣都不會主動,但這并不代表,她心里不想著點別的。 狹窄的儲藏室里,突然便多出了一屋子曖昧氣息。 他底氣上來,繼續(xù)試探:“還是說,娘子有什么不得不攢錢的……難言之隱?告訴我,你需要多少?” 潘小園活了兩輩子,頭一次讓男人這么近距離地欺身俯視,心里頭有些不聽話亂跳,半是害羞,半是氣的。平心而論,西門慶生得一副好面孔,長眉細眼,高鼻薄唇,就連一根手指頭也散發(fā)著風流倜儻的氣場。倘若不是頂了這個名字,她覺得自己稀里糊涂陷進去,也未可知。 只可惜,伴隨這個名字的,是她記憶里一連串不可描述的各種段落,有不少還是和自己的……再好的皮相也給污了。 干脆拉下臉皮,做出一副市井小人的嘴臉,嬉笑著道:“沒錯,我們兩口子五行缺錢,都是見錢眼開的貨。大官人既然知道奴家愛數錢,還霸者我不讓走干什么?我們窮人家耗不起,還得回去做炊餅,趕晌午的集呢。你耽擱我一刻,我就少賺半貫錢呢。” 說完,直接撥開他的手臂往外走。西門慶自然料到她會抹不下面子離開,依然笑嘻嘻用胳膊擋著。隨即“啊”了一聲,縮回去。這女人居然不打招呼,上來就用指甲! 他不屑動手動腳的去拉,哼了一聲,道:“就你們那點芝麻大小生意,累成狗,也掙不到玳安一天的零花!” 咒她掙不到錢?潘小園背后甩給他一句話:“誰叫我們天生兩副破鑼嗓子,學不會去別人家討債號喪呢?!?/br> 西門慶又好氣又好笑,小娘子伶牙俐齒起來倒是別有一番風味。她這叫破鑼嗓子?外面那只百靈鳥得氣得找棵樹撞死。 胸有成竹地拋出最后一句:“跟我做生意,我保你一天賺三十貫?!?/br> 門口那個見錢眼開的貨果然被這句話震懾住了,腳步快了又慢,最后猶猶豫豫的停下來,回頭:“一天……三十貫?做什么生意?” 三十貫,兩萬四千錢。就算是做皮rou生意的麗春院小娘,也達不到這個價碼吧?難道他是真心誠意地要合作? 西門慶順手摸了個小藥盒,手里把玩著,笑道:“當然是正經生意。前幾日,有個三十貫的單,本要許給別人,但今日我和娘子一見如故,娘子又缺錢,若要讓給娘子,倒也未嘗不可。” 三十貫錢,直接可以還清武大所有的欠債,軍令狀結束,再也不用被他纏著嘿嘿嘿。潘小園覺得暫時信他一下也無妨,于是點點頭。 “不過,要讓我對那邊出爾反爾,好端端的機會讓給外人,我也很難辦。娘子……最好要補償我點什么,對不對?” 果然沒兩句就原形畢露。潘小園心里冷笑一聲,反正自己站門邊上了,隨時可以跟他告辭。外面的絲竹鼓樂還在不眠不休地響個不停,宴會還遠沒有結束。西門慶不至于為了自己,拋下外面所有客人吧…… 于是抱著看熱鬧的心態(tài),隨口問:“要什么?” 西門慶也在揣度她這句問話的真誠度。兩個人半是曖昧、半是劍拔弩張地對峙了一小會兒,他突然笑了。 “緊張什么。你以為我會在這種地方……” 潘小園厚著臉皮翻了個白眼。 西門慶笑道:“娘子老拿眼神兒刮小人,小人惶恐之至。我的要求也不高。小人自小學了些看骨相面的本事,每一個生意往來的相識,都要先細細的給她看個相,才能確保開業(yè)大吉。恭請娘子閉上尊眼,數十下,再睜開。這段時間里,讓我心無掛礙,好好瞧瞧娘子的容貌?!?/br> 這個要求有點奇特。靜靜的讓他看上十秒鐘,相面?可不太體面。 還沒等她表態(tài),西門慶又補充道:“娘子放心,這事你知我知,絕對不會傳到這屋子外面去。只要娘子答應,走了這個過場,往后預祝咱們合作愉快。” 潘小園揣摩著他的意思。這補充的第二句簡直欲蓋彌彰。他想要的,大概不限于靜靜看。 她點點頭?;沓鋈チ?。沒心沒肺地一笑:“好啊,我同意了。三十貫錢,大官人不要言而無信?!?/br> 西門慶又驚又喜,十分沒有水準地失聲重復道:“你答應了?” 潘小園微微一笑,果真閉上了眼。 立刻就感到古龍涎的香氣慢慢接近,直到隱約感覺到呼吸吹著額頭的碎發(fā)。停頓了一刻,信心滿滿地繼續(xù)前進。 她心里輕輕嘆了口氣。這種撩妹手段,在自己筆下已經寫出花樣來了。男主假借相面的借口哄妹子閉眼,趁機來一個偷香啄玉。眼前一片漆黑的妹子五感格外靈敏,又不敢違規(guī)睜眼,只能心情忐忑地度過剩下的時間。 這種橋段寫起來順利,可真正實施起來,變數可就多了。潘小園感到頭頂的熱氣漸漸踟躕不前,仿佛在進行著什么艱苦的抉擇。 潘小園不是不緊張,頭皮有點發(fā)緊,又深呼口氣,默默從一數到十,果斷睜眼,看到的是一張帶著難以言喻表情的面孔。 她嘻嘻一笑。西門慶退后兩步。 “娘、娘子……你怎么,怎么吃了……” 潘小園驚喜地一拍手:“大官人果然是麻衣神相,連我吃了什么都看出來了!”低下頭,朝他飛快地一福,訕訕笑道:“誰叫今年的菜價那么貴呢,自家吃不起,方才在府上廚房里的時候,看著切了半盆子蔥蒜,嘿嘿,忍不住拿來過過癮,吃個夠本。大官人不介意吧?要是心疼了,多少錢,我賠你?” 新鮮的蔥蒜沒什么特別的味道,到了這會兒,才慢慢顯出殺傷力。潘小園從肚子到嗓子都一陣陣的燒,知道自己已經變成了人rou炸彈。自毀形象她不怕,要放飛就放飛個徹底。 再來個誠摯的微笑,露出不多不少八顆牙。西門慶又往后退了兩步,后背已經抵著藥柜子了,不由自主地伸手掏摸那根古龍涎的串繩。 “所以那三十貫錢的生意單子……” 西門慶快哭了,連連向門口使眼色,“娘子,咱們出去談,出去談?!?/br> 潘小園大驚小怪一張嘴,不依不饒地問:“出去干什么?剛才不是說得好好的嗎?大官人給我相過面,咱們就談生意,三十貫,敢問是炊餅還是銀絲卷兒?” 西門慶狠狠盯了她一會兒,“開門。我?guī)闳ヒ娨粋€人?!?/br> 第27章 芙蓉亭 潘小園順手拉開了門,跨了出去。西門慶一副喜迎解放的神色,踱著方步落荒而逃。 玳安剛剛幫著把窮親戚打發(fā)走,正扶著一棵老槐樹喘氣兒。西門慶招手給叫了過來:“去叫人給武家娘子備香茶。她渴了?!?/br> 玳安答應著去了,神色疑惑,大約還不明白自家大官人何時變成了她的起居保姆。 兩個人離著一臂距離,各懷心事慢慢走。潘小園這才發(fā)現,原來女賓所在的后廳近在咫尺,就隔著一堵隱蔽的灰瓦矮墻。敢情西門慶方才帶著她繞圈子呢。 兩個丫環(huán)笑容可掬地打開簾子。酒rou酣聲轉變成了鶯歌燕語。院子里沿墻盛開一排臘梅,紅紅白白花團錦簇,那股子沁人心脾的香氣讓潘小園自慚形穢。當中一座小小亭兒,懸著個小匾,上有西門慶手書“芙蓉亭”三個字。家人媳婦、丫環(huán)使女一水兒排開。圍屏錦帳之內,頻有推杯換盞之聲。一個眼尖的小丫頭叫一聲:“老爺來了!” 錦帳里立刻撲棱撲棱飛出幾朵五顏六色的花兒,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齊刷刷一蹲:“老爺萬福!” 中間混著個酸溜溜的聲音:“老爺可終于想起來瞧我們了!” 西門慶揮手笑笑,聲音和藹:“都回去坐。我只來喝杯酒,外面的應酬還沒完?!?/br> 潘小園全身犯尷尬,悄悄往旁邊挪了兩步。上一刻還在撩她,這會子卻來跟她秀后宮?不是太理解這個男人的腦回路,后宮質量越高,越顯他有錢有魅力? 被簇擁在中間的少婦面如銀盤,臉似滿月,耳垂上甩著兩串鏤金芙蓉墜子。一身大紅妝花通袖襖兒,嬌綠緞裙,收拾得齊整無比,一抬手,露出右腕子上一串漆黑明亮的佛珠。 潘小園伸手撫平自己麻布裙子上的一道道褶兒,又摸到自己耳朵上八文錢一對的廉價耳環(huán),悄悄給摘了下來。 那少婦跟西門慶見了禮,將潘小園不住眼打量了一番,但見一雙清泠泠杏子眼兒,粉黛不施,般般入畫,心里已經明白了七八分,噙著笑意問道:“不知這位meimei貴姓,怎生稱呼?” 西門慶笑道:“是閻羅大王的妹子,五道將軍的女兒,你們惹不起的貨!” 幾人面面相覷,不知道家主犯什么神經呢。好在玳安及時接茬:“大娘不知,這位是販熟食的武家娘子,諸位今兒的主食都是她家供應的。爹特地給請進來跟各位娘見一面,往后各位有什么吃食要定的就來找她,這來來往往的豈不是方便多了?” 潘小園心里對西門慶的算盤已經門兒清了。方才沒讓他撩痛快,反而嗆了一鼻子味兒,這是在不聲不響的報復呢。感覺四面八方一道道復雜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仿佛自己腦門子上就寫著“曖昧”兩個字,大家各懷心思,看她這個“準meimei”怎生表現。 當即堆出一副笑來,袖子掩著嘴,白手帕一甩,夸張地一驚嘆:“這位是大娘子了?哎喲喲,有錢人家就是不一樣,說話都細聲細氣的,可不會是沒吃飽吧?這就是大官人你的不對了,銀絲卷兒五文錢一個,你嫌貴就換一部分炊餅嘛,每個人多分點兒。面子比不上里子,哪有餓著自家人的?我又沒漫天要價!”眼睛一瞄,又自來熟地拉上人家袖口,手指頭摸了一遍,嘖嘖贊嘆:“這布料,這花紋!陽谷縣怕是買不到這種,得去大名府吧?得多少錢一匹,我猜最少得兩千文!——哎唷不得了,耳墜子是純金的吧?得多重?嘖嘖嘖多有福氣,聽說純金的指甲掐一下會有印兒,娘子你介意不介意,我就輕輕的試一試兒……” 話還沒說完,旁邊就已經花枝亂顫忍笑一片。依稀聽得低低的“村”“土”幾個字。西門慶尷尬地咳嗽一聲,玳安會意,連忙打斷:“我說武家娘子,大伙兒還沒見禮呢……” 對面的大娘子是個沒脾氣的,不動聲色把袖子從潘小園手里抽回來,微笑著道了個萬福:“娘子果真是難得一見的直爽性格兒,月娘這廂有禮了。玉蕭,看座?!?/br> 潘小園大大咧咧的還禮,直勾勾的目光將一眾鶯鶯燕燕一一掃過去。其中一個高挑美人居然被她看臉紅了。 “大客戶?!彼睦锔嬖V自己,“這些才是真正的大客戶?!?/br> 西門慶大約也覺得沒面子,只坐下喝了一杯酒,就借口去外面應酬客人,起身走了。吳月娘帶頭依依不舍地送行,還說:“少喝點啊?!?/br> 潘小園屁股沒離開椅子,灌了十幾杯香茶,這才敢開口說話,開始跟一眾姐妹套近乎。 西門慶領個鄰家美女來跟大伙混眼熟,用意不言而喻。潘小園剛剛出現在芙蓉亭,就感覺到周圍的空氣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仿佛使勁擰出幾滴水來就能直接蘸餃子吃了。這時候不管她怎么努力澄清,也只能是越描越黑,把“爭風吃醋”坐成既定事實。 只好再次犧牲自己的形象,王婆附體,一通亂嘈。眾家眷見老爺帶來的居然是這么一個市儈村婦,心里的戒備一下子去了大半。知道西門慶平日里品位高雅,這位炊餅小娘子么,不過是圖她個新鮮,肚子里沒貨,也長久不到哪兒去。 于是如臨大敵的緊張氣氛煙消云散,幾個樂伎舞娘重新拉開架勢,吹拉彈唱好不熱鬧。芙蓉亭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