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jié)
等王英被小弟攙扶著回房睡下,昏天黑地,過了一個時辰才酒醒。一醒來,發(fā)現(xiàn)身上多了兩樣?xùn)|西。 一是張青當(dāng)場寫的比武軍令狀。這個他記得。還打算在斷金亭教訓(xùn)教訓(xùn)那個菜園子,在他老婆面前出出風(fēng)頭呢。為了調(diào)戲別人家老婆而打架,這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他輕車熟路。 另一樣,是一柄陌生的刀。山東地方江湖規(guī)矩,接受了對方的出鞘利刃,就等于接受了對方的比武邀約。 叫來小嘍啰,問出那刀是誰的,王英當(dāng)場就腿肚子轉(zhuǎn)筋,倒回床上,真想就此一睡不醒。 但他可是梁山好漢哪。這么多雙眼睛看著。腿軟,就算是爬也要爬過去赴約。 王英決定以后該戒酒了。 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坐在斷金亭里,披掛完畢,眼看著武松和張青并肩走過來,有說有笑的商量一陣,裁判宣布武松先上,張青隨后。 眾人一片喧嘩。這簡直是給張青送人頭! 隨后王英眼睛一亮,人群里看到那個惹了禍的小娘子,杏子眼兒大睜,目光正黏在武松身上呢。 奶奶的,他早就該知道! 而潘小園還是當(dāng)局者迷,渾然不解:武松為啥要揍王英? 莫名其妙的,腦子里出現(xiàn)一個念頭:難不成是因為扈三娘?把王英揍殘一陣子,給扈三娘清清障礙?倒也不失為一個幫她的法子。 再或者,是為了給張青幫忙?知道張青一個人挑王英,可能會吃虧? 此時武松空手上臺,朝臺下眾人團(tuán)團(tuán)一揖,又朝王英一拱手,巋然挺立,如玉樹,如青松,接過小弟送上來的一碗酒,揚脖一灌,姿態(tài)十分優(yōu)美豪爽。 酒還沒入口,旁邊小弟連忙伸手把酒碗架住,小聲提醒:“大哥你忘了,寨主嚴(yán)令,咱們要勤儉節(jié)約。喝酒……不能往脖子上灑?!?/br> 裝逼被打斷,武松沒脾氣,只好點點頭,放低姿態(tài),穩(wěn)穩(wěn)地將酒一飲而盡,果真一滴沒浪費。然后手一揚,酒碗低空飛過圍觀人群頭頂,旋轉(zhuǎn)著落在亭子里的石桌上,晃兩晃,立得穩(wěn)穩(wěn)的。 效果比喝酒更加出類拔萃。下面眾人轟然叫好,口哨聲響成一片,角落里幾個不知誰的閨女妹子,直接抱成一團(tuán),在團(tuán)扇的遮擋下尖叫起來。 人都有從眾心理,潘小園此刻頭一次覺得,他這副模樣舉動,雖說略微中二,但不得不承認(rèn),還是十分帥氣四射的。 孫二娘可看得透了,摟著潘小園肩膀,忽然沒頭沒尾來了一句:“六妹子,jiejie我有句話……” 按照江湖套路,孫二娘下一句就該是“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然后潘小園好奇又大度地答:“不妨事,jiejie請講?!睂O二娘撇清一切責(zé)任,再賣賣關(guān)子,這才勉為其難地發(fā)表自己的看法。 可是孫二娘不按套路出牌,也沒問她要不要聽,直接繼續(xù):“……有句話,你可得好好考慮考慮。你家小叔人不錯,你別想那么多,讓他娶了你得了,免得日后讓王矮虎那種人再惦記?!?/br> 潘小園邊聽邊笑邊點頭,點到第三下的時候,才聽出有些不對。 “孫二娘,你……嘿嘿,真會開玩笑……” 孫二娘垂著一雙媚眼,半閉著盯她,一副“老娘已經(jīng)看透一切”的表情,直看她臉紅到耳根子,才嘻嘻笑著,低聲來一句:“實話告訴你jiejie,當(dāng)初你嫁他家大哥的時候,難道就跟他井水不犯河水?……” 潘小園完全被此人的開放程度驚呆了,磕磕絆絆的來了一句心虛的:“天地良心,沒……從來沒……” 孫二娘哈哈大笑:“你倒挺明白他心思,嘻嘻嘻!”朝那校場擂臺一指,“他今兒打這場架,原來是閑的沒事了?!?/br> 潘小園張口結(jié)舌。武松顯然沒告訴過孫二娘,她面前這位小潘是怎么幾次三番差點死在他手里的。 孫二娘瞇著眼,又將她打量一番,小聲道:“再或者,難道你是看上別……” 忽然周圍一陣喧嘩,人擠人的狂拍手,驚起了山崖上一群飛鳥。 潘小園突然好像解脫了,連忙說:“咱們不是來看比試的嗎,別分心……” 孫二娘冷笑:“打完啦。你沒聽見聲響兒?” 潘小園再次驚呆了。扭頭往臺上一看,已經(jīng)沒人了。武松坐在斷金亭內(nèi),接過一塊濕手巾擦手。而王英已經(jīng)趴在擂臺下面的土溝里,屁股朝上,掙扎著起不來。 說好的比武呢? 就是這兩句話的工夫,她錯過了什么? 孫二娘掩口笑道:“武兄弟夠意思,我當(dāng)家的可省不少事兒。”說完,雙手合十,星星眼遠(yuǎn)眺,目送張青上場撿漏。 不多時,王矮虎的慘叫聲遠(yuǎn)遠(yuǎn)傳來,孫二娘哈哈大笑。 潘小園只想離這個可怕的女人遠(yuǎn)一點。可是四面八方都是人,躲也躲不到哪兒去,只好拽過一個小板凳,坐下來降低高度。右手放胸口,摸摸心跳,居然出奇的快。 腦子里居然還盤旋著孫二娘方才那句話。其實她的邏輯十分樸素,也非常容易理解:在梁山上,像她潘小園這樣既沒武力,又有點姿色的年輕小娘子,最好是趕緊尋一個拳頭硬的男人抱大腿,才能活得相對自由舒坦。孫雪娥眼下已經(jīng)成了人生贏家,她自己呢,還掙扎在溫飽線上,連個屬于自己的房舍都沒有。連想在柴進(jìn)手底下找份幕僚的活計,都只落得人家的白眼。 在這點上武松比她明智——明知自己懷里那份東西引人覬覦,因此一旦得到機緣,就果斷掛靠梁山,以求最大限度的保護(hù)那個物件,順便自保,以圖后路。 雖然梁山上很多人和他三觀不合,但他眼下不也混得挺好嗎?并沒有失了自己的原則,算不上丟臉。 可這跟談婚論嫁不是一碼事兒啊!再說,自己就算理論上跟武松無親無故,在他心里只怕已經(jīng)是一輩子的嫂嫂,每當(dāng)他覺得快把這事兒忘了的時候,就拿出來叫兩聲,膈應(yīng)人。 最后的最后,她潘小園不能允許自己這么輕易的出賣節(jié)cao。要是她不介意靠抱大腿來改善生活,現(xiàn)如今早就在西門慶府上吃香喝辣,哪有他武松什么事兒! 如今呢,在這個靠拳頭說話的梁山,就算武松腦子抽風(fēng),主動把大腿伸給她抱,她覺得自己也得堅貞不屈的踢走這份嗟來之食。 況且武松的腦子怎么會抽風(fēng)。潘小園堅信,就算是幾十年后,全梁山的男人都患了老年癡呆癥,他也絕對是堅持到最后一個發(fā)病的。 正胡思亂想,只聽頭上孫二娘一聲輕笑:“喲嗬,兄弟受累了,快這邊兒來。” 她倒是面不改色,似乎已經(jīng)忘了方才的那句攛掇,趕走了圍在武松身邊拍馬屁的幾個小弟,拍拍他肩膀,轉(zhuǎn)而去迎她當(dāng)家的去了——張青對陣殘血的王英,雖然穩(wěn)贏,但依舊被踹了一腳,而且王英身矮,本來是一記窩心腳,結(jié)果似乎踹得低了點兒,導(dǎo)致張青走路一直弓著腰。孫二娘那個心疼,趕緊管小嘍啰要傷藥去了。 武松從離開到回來,其實只過了大約一盞茶工夫,見到潘小園,依舊如往常般打聲招呼。潘小園趕緊站起來,朝他勉強一笑,自覺跟他拉開一臂距離,保護(hù)自己的節(jié)cao。 武松有些不解,卻也沒多想,眼彎起來,笑著問:“看到我方才了么?” 潘小園一怔,“什么方才?” 想一想才明白。武功上的事兒她不好撒謊,只好說實話:“沒有。和孫二娘說了兩句話,就錯過去了,你也真快?!?/br> 這最后一句,她覺得勉強算個高帽吧。 武松“哦”了一聲,心里有些懊悔,“是有點快?!?/br> 扔酒碗的那一下,她不會也沒瞧見吧?不過也沒好意思再問。 王英也讓人扶了起來,被兩個小弟攙著,穿過人群,慢慢的挪回去養(yǎng)傷。經(jīng)過潘小園的時候,全身一哆嗦,連余光都不敢往她身上瞅了。 簡直是大快人心。潘小園突然覺得,要是這世上所有煩心事,都能像今天這樣,干脆利落的用拳頭解決,該多好! 當(dāng)然,前提是她得有武松的能耐。什么李應(yīng)蔣敬,要是敢看輕她,直接丟去一紙軍令狀,校場上見。要是他們還敢踐踏她的心血,剽竊她的點子,那就揍到認(rèn)錯為止! 可惜這倆人眼下優(yōu)哉游哉地坐在一旁納涼,還喝著茶呢。 她忽然一陣沖動,叫道:“二哥!” 武松立刻問:“怎么了?” “要是我現(xiàn)在開始練武……還、還來得及嗎?” 她覺得自己的問話一定很幼稚。武松猛一聽,完全沒有理解,迷茫了一刻,然后忍俊不禁,笑起來,笑得彎了虎目,眼角多了一道紋。 “你想揍誰?” 潘小園幾乎是立刻就紅透了臉,半是被他的態(tài)度氣的。假裝不經(jīng)意,眼神指著對角那邊的富態(tài)土豪,“嗯,比如那位,要想和他平手,你說我得練多久?” 土豪雖然中年發(fā)福,武功卻不見得擱下了。李應(yīng)的絕技便是背上插的五口飛刀,刀身上刻著“李”字標(biāo)記,只要出手,例不虛發(fā),沒人能看清他出手的模樣。 潘小園每每看到李應(yīng)和他的飛刀,總禁不住想,后世那個叫李尋歡的江湖怪俠,不知跟他有沒有一點兒血脈相連。 武松盯著李應(yīng)的飛刀,目光又落在他的啤酒肚上,煞有介事地看了一看,思索片刻,一本正經(jīng)地下結(jié)論:“不多,二十年,大約夠了?!?/br> 潘小園一愣,竟不知該喜該憂。她害怕武松說出什么“你怎么練也是打不過的”,但他雖然很給面子地肯定了她的戰(zhàn)力并不為零,但給的時限也有些太長了吧!他自己從開蒙練武到現(xiàn)在,有二十年么? 武松接著笑道:“二十年后,他就老了,可能還會胖得不成樣子。你正當(dāng)盛年,就算是亂踢亂打,也應(yīng)該能勝他一拳一腳?!?/br> 潘小園一口老血差點沖出來,狠狠給他丟了個白眼。武松大笑起來,十分舒暢。 他忽然又停了笑,認(rèn)認(rèn)真真地看了她一眼,精益求精地糾正了一句:“不過我忘啦,你是女子,力氣上弱,也許要等二十五年?!?/br> 潘小園不知該哭還是該跟著他笑了。這是不是說,女人的拳頭永遠(yuǎn)硬不過他們男人? 忽然又想到在錢糧三巨頭那里受到的委屈。 ——“婦道人家又算什么英雄?能管家理財?傳出去,平白惹人笑咧!” 一想這事,眼淚又有涌上來的趨勢,看著旁邊的武松還在沒心沒肺的笑,突然覺得看他也不那么順眼了。 “好,這校場本來就是你們男人玩的地方,你叫我來干什么!我回去了!”說畢,扭頭就走。 胳膊一緊,讓武松輕輕拉住了,他聲音有點不解,有點著急:“你……” 潘小園不依不饒地瞪他一眼,明知道扭不過他,還是很有氣節(jié)地掙了兩掙。 武松這回有點明白她氣在哪兒了,把她拉到身邊,朝校場上一努嘴,問她:“誰說只有男人能玩了?你看上面那個是誰?” 第82章 9.10 潘小園不由得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場上已經(jīng)打掃干凈,準(zhǔn)備好今天的第三場比試了。下面圍觀的看客大聲催促起哄,聲浪一撥接著一撥,有的還站到了旁邊的樹上。無怪方才她跟武松拉拉扯扯,也沒什么人注意。 呼的一聲風(fēng)響,有人直接一個前空翻,穩(wěn)穩(wěn)落在場子上,朝四面八方一拱手。 歡呼聲四下而起,簡直比方才武松上場時還熱鬧個一兩分。 潘小園手搭涼棚,瞇起眼,辨別了好一陣,才認(rèn)清一個事實,頓時瞠目結(jié)舌。 臺上的是個姐們! 還是個有點粗壯的姐們。只見她水桶身材,三維似乎相等,方面大耳,銅鈴般桃核眼里全是質(zhì)樸,一張嘴,聲音比武松的粗三分。 “各位兄弟們好!” 和她一比,孫二娘簡直成了含羞帶怯的小家碧玉。底下人大笑著回應(yīng):“顧大嫂好??!”“大嫂連日少見,別來無恙!” 梁山上女人稀缺,久曠的漢子們看誰都像貂蟬;像顧大嫂這樣能打的女人更是屈指可數(shù),她又是第一位正式獲得編制的梁山女將,當(dāng)初剛上山時,對于眾多雄性而言,簡直像是紅拂女復(fù)生,穆桂英再世。 但是沒人敢打她的主意。不光是因為她老公孫新——這人本事一般,在山寨里說不上話——而是因為,她太彪悍了,彪悍得令一眾男人自愧不如。 屠宰坊和賭場里練出來的功夫,絕對算不上什么名門正派,顧大嫂的成名絕技便是各種下三路陰招——也許是因為身為女性,無法感同身受,因此下手格外穩(wěn)準(zhǔn)狠。 早期有些人不知天高地厚,企圖占她便宜,結(jié)果全都被毆打得蜷成一團(tuán),至今沒一人娶過媳婦。顧大嫂的江湖地位就此奠定,人送綽號“母大蟲”。武松上山后,更是有段子傳出來,說這只大蟲,連他也不敢惹。 但這次,顧大嫂上臺打擂,不是為了揍人,而是為了評理。 那個不知天高地厚跟她吵架的,不是別人,正是她男人孫新。此人面無表情地立在一旁,大約已經(jīng)放棄了一切解釋和抵抗的機會。 遠(yuǎn)遠(yuǎn)的只聽顧大嫂說了一句什么,圍觀人群幾乎要爆炸了,七嘴八舌地喊著:“恭喜??!”“恭喜大嫂子!”“恭喜孫大哥!”起哄聲口哨聲幾乎要把斷金亭都掀翻了。 潘小園頭一次見識了婦道人家在梁山還能如此一呼百應(yīng),簡直像做夢一樣,在后面離得太遠(yuǎn)聽不清,不由得往前湊幾步,也忘了手里還拉著武松袖子。武松只好讓她拽著走。 只聽顧大嫂又哈哈大笑一陣,說道:“多謝大伙兒啦??墒?!”濃眉一豎,朝對面那個俊俏英武的自家郎君瞪了一眼,“俺說最好是個閨女,將來跟老娘一樣學(xué)一身本事。俺當(dāng)家的偏生說得是個小子,什么繼承他孫家的香火,閨女不算數(shù)!今兒個俺就要大伙來評評理,到底是閨女強,還是小子強!姓孫的,你動手吧!” 顧大嫂一席話出,滿座嘩然,整個場子內(nèi)外靜了片刻,連鳥兒都忘記唱歌了。孫二娘渾身一個激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