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jié)
宋江也跟著陪游,此時卻少見的一言不發(fā),只是掛著副萬能的笑臉。見晁蓋和史文恭如此親密,此時落后幾步,跟武松笑著搖搖頭,低聲說:“晁大哥就是愛才若渴,你瞧他那樣兒!” 武松也笑笑,十分公允地評價道:“江湖上也聞他名,今日一見,像是個有本事的男子,無怪晁大哥要結(jié)交,并非是為那財?!?/br> 就是有點聒噪嘴賤,他心里補充道。 宋江用手比了個“二”字,微笑搖頭,不說話了。稍微有點心思的人都能看出來,史文恭送了梁山這么重的禮,待會要談的“正事”,只怕是定要值回這個價的。 潘小園慢慢退到一旁,看看宋江的神色,心里莫名其妙有點放心??v然晁蓋心思簡單,總歸有人對史文恭心存警惕。 在梁山這么久,流汗流淚都有過,大小事務(wù)沒少摻合,多少錘煉出相當(dāng)?shù)募w歸屬感。史文恭再客氣再瀟灑,要是他真的意欲把梁山攪出雞飛狗跳,讓自己和兄弟們活不安穩(wěn),她的立場十分鮮明:朋友來了有美酒,敵人來了有獵槍。東溪村酒店里的黑暗豬血湯,只能算是他的開胃前菜。 史文恭等人果然沒多耽,四下觀賞一番,便即漸行漸遠,遠遠的還聽到晁蓋在爽朗大笑:“……真的嗎?你曾頭市的馬匹,比得上我梁山的?……” 武松目送一行人遠去,四下瞭望,回到哨亭。 潘小園舍不得走,跟他磨蹭了好一陣,才鼓起勇氣,往遠處山下指指,小聲說:“二哥,那個史……史文恭,真的沒有惡意?” 武松一面系腰刀——方才見客,解了下來——一面答道:“這人在江湖上名氣不小,跟我們走的不是一條路,但惡意卻也不見得了,否則,他怎敢孤身一人來拜山?” 潘小園想想也是。梁山上那么多人精,那么多傲視八方的高手,史文恭除非是膽子長在腦子里,否則就算要使壞,不會不掂量一下自己的實力。 再說,要是自己不顧一切地亂敲警鐘,說什么這人會殺晁蓋,只怕當(dāng)場就得讓人拿下做掉——晁大哥活得好好的,你血口噴人,什么居心? 靜下心來,快速梳理一遍。原著里史文恭殺晁蓋的劇情,原也是因為梁山攻打曾頭市,史文恭主場作戰(zhàn),又是掘陷阱,又是派jian細,擾亂了梁山大軍,混亂之中射出的命運之箭?,F(xiàn)在,他就算再能耐,未必能有那樣的機會和運氣。 再說,梁山如今實行懷柔經(jīng)濟政策,收保護費優(yōu)先于打砸搶,和附近的鄉(xiāng)民武裝一直在慢慢修復(fù)關(guān)系。曾頭市一戰(zhàn),眼下未必能打得起來。 如果雙方并非敵對,那史文恭便沒有殺害晁蓋的動機。 難道,因為梁山的一次財政改革,蝴蝶小翅膀扇動,導(dǎo)致梁山和曾頭市,冥冥之中化敵為友了不成? 潘小園卻也不敢擅自開天眼,武斷下這個結(jié)論。方才史文恭暗示梁山“軍紀(jì)不嚴(yán)”,那淡淡的嘲意,雖是玩笑,也有那么一股子較勁的意思。 正出神,耳邊忽然一聲輕輕的:“想什么呢?” 潘小園趕緊掩飾:“沒什么,我……走了,關(guān)上事情忙,不給你分心了?!?/br> 武松看她一眼,指著底下笑道:“你緊張什么,當(dāng)我真守不住這關(guān)呢?你看看這防務(wù),讓我整頓安排得怎樣?” 潘小園當(dāng)然看在眼里,山南二關(guān)眼下讓他給整治得鐵桶一般,弓弩齊整,刀槍林立,隔幾步就能抓到趁手的武器,每一處垛口后面都張著一雙眼。這里的小嘍啰也格外的精氣神,雖說練不出武松那樣出神入化的武功,但最起碼紀(jì)律嚴(yán)明,方才她一路走上關(guān)來,釵環(huán)輕輕響,袖口淡淡香,兩邊的小兵紋絲不動,眼睛看著該看的地方,只是有人耳朵動了動,沒一個腦袋往后轉(zhuǎn)了哪怕一點點。 再看看旁邊武松,關(guān)口風(fēng)大,把她的外裙裙角吹得飄起來,柔柔的一下下拂他的腿,他也還是目不斜視,眼神又點了點下面的一排挺拔小兵,意思是你快看啊。 潘小園只得微笑頷首,表示贊同。難怪紀(jì)律好,長官帶頭以身作則。 琢磨了片刻才理解了他的潛一層意思。他這是告訴她,離一會兒崗不要緊? 武松眼看關(guān)上的奇峰怪石,微笑道:“你還沒從后面小路上去過吧?那里景致不錯,我?guī)闳タ纯??!?/br> 敢情這人已經(jīng)把關(guān)卡當(dāng)成了他家,逮著機會就要炫耀一番。 潘小園笑道:“好啊?!?/br> 小路上頗多灌木雜草,時時陡峭,需要武松搭把手,她才慢慢爬了上去。但一站上高處平地,立刻便是眼睛一亮,果然不虛此行。 俯瞰的是梁山西南面的深谷,谷底一派寬闊,水聲潺潺,便是水泊中的某一條岔道。這里雖然沒有黑風(fēng)口的陡峭絕壁、鬼斧神工,卻有著溝壑縱橫,周遭老樹林立。羊腸小道在樹叢中蜿蜒,居高臨下地望去,隱約可見星羅棋布的崗哨,暗中包圍著所有的氣象萬千。 武松興致勃勃地跟她講:“這里是山南第一險要去處。你瞧,無論誰從何方來,這里都能提前看見,號箭傳給下面的崗哨。倘若有人來攻,由下而上,必定是選這里、那里,倘若是水兵登陸,也不怕,只要從那里埋伏一隊人……”興高采烈地一路數(shù)下去,“當(dāng)年周老先生跟我說過一陣子兵法,那時候不懂,這陣子在梁山練兵守寨,實地cao練之后,才慢慢明白……” 潘小園笑瞇瞇聽著。藝多不壓身,她也想見縫插針地學(xué)點軍事戰(zhàn)術(shù)什么的,奈何底子有限,聽著聽著就有點找不著北了,只覺得武松懂挺多,值得表揚。 及時給他戴頂高帽:“有你駐在這兒,無怪你宋大哥放心?!?/br> 武松剛剛一笑,她又忽然一陣沖動,話鋒一轉(zhuǎn),淡淡道:“也還好他沒把史文恭帶到這兒來參觀,否則半個梁山的防務(wù),都得給他看得清清楚楚。” 武松臉色一變,收了笑,看著她,慢慢道:“你還是信不過那人?” 潘小園思來想去,咬了咬嘴唇,還是點點頭。 為了些莫須有的猜測而貿(mào)然采取行動,固然是不理智,但也不能無所作為。虛驚一場總好過悔不當(dāng)初。 “嗯……不管這人來梁山所為何事,你提醒著點大哥們,別……別太信他。” 武松被勾起了好奇,依舊刨根問底:“為什么?” “因為……”潘小園不太敢看他,目光胡亂定在崖邊一棵老樹鴉巢,一口氣說:“我覺得他看我的眼神不對?!?/br> 巣里烏鴉哇哇叫兩聲,叫出她臉上一陣紅潮。她自己給自己鼓勁,又畫蛇添足地點點頭。 武松卻一下子沒理解她這份心思,依舊是輕松笑道:“他沒料到你也是梁山上管事的小頭目,一時驚訝,對你刮目相看呢?!?/br> 潘小園急得輕輕一跺腳:“不是!他是……”重復(fù)一遍,“是看我的眼神,不太正?!?/br> 梁山邏輯,但凡與女色瓜葛太多,都算不上好漢行徑;至于像王矮虎那樣明目張膽“溜骨髓”的,便是無可置疑的私德有虧。誰知他會不會為個女人賣兄弟,為了自己的一時快活,罔顧山寨大事? 咬咬牙,眼下史文恭善惡不明,不管他來意如何,也只好委屈委屈,先給他安上個“原罪”再說。誰讓他撞見了她姓潘的,只能自認倒霉。 再說……她覺得這指控卻也并非全然冤枉。從第一次在山下小路遇上,雖然沒說幾句話,但憑著在梁山男人堆里混出的直覺,總感到那人……一眼眼都是意味深長,一句句都是弦外之音。 他憑著一剎那的眼睛余光,從哨亭里認出她,言語中把她擠兌出來,弄得她似窘非窘,真的是全然無知無識? 武松還問呢:“你說清楚啊?!?/br> 潘小園覺得自己騎虎難下,非得跟他說明白不可。眼看武松還是不得要領(lǐng),她決定幫他開開竅。 盡管同為單身狗,她覺得自己的種種覺悟和知識,不知要比武松高出多少。畢竟寫過那么多不可描述,鍵盤上飆車,顛倒淋漓的也不知飆過多少了——盡管姿勢不一定正確,但基本上屬于看到前一步,就能預(yù)測出下一步,勉強算是一個有證無車的老司機吧。 左右看看,沒人;湊近些,仰頭問他:“你信不信我?” 距離比平時離得都近些。武松本能地向后退了一退。再后面是亂石險崖,退不得,只好雙足釘在原處,站的筆桿條直、正氣凜然。眼看她又肆無忌憚地上一步,發(fā)絲里淡淡的香氣隨風(fēng)送過來,衣帶飄飄蕩蕩的,纏著他的腰。睫毛揚起來,目光里一派天真無邪。 他腦海里閃過一些亂七八糟的,呼吸紊亂了一刻,最后微微偏過頭去,也四下看看,十分自然地拉過她胳膊,走了幾步,回到方才小路的盡頭。 “后面危險,離那么近做什么?!?/br> 于是又回到了正常的一臂之距。潘小園一怔,老司機翻車,這廝不按常理出牌。 武松松口氣,剛要放開她,手腕微微一緊,反而被輕輕扣住了。 毛手毛腳的,抓的正是手腕上的脆弱之處。若在平時,武松得立刻不假思索地反擊,來回來去七八種方法,把扭他那人制服到跪;可如今只落得肌rou一緊,動也不敢動了。 沖口就想直接問她到底要干什么。可那話抵在舌尖,怎么也舍不得說出口,任她捉了好一陣子,才訕訕一笑,自作聰明地問一句:“怎么,怕高?” 潘小園嗤的一笑,繞兩步,繞到他眼皮底下,輕聲提醒:“問你話呢?!?/br> 她問的什么來著?武松可全忘了,自由的那只手揮一揮,心煩意亂:“下去說?!?/br> 潘小園不依不饒地捉著他手,指尖描繪著他手心的繭,沒多久就有些濕漉漉的,描出他一手的薄汗。笑吟吟看他的面容僵了起來,不敢再大聲呼吸。 谷底的水聲潺潺,一陣強一陣弱,仿佛在催促著什么要緊事。 “看著我呀?!?/br> 武松輕輕咬牙,她又柔聲催幾次,才極其不情愿地抬了抬眼睛,目光只掃過她下半張臉,玲瓏的鼻尖精巧的唇,腮邊流暢的線條的延伸到耳根,嵌銀小巧珍珠墜兒,跟著笑紋微微顫,跳脫在他的瞳仁里,甩不開。 “唔,看了?!蓖瓿扇蝿?wù)。 “我發(fā)釵兒上的流蘇墜子,是什么顏色的?” “……”沒注意。 只好再勉為其難地打量一番,“紅的?!?/br> 撇撇嘴,糾正:“那叫珊瑚色?!?/br> 見他已經(jīng)微微出汗了,一身的無所適從,才大發(fā)慈悲松了他的手。見他臉色剛緩和,馬上又變本加厲,袖子里掏出帕子,舉起來,輕輕給他擦額角,隔著布料,故意描他的發(fā)際。 武松呼吸一下子停頓了,要是再往后退,自己都覺著太慫;“溜骨髓”不是江湖好漢的行徑,是不是該掉頭就走,反正她今日實在是過分;但回想起他自己,放任著跟這女人如此糾纏不清,也要怪他意志不夠堅定。之前拉她抱她的時候,也沒次次都打招呼啊。 他武松天不怕地不怕,又何時怕過女人。最后再低聲問一句:“干什么!” 沒得到答案,反手輕輕一扣,輕描淡寫地抓住她的手,連同手里的帕子,滑溜溜的一團,輕輕一攏,那只不安分的手就再也動不了分毫。眼中已經(jīng)有些火,毫不客氣地直接盯她眼睛,狠狠地看了個遍,烏黑的發(fā)烏黑的眼,紅色的唇紅色的釵兒,那釵兒底下的流蘇是細銅線串起來的,四寸五分長;耳墜子是爛銀打就,一寸八分;白衫紅夾襖,絲麻;碎花青旋裙,綾絹。一身上下盡收眼底,再胡攪蠻纏考較什么,他都不怕了。 潘小園莫名其妙覺得身上有些火熱,掙了兩掙,始終讓他抓得牢牢的,被他從頭看到腳,徹底揭掉了方才那點翻云覆雨的小得意。要不是關(guān)口一陣陣小風(fēng)刮來降溫,恨不得整個人瞬間燒起來。 嘴上還硬:“不干什么。就是那樣?!?/br> 聲音更低沉:“就是怎樣?” 潘小園一本正經(jīng)地說:“你方才問我為什么信不過史文恭,我答了。那人見我時的眼神,和你現(xiàn)在的眼神差不多?!?/br> 挑釁地看他一眼,趁他還在琢磨這句話的意思,輕輕抽出手,背過身,悄悄抿出一個微笑,拽開步子便走。 武松使勁眨了眨眼,又揉揉,才發(fā)現(xiàn)面前人沒了,抬頭叫道:“你……” 潘小園可不敢再跟他獨處了,一溜煙下了小路,身后甩一句:“先告辭了,你忙吧。” 武松呆立一刻,這才似乎明白過來什么,追上兩步:“等等!” 聽她的意思,史文恭已見過不止一次了? “你何時見的他,怎么沒跟我說?” 潘小園溜得更快,不答。自己下山去東溪村酒店那次,圖省事沒帶小弟。想著要是讓武松知道了,不免被批評嘲諷幾句。于是一直瞞著,也算不上什么大過失吧。 武松送她下關(guān),最終沒再問第二遍。他以己度人,認為她要是想瞞著什么事不說,他又何必追根究底。 只是一天下來,究竟有些神思不寧。到得晚上,終于下決心,將防務(wù)交接好,打算去找宋江探探口風(fēng)。 還沒換好衣裳,遠遠跑來幾個宋江的親隨嘍啰,上來齊齊一拱手,說聚義廳正在宴請客人,請武大哥前去喝碗酒。 武松心道來得正好。照梁山規(guī)矩,讓他跟兄弟們喝個一醉方休,什么有的沒的都吐露出來了。 到了聚義廳,才發(fā)現(xiàn)不是他想的那樣大伙齊聚一堂。屏風(fēng)隔出一個小小的間,門邊守著小嘍啰。 進得里面,發(fā)現(xiàn)只有寥寥幾桌:晁蓋上首,旁邊宋江、吳用、朱武,全是梁山的智力擔(dān)當(dāng)。 史文恭坦然坐在客位,佩劍已經(jīng)解下來,倚在桌角,雙手交疊,儼然已經(jīng)成為廳里最為風(fēng)流儒雅的一位。倘若花榮在場,也許還能和他平分一下秋色??上Щs不在,下午跟史文恭賽了一場箭,本來是友誼賽,不分伯仲,花榮好勝,用力過猛,拉傷了肩膀,眼下正躺床上叫喚呢。 武松便有些莫名其妙的不服氣。史文恭自負武功見識均高,話里話外少給別人留面子,處處壓人一頭,還做出一副無辜的樣兒,讓他十分不爽。但看在幾位大哥的面子上,也就不明著表示嫌棄,看了史文恭一眼,擦著他身邊過去了。 宋江呵呵一笑,讓人請武松入座,大家互相見禮:“兄弟駐扎得遠,一路上辛苦了。誰曾想,史兄這一路風(fēng)塵仆仆,到頭來,正主兒卻還要著落在你身上。” 武松微微一驚,這話里不止一層意思。再看史文恭,朝自己微微頷首,得體一笑。 不知怎的有些煩躁?;蛟S是因為宋江那最后一句話。不會是…… 他也不藏著掖著,直接來一句大言不慚的謙虛:“武松一介江湖粗人,梁山上賣力氣,只求混口飯吃,混杯酒喝,能著落什么大事了?宋大哥莫要說笑?!?/br> 宋江大笑,正要說什么,史文恭突然微笑,反客為主一句話,聲音比往常低了三分。 “聽說清河武松一向是爽快人,怎的到了梁山,也學(xué)會吞吞吐吐了?!?/br> 武松知道這是激他,平心靜氣地回:“此話怎講?” 史文恭笑容盡收,面色凝重,按著桌沿,慢慢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