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小園一口氣噎嗓子眼里。這又是作什么妖，讓她投懷送抱還是怎地？

    她決定明天就去找人學(xué)輕功。但是眼下拿他沒辦法，咬著牙根道：“像你帶我上來那樣下去，行不行？”只是抓個手腕胳膊，倒還可以接受。連這都不會，算什么大俠？

    史文恭卻遺憾搖頭：“都說了，在下只是微末功夫，可只學(xué)過怎么帶人上房，沒學(xué)過怎么帶人跳下去?！?/br>
    見她滿臉寫著不信，那雙鵝黃小繡鞋生了根似的釘在屋脊上，就是不挪動一步，他又笑了。潘小園眼一花，人已經(jīng)又站在眼前。

    “若是娘子不愿，在下微末功夫，也沒別的法子，只好冒犯娘子，將你抱下去了，你可抓緊了?！?/br>
    說完，穩(wěn)穩(wěn)踩著屋脊，大大方方地朝她走過幾步，打算來個頗為無奈的親密接觸。

    潘小園不由自主向后退半步，喝道：“站??！”

    倒不是怕別的，純粹不爽他那不請自來的態(tài)度。

    小路盡頭似乎有人走過來，撲撲的腳步聲難以分辨。史文恭大約也沒想到，跟這個手無寸鐵的潘小娘子，居然周旋了這么長時間。

    史文恭抿出一個毫無熱情的笑，“娘子若愿意在這上面待著，在下可否先告辭？”

    天亮了便不好跑路?？磥硭舜蔚牧荷街幸彩强ㄖ鴷r限的。眼下免不得有點急，這是激她呢。

    潘小園狠狠瞪他一眼，目光隨即越過他肩膀，突然看到自己的小院外面，影影綽綽幾個人影，急匆匆地趕過來，那步履的節(jié)奏并不陌生。

    她深吸口氣，氣沉丹田，大聲道：“不勞官人費心動手，奴家自己下去！”

    要投懷送抱也輪不上你。

    說完，眼一閉，轉(zhuǎn)身大步跨出去，耳根后頸瞬間冷汗浸透，還是一咬牙，冒著風(fēng)，直接縱身一躍。

    心跳只消失了片刻。耳中掠過一聲喊叫，身子一緊，讓什么人趕過來接了個正著，

    一只手攬住她腰，直接一旋一帶，就成了腳踏實地，穩(wěn)穩(wěn)的被攬在后面人的懷里。

    下一刻，視野才跟著轉(zhuǎn)過來，這才覺出，方才那只手，觸感有點陌生……

    她沒來得及回頭，感覺自己被扶得穩(wěn)了，身上的手立刻拿開，耳后一聲清朗的關(guān)切：“小潘jiejie，你沒事吧？”

    潘小園：“……”

    腦海里一片空白，唯一的念頭是……

    長高了些。

    第118章 1129.10

    還沒來得及問一句話，就聽到身邊掠過一聲低喝：“史文恭，你給我說清楚！”

    說時遲，那時快，史文恭躍下屋頂，已經(jīng)和武松交上了手。人影虛晃，布衣飄蕩，綢緞的袍袖來回一甩，砰砰兩聲悶響，各自沒占到便宜，分別退一大步。

    潘小園簡直完全不知所措。他倆倒是分工明確，一個管撈人，一個管揍人。

    看看身邊，岳飛果然長高了些，不愧是風(fēng)華正茂的少年，個子躥得也真快，上次還跟她齊頭并進，現(xiàn)在已經(jīng)比她要高出一兩寸了。

    只不過他比上次見的時候清瘦了些，一副長途跋涉打扮，風(fēng)塵仆仆，小包裹拎在手上，披在肩上的散發(fā)有些打結(jié)，眼中卻依然精神抖擻的亮，神色是不符合他年紀的凝重。朝她微微點頭，算是打招呼。

    岳飛身后，十幾個小嘍啰，簇擁著山下開酒店的朱貴，此時亂哄哄嚷起來：“史文恭，我梁山好吃好喝，把你當(dāng)貴客相待，你卻不識好歹，半夜三更，鬼鬼祟祟的干什么來！”

    史文恭晃身躲過武松一記重拳，閑閑道：“我自來散步，怎的，梁山還能把我禁足不成！”

    武松刀出鞘，白光一閃，“要解釋，聚義廳對宋大哥去解釋！”

    史文恭大笑：“要指使我，你們幾個怕是還不夠！”

    一閃身，順手抄過倚在門邊的佩劍，也沒出鞘，當(dāng)棍棒使，擋開武松一刀，“再說，是你們不識好人心，不信問問潘小娘子，我可曾傷她一點皮！”

    潘小園已經(jīng)從懵然狀態(tài)中醒了過來，耳中聽得乒乓兩聲，脫口叫道：“二哥小心！”

    武松粗聲道：“你退后，看我揍他！”

    潘小園見武松不像是要吃虧，連忙依言退兩步，看看四周，心思飛速轉(zhuǎn)。眼下大伙對史文恭態(tài)度突變，原因多半要著落在岳飛身上。

    見縫插針問一句：“你怎么來了？你是怎么找到梁山的？”

    岳飛朝她溫溫和和的一笑：“小弟是來給武松大哥送信的。”

    潘小園一個遲疑，看看后面朱貴的神色，立刻明白了。岳飛上次跟武松一見如故，被他傾囊而授了半輩子的江湖經(jīng)驗，早已不是當(dāng)日那個傻白小蝦米。此時的岳飛，若想接近梁山，在山下朱貴的酒店里隨便甩出幾句有分量的江湖切口，立刻就被恭恭敬敬地迎了上來，誰敢攔他？

    再讓人飛速把武松請過來，三兩句話接上頭，馬不停蹄趕到自己這里，時間正好合適。

    岳飛一句話說過，抬頭直視史文恭，朝他深深一揖，朗聲道：“這位想必是史文恭史兄了。你先別忙撇清自己。小弟今日帶來恩師的口信，你若還念著些往日的情分，就請暫時收手，聽小弟一言?！?/br>
    史文恭哪認得岳飛是哪里冒出來的小廝，看也不看他，靠著墻，又跟武松拆了兩招，忙里偷閑，一句嘴賤：“你是誰？你師父又是哪個算命的？”

    岳飛眼中閃過怒氣，好在他涵養(yǎng)極好，隨即眉梢復(fù)平，嘴角一抿：“我恩師他老人家姓周，名諱一個侗字，史兄，你不會連他也不認得吧？”

    潘小園一下子把史文恭忘到了九霄云外，猛一轉(zhuǎn)身，喜笑顏開，叫道：“武二哥的信帶到了！你拜周老先生為師了！”

    岳飛笑道：“蒙他不棄?！?/br>
    當(dāng)日在十字坡酒店分別，武松見岳飛資質(zhì)良好，又聽說他對周老先生的行蹤有所耳聞，便寫了封信請他轉(zhuǎn)交，一是引薦岳飛，二是請教關(guān)于那密信的處置。不過周老先生已經(jīng)久不在江湖出沒，武松心里其實也沒抱太大希望，只是覺得對于這個脾性相投的小兄弟，能提攜點是一點。

    史文恭聽到周侗的名號，卻是全身一震，嬉皮笑臉的神色僵在臉上，一時間仿佛靈魂出竅，喃喃道：“周……你恩師……”

    武松見機，一個肘錘，終于得手，重重將他放倒。史文恭大叫一聲，朱貴身后小嘍啰一哄而上，刀槍木棍齊上，將史文恭七手八腳地摁住了。

    武松這才快步回來，不看別人，一把拉過潘小園胳膊，把她踉踉蹌蹌的扯后好幾步，半護在身側(cè)，將她從頭到腳掃了一個遍，問道：“可受傷了？”

    暈倒的小弟肘子已經(jīng)被人又掐又扇的弄醒，連同朱貴和其余的小嘍啰，此時目光都集中在氣急敗壞的史文恭身上，十分自覺地忽視武松這邊的一舉一動。

    只有岳飛一派天真茫然，還伸了伸脖子，睜大眼，仔細辨別了一下武松手底下的尺度，然后才明白點什么，臉一紅，也跟著去盯史文恭了。

    潘小園臉上跟著他一紅，輕輕掙開，說道：“我沒事，他沒把我怎樣?！?/br>
    不是給史文恭脫罪，為的是給自己澄清。

    武松怒氣不減，低聲喝道：“這人來了多久了？他剛找上你的時候，為什么不直接叫？周圍總有人聽見！膽子是這么用的嗎？你知不知道……”

    潘小園耳根子都熱，被他當(dāng)著別人的面，訓(xùn)小孩子一樣說話，內(nèi)心簡直崩潰。就算她知道史文恭不敢在梁山造次，那畢竟是理論上；真正見到真人的時候，武力值的云泥之別，她哪敢拿自己小命冒險？

    不好尖銳反駁，也低聲回道：“他跟我說了不少情報，都是……”

    “一個字也別信?！蔽渌赊D(zhuǎn)過頭，“岳兄弟，你告訴大伙，這姓史的到底什么來頭?！?/br>
    此時院子里動靜大起來，貞姐也給吵醒了，迷迷糊糊的跑出來，看到眼前刀槍一片，立刻又嚇得尖叫一聲。

    武松喝道：“進去！”小姑娘就麻溜的縮回房里去了，還閂了門。

    魯智深脖子上搭著毛巾，聞聲出來看熱鬧，見史文恭被一群小嘍啰壓在墻角，模樣狼狽，哈哈哈大笑起來。

    史文恭臉色十分疲憊難看，仿佛落第的舉子，榜上沒看到自己的名。

    他看看武松，又看看岳飛，眼中閃出幾乎是乞求的神色。

    岳飛猶豫了一下，現(xiàn)出些惻隱之色。武松給他一個鼓勵的眼神。

    岳飛于是點點頭，身上的行李交給旁邊小嘍啰，走上幾步，朝史文恭又是規(guī)規(guī)矩矩一拱手，面見江湖平輩的禮節(jié)。

    “小弟的恩師周老先生讓我給梁山的朋友們帶話。這位史文恭史大哥，當(dāng)年也曾拜在我恩師門下。史兄，你說是也不是？”

    江湖豪杰做事雖然任性不羈，但都是極重師承門派的。欺師滅祖的事情不能做，信口開河的話不能說。譬如武松，沒正式拜過師父，就永遠不能對周老先生稱呼這兩個字。

    史文恭眼眸里甩出一個復(fù)雜的神色，半晌，輕輕點點頭。

    在場的小嘍啰大多都也聽過周老先生名號，一見史文恭沒否認，稀稀拉拉地驚嘆幾聲。

    岳飛接著道：“恩師見他名利心太重，慢了仁義之道，一直沒有傳他壓箱底的本事。十年前，恩師為了那……為了一樁事情，受了重傷，流落在外。這位史大哥趁機盜走了恩師的幾本武經(jīng)，就此叛出師門。恩師得知此事，氣急攻心，病情愈重，至今……”

    潘小園只聽得如醉如癡。武松曾告訴她，十年前，他在清河縣外，偶然撞見一位江湖老前輩被敵人追殺。武松出手干預(yù)，保護老人家養(yǎng)傷，因此而被傳了幾手武功，這才有后來江湖聞名的清河武二郎。

    武松還說，老人家傷勢未愈，便堅持要走，臨走時將密信托付給他，命他藏在清河縣老宅的壓梁木上。老人家此后杳無音訊，東西也再沒來取。

    一切和岳飛所敘嚴絲合縫。潘小園不由自主看看史文恭。他陷在小嘍啰的汪洋大海里，只流露出一張蒼白的臉，一雙俊眉抖動著，聽到最后，終于忍不住顫聲開口：“師父他怎么了？他老人家現(xiàn)在如何？”

    武松冷然喝道：“大丈夫敢作敢當(dāng)，既然做出這種事來，還有臉叫師父？”

    岳飛的眼神也嚴厲起來。只不過他性格溫和，再鋒利的情緒，經(jīng)過內(nèi)心的洗滌，此時都只是收斂成淡淡的厭惡。

    “這些年來，你可曾聽說過周老先生在江湖上走動？我拜師之時，他已是纏綿病榻，使不出功夫了?！?/br>
    話說到這份上，就算是最不通江湖事務(wù)的，也已經(jīng)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想必岳飛費盡周折，找到周老先生所在，所謂的拜師學(xué)藝，其實更多只是伺候一位風(fēng)燭殘年老人的起居。跟他學(xué)的，也不過是些兵法陣法，以及做人的道理。

    也難怪周老先生將密信托付武松之后，再也沒有回來取，甚至連過問也沒有精力。

    昔日的陜西大俠周侗，縱橫江湖幾十年，那舉世無雙的武功，拜史文恭之賜，也就再也不曾現(xiàn)世。

    史文恭面色紅一陣白一陣，唇角抽動著，垂下了眼，喃喃道：“我不是有意……我、我真的不是有意……小兄弟，等有機會，我跟你細說，當(dāng)年……實在是……迫不得已……”

    武松顯然已經(jīng)聽岳飛略略講過這些事，此時再聽細節(jié)，也免不得神情黯然。鐵著面孔，眸子盛了哀傷，眼角慢慢的泛紅了。

    一只細細涼涼的小手悄悄爬上他手腕，輕輕握住，捋他的手心。心里的郁結(jié)，順著肩膀，順著手臂，一點點捋下去。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

    武松握了握她手，凝神靜心，再抬頭的時候，陰沉沉的目光，將史文恭從頭到腳剜了一遍。

    背后突然一聲雷霆大喝：“周老先生的名，灑家也曾久聞！史文恭，你既是他的逆徒，還妄想來俺們梁山招搖撞騙，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魯智深大踏步趕將上來，一手撥開朱貴，一手推開岳飛，繞過潘小園跟武松，揪住史文恭就要打。

    “替周老先生教訓(xùn)你這撮鳥！”

    拳頭沒落下去，被一雙鐵臂架住了。

    武松面色冷靜，怒氣藏在眼底最深處。

    “師兄息怒，史文恭到底是梁山的客人，為了旁人的事情跟他動手，咱們梁山說不過去?！?/br>
    魯智深可瞧見武松方才沖著史文恭左右開弓的樣兒，怪眼一瞪，喝道：“許你打得，灑家打不得？讓開！”

    史文恭盡管被十幾雙手拉拉扯扯著，眼里依然不忘現(xiàn)出蔑視的神情?？粗斨巧钜浑p醋缽兒大小拳頭，就像是看兩只秤砣。嘴角沁出個冷笑，低聲道：“關(guān)西魯達，原來不過是個蠢漢。”

    魯智深當(dāng)場雷霆之怒，哇哇大吼，拳頭還沒落下來，院門口卻又是一聲禮貌的斷喝：“師父，先住手?！?/br>
    聲音陌生。魯智深一轉(zhuǎn)頭，看到門口立著一個灰袍道士。此人雙眉斜飛，骨骼清奇，披頭散發(fā)，背上插一柄長劍，啟明星在那劍尖處一閃一閃的發(fā)光。劍柄上的黑色穗子隨風(fēng)飄揚，一派仙風(fēng)道骨。

    魯智深一愣，不認識。

    “哪來的牛鼻子雜毛，敢來梁山地方撒野！是史文恭這撮鳥的同伙不是？”

    那道人微笑，上前幾步，右手輕輕搭在魯智深舉起的手臂上。魯智深只覺得胳膊上突然一燙，不由自主把拳頭縮回去了，退兩步。

    那道人朝和尚頷首致意：“貧道薊州公孫勝，不才一直暫居梁山副軍師之位。此前一直下山云游修道，今日方才得歸，因此師父沒見過。久聞花和尚魯智深大名，如雷貫耳，今日得見，貧道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