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jié)
他聲音清朗,一面吩咐,一面抬起頭來,漫不經(jīng)心地將酒店四處看了一看。 武松坐在一旁,恰和那少年目光相對,居然罕見地心中一震,連忙收回審視的目光,換成一副滿不在乎的酒鬼樣兒,叫道:“好酒!老板娘,再來一碗!” 而潘小園也從賬本下面偷偷瞄這兩個“雛兒”??吹侥巧倌甑拿婵?,眼神就再也移不開了。 十六七歲的年紀(jì),還未及冠,黑發(fā)如漆,半披在肩上。面目還沒完全長開,卻是長眉鳳目,棱角初顯,嘴角微微下抿,帶著不太符合他年紀(jì)的堅韌——幾乎就像是年少版的武松,不同的是,絲毫沒有迫人的威勢,反而全身上下都散發(fā)著單純的親和。 潘小園心中升起一種強(qiáng)烈的感覺,倘若自己回到初中小女生的懵懂花季,一定會義無反顧地…… 選他當(dāng)班長。 孫二娘篩好一壺加料酒,笑瞇瞇地托出來,不輕不重地撩一句:“小官人多大年紀(jì),也能喝酒?小心醉倒在我這店里,jiejie我可扶不動你喲!” 少年微窘,臉頰泛起紅暈,說:“只要這一壺就夠 ?!?/br> 說著便動手給那老仆斟。那八叔受寵若驚,嘴上說著不敢不敢,連忙奪過壺來,自己動手,給少年先斟小半碗,自己也斟小半碗。 少年抓過壺來,給自己面前的碗斟滿了。 老仆八叔一看急了:“小公子,哪有一氣兒喝這么多酒的!過去在家……” 那少年似有不快,但依舊和藹地說:“這不是沒在家么,你別管我。你瞧人家這山野酒店,盛酒都是用碗,也沒有一小杯一小杯的,咱們也豪氣一回?!闭f著,端起那一滿碗酒,湊到唇邊就要喝。 啪的一聲,武松猛地放下手中的酒碗,叫道:“老板娘。” 孫二娘趕緊過去,笑嘻嘻斥道:“你這漢子,在我店里吃了多時的酒,醉成什么樣子了,還動不動的使喚人——只管喝你自己的吧!” 接著眉毛一挑,那眼神擺明了就是:怎的,你還要壞規(guī)矩,管我不成? 武松跟她對視了一刻,似乎有些意興闌珊,果真聽話地別過臉去,又斜了目光,看看對角的潘小園。 對于武松的目光,潘小園已經(jīng)練就了一身敏銳的感知能力,這時候突然覺得全身一凜,轉(zhuǎn)頭,果不其然,跟他對上眼了??伤戳怂幌伦?,又垂下眼,看自己的酒碗去了。 那邊的班長少年還是沒喝上酒。那八叔死活不讓他喝一整碗,勸道:“小公子,知道你心情不佳,咱也不能傷了自己身子??!”扒拉著手指頭,把那碗酒搶救下來了,嘆口氣,又說:“唉,內(nèi)黃縣那個官,看起來就是個不懂武的。這次縣里比武小試,校場里不管是看的還是練的,哪個不是說小公子你是穩(wěn)穩(wěn)的第一名?瞎子都能看出來,那方家少爺比你差了一大截,可人家……” 八叔說著說著放低聲音,“可人家有個做官的爹哇,大伙都說,他是一路送錢上來的……” 那少年懊惱地一揮手,“八叔,道聽途說的事,莫要多言。這次雖是個第二,不依舊有去東京復(fù)試的資格?等去了東京,定會有識人的伯樂。” 那老仆嗟嘆了半天,夾一筷子菜到那少年碗里,自己又吃一筷子菜,嘆道:“但愿吧!唉,不過聽說東京也不全是好官哇。你那槍棒師傅前一陣不是還說,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林沖,因為惡了高太尉,不也被逼著落草去了!” 孫二娘見他倆只是說話,心中不耐,趁收拾碗碟的工夫,笑道:“兩位可別忘了喝酒吃飯,這酒涼了可就不好喝啦!”熱酒藥效發(fā)作才快。 那老仆笑道:“是,是,多謝老板娘,你去忙吧。”看孫二娘回廚房去了,自己喝了一大口酒,轉(zhuǎn)頭又開始聊:“所以啊,小公子,我老早就勸過你爹爹,報效國家是好事,可也要防著被人暗算哪!” 他倆你一言我一語,旁若無人地聊天,就連最不上道的潘小園也忍不住心中感嘆,這兩位也不知道藏拙,三言兩語就把自己抖了個底兒掉。沒覺得提到林沖的時候,整個酒店里,從老板娘到店小二,連同那個角落里的醉漢,都是神色微動嗎? 看樣子這位小公子是去東京應(yīng)武試的,和魯智深以前一樣,走的是白道,而且是剛剛出道。無怪乎江湖經(jīng)驗匱乏得簡直貧瘠,猶如案板上擺的一塊好rou,孫二娘不坑上他們一坑,簡直對不起她多年的職業(yè)素養(yǎng)。 只是可惜了如此可愛的一個男孩子,頃刻間就要身無分文,夢想破滅,灰溜溜回家。 她正想著,忽然又莫名其妙覺得后背上有股針扎的感覺。抬頭一看,武松臉藏在一碗酒后面,又用目光輕輕捅了她一下。 潘小園剛想在心里頭罵人。你在旁邊事不關(guān)己的認(rèn)慫,明擺著不敢斷人財路,跟我打什么眉眼官司! 卻突然心念一動。他自己是認(rèn)慫了,可他曾反復(fù)跟她解釋過什么道上的規(guī)矩,最后卻又強(qiáng)調(diào)了一遍:“你既是局外人,也不用跟我們一般見識?!?/br> 這人果然沒一句廢話。 潘小園合上賬本,飛快地站起來,朝著那小公子就走過去,眼看他一碗酒就要沾唇,“哎唷”一聲,捂著大腿就蹲下去了,胳膊肘順便將他手里的酒碗碰了個翻個兒。 那少年連忙起立,扶住了,問:“這位……娘子,你怎么了?” 潘小園見目的達(dá)到,也不好再多裝,苦笑著自己站起來,解釋:“昨日旅途勞累,多有奔波,想必是腿腳有些抽筋了,這位小官人,對不住啊……酒我可以賠你……” 這話倒也有三分真。昨晚那場馬拉松,到現(xiàn)在她還有點腿肚子轉(zhuǎn)筋。 那少年又臉紅了,但關(guān)懷是真,趕緊說:“無妨無妨,娘子請坐下休息。”他也是心思縝密,見店里全是丑漢小二,還有個男酒客,老板娘剛進(jìn)廚房,只有自己一個未成年人,最不用在乎男女之別。于是將潘小園扶在原先座頭坐下了,動問:“敢問娘子同伴在何處,我去叫來照顧你?!?/br> 潘小園還沒來得及編謊話,那邊咕咚一聲,忠心耿耿的的老仆八叔已經(jīng)仰面八叉倒在了地上,帶翻了兩三個椅子,眼睛直著,地上一小癱血,顯然是后腦勺磕破了。 那少年大驚,撲上去叫道:“八叔,八叔!” 他雖然青澀,也不是傻子,立刻意識到情況有異,將八叔拽在空地上躺好,大叫:“老板娘,你出來!你家的酒飯是不是有問題!” 孫二娘立刻帶著兩個小二跑出來,一見眼前情景,就明白怎么回事。這種情況她也不是沒遇見過,客人有的倒了,有的沒倒,有些麻煩,但也不是不能對付。 收了嫵媚的笑,哼了一聲:“人有旦夕禍福,你的伴當(dāng)說不定是什么急病犯了,小官人也別賴在我們頭上,還是趕緊派人去叫個郎中才好?!?/br> 那少年道:“八叔身體強(qiáng)健,小病都從沒有過!” 孫二娘冷笑:“喲,那就不巧了。小官人,你要想讓你八叔醒過來,可得乖乖聽你jiejie的話!” 話音未落,三五個阿貓阿狗已經(jīng)慢慢圍了上來,不壞好意地笑起來。 那少年驚道:“你們要干什么!” 阿貓阿狗相對大笑。尋常出慣遠(yuǎn)門的客人,看到這架勢,早就能意識到撞進(jìn)了黑店,識相的肯定已經(jīng)開始捧出錢了。這兩位卻是哪里來的雛兒,“破財消災(zāi)”四個字知道怎么念嗎? 潘小園心虛了,朝武松看了一眼。早知道就不該被他當(dāng)槍使,這次反倒把人坑得更厲害了! 武松卻依舊淡定地看戲,面前的酒碗依舊滿滿的。 那少年終于反應(yīng)過來:“好啊,你們是黑店,光天化日之下,還有沒有王法了!” 聽到“王法”兩個字,一屋子小二都樂得直不起腰來。孫二娘哈哈大笑:“小弟弟,記著我們家,以后再來,給你打折!來人,把他行李給我挑進(jìn)去!” 便來了兩個小二,旁若無人地開始挑行李,一上手,還挺重,約莫里面財物不少,都是一喜,朝孫二娘齜牙一笑。 那少年急道:“喂,這是我的東西!” 立刻被一個丑漢推搡得后退了好幾步:“小傻瓜,這次不要你命,算爺爺們開恩!快滾吧!” 那少年又氣又急,臉通紅,擋在行李前面,一面還護(hù)住地上的八叔,朝周圍一圈人叫道:“你們到底是誰?” “爺爺們都是江湖上有名的好漢,黑道上霸王,怎么著,小娃娃還想記著俺們名號,回來報仇不成?” 那少年臉一沉,“只聽說過江湖好漢行俠仗義,沒聽說過這般坑蒙拐騙的!——喂,你們把我的行李放下!你們再……再這樣,我……我可要搶了!” 一陣驚天動地的大笑。連武松也忍不住抿起嘴角來。自家的行李,還用搶的!這小兄弟也忒禮貌了些! 一個粗壯蠢漢笑道:“小兄弟,這話輪不到你來說。我們才有資格搶東西,懂嗎?” 那少年急道:“我、我……你們再不住手,我可要打人了!” 那蠢漢縱聲大笑:“打啊,打啊,不打還真不知道爺爺們的厲——啊!” 他話沒說完,人已經(jīng)飛出了五七步,咣的一聲巨響,砸爛了一大張桌子。 孫二娘大驚。只聽噼里啪啦一陣亂響,阿貓阿狗們臉上的壞笑還沒來得及消失,就已經(jīng)撲通撲通地一個個飛了出去,呈圓圈狀倒了一地,哎喲哎呦叫個不停。 那少年站在中央,甩甩右手,心有余悸,顫聲道:“你們快把我八叔救起來,我……我就不跟你們追究,否則……否則我還打!” 第59章 9.10 孫二娘徹底慌了,趕緊偷眼瞄了瞄一旁的武松,明顯是求助的神情。 武松懶洋洋回望她一眼,意思是已經(jīng)說好了隔岸觀火兩不相幫,眼下她自己惹的事兒,自己解決。 孫二娘一跺腳,拉過一個還能站起來的,低聲道:“去叫當(dāng)家的來!” 然后對那不知所措的少年甜甜一笑,深深一福,笑道:“哎呦,沒看出來,小兄弟還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jiejie先前都是試探你,不這樣,怎么才能顯出你一身本事呢?來來,都是江湖同路人,英雄惜英雄,這頓酒,我請了!喂,小二,還賴在地上做什么?快去給小兄弟整治一桌新酒菜,要干凈的!” 那少年依舊堅持道:“你得先把我八叔救起來?!?/br> “小事小事,沒問題!快,你們幾個,快去調(diào)解藥,然后一起向老爺子賠罪!把小兄弟的行李也拿出來放好!” 這時候張青聞訊趕到,早就聽小弟們報知了情況,知道是罕見的高手現(xiàn)身,趕緊一路賠笑著進(jìn)來,上來就一揖到地,給那少年高帽戴了一堆,夸他少年英才,天生神功,連我們這樣的老江湖都得刮目相看——金錢不如人脈,打不過就稱兄道弟,拉攏示好,這本來也是張青的長項,連魯智深都斬獲了。 那少年在家里時,大約是一直被嚴(yán)厲教育;眼下頭一次被陌生人大拍馬屁,馬上就被夸得暈暈乎乎不好意思,趕緊說:“那個,這位大哥,你們不必……” 孫二娘手往他肩膀上一搭,笑道:“你不受我們禮,可是瞧不起我們?以后咱們就是一家人,你還扭捏做什么?” 那少年臉又紅了,忸怩道:“不是,兩位大哥大姐,今日一見,甚是幸會,但不知……尊姓大名……” 他的口吻也很快被帶歪了,成了江湖路子。 張青大喜,報了自己夫妻倆的名字,又說:“小兄弟少涉江湖,也許沒聽過小店的名號。但你一定聽說過景陽岡的打虎英雄,眼下他也是我們的……” 一面說,一面笑容可掬地一轉(zhuǎn)身,愣了。 武松的桌上擺著一滿碗酒,椅子上已經(jīng)沒人了。 潘小園拽著武松袖子,把他一路拉到院子外面角落里,也不顧剛跟人家吵了那么驚心動魄的一大架,直接小聲問:“你就這么看著他們拉人下水?” 武松反問:“那還能怎樣?” 平心而論,潘小園雖然跟孫二娘她們jiejiemeimei的說笑,但心里頭對于他們的“事業(yè)”,還是不太以為然的。江湖歸江湖,義氣歸義氣,到底是違法犯罪的黑惡勢力。潘小園還是沒法徹底把自己代入我行我素的江湖大俠角色——坑人總歸是不對的,何況坑的是那么可愛的男孩子。 她早就想著,等自己接收了這酒館,就給它改邪歸正,誠信經(jīng)營,照樣生意興隆。 況且,武松不是也一直有意無意的和黑道劃清界限嗎?怎的被孫二娘救過一次急,就成了睜眼瞎了? 她忽然明白了:“你是怕你們?nèi)蘸笸狭荷?,面子上掛不?。俊?/br> 武松有些焦躁:“我已幫了那孩子一次,之后走什么路,看他自己了?!?/br> 潘小園又氣又笑。這時候來邀功了,臉都不帶紅的! “是你幫的,還是我?guī)偷???/br> 武松語塞。本來也不指望她能接受到那個暗示,可她不僅秒懂,還立刻正氣凜然地去攪局了,連他自己都沒太反應(yīng)過來。虧得孫二娘沒看見,她倒不怕跟母夜叉撕破臉皮? 他心里這些考量,潘小園一概不管。她不知原來的金蓮是怎么看上武松的,突然覺得這人簡直一無是處。 “好,武二哥這是等不及上梁山了,準(zhǔn)備一條道走到黑——這是宋大哥教的,還是你那周老先生教的?” 武松怒道:“我不是黑道!” “我看沒區(qū)別!” “你……” 他本是直性子人,不管以前多看不上孫二娘他們的生意,眼下受了她恩惠,不說知恩圖報,起碼不能恩將仇報。本來心里頭搖擺不定,被她一激,反倒里外不是人! 突然一低頭,對上她大睜的雙眼,里面映出一個他的影子,白布衫,白搭膊,一身素色,沒半點黑。 他望著那影子出神了,一時間有些記不清自己是誰。 直到聽到不滿的一句:“你看我干嘛!” 堂屋內(nèi)推杯換盞的聲音響起來,張青的聲音透壁而出:“……哈哈,這就對了,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如今昏君jian臣,世道混亂,哪有半個好官?不如咱們大碗喝酒大塊吃rou,一同上梁山去也!對了,小兄弟,你聽說過水泊梁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