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節(jié)
武松往上一指。潘小園這下明白了。金匾上的字不太一樣,“聚義廳”三個字已經(jīng)換成了“忠義堂”。明晃晃的幾個金字,周圍掛著白幡,不仔細看不出變化。 不難想象是誰的主張。 武松低聲說:“今日剛換的。宋大哥許是悲慟過度了,不愿意再看那舊物?!?/br> 他也未免覺得這改換門庭有點太快,也算是給宋江找個理由。反正照眼下梁山人眾的哀傷情緒來看,就算牌匾換成“大相國寺”,估計也沒人會注意到。 晁蓋的靈,鄭重其事立在最中央。兩人恭恭敬敬參拜了,來到議事堂。武松輕輕拍拍潘小園后背,算是鼓勵:“說實話就行了,要是有人懷疑,我?guī)湍阒?。?/br> 潘小園十分乖巧地答應(yīng)一句,心里卻不由得想,跟史文恭的“聊天”內(nèi)容完全沒人證實,要是大哥們真覺得自己跟那人有什么勾結(jié),事關(guān)晁蓋一條命,武松說的話,還真不一定夠分量。 但事已至此,她算是被命運推到了這個地步,更不能臨陣退縮。于是朝武松微微一笑,算是領(lǐng)了他的好意。 等了片刻,宋江、吳用、林沖、公孫勝、還有不少有頭有臉的頭目都陸續(xù)來了。宋江掛著重孝,肩膀上還隱約見著繃帶。其余人也是愁容慘淡,一片素白。 沒人有心思寒暄。開門見山。 宋江道:“娘子不必害怕,照實說。那日史文恭為什么找到你,又跟你說了什么,大伙這幾日,一直都想知道?!?/br> 宋江雖然是重孝紅眼圈,到底方寸沒有亂透,話里話外嚴(yán)密謹(jǐn)慎。 潘小園當(dāng)然不會傻到把自己請時遷偷聽的事情也和盤托出。她當(dāng)時哪想得到這事有如此大的干系。再者,這件事不管她做沒做,事態(tài)的發(fā)展不會有太大變化。 于是她答:“密信畢竟是在武二哥身上。史文恭跟各位大哥話沒說到一處去,或許是想說服奴家,直接策反他……” 盡管在場中有不少人當(dāng)初沒參與和史文恭的密談,但既然今天都被宋江叫到場,想必也不用隱瞞。 至于她和武松的關(guān)系,這些人應(yīng)該也都心知肚明。就算那天自己真是讓武松用車兒拉回去的呢。史文恭走她這條門路,雖然不至于是讓她給吹枕邊風(fēng),但美人計的算盤板上釘釘,沒必要替他遮掩。 至于史文恭本人對她那點莫須有的心思……潘小園覺得眼下這事不重要。 幾位大哥點點頭。宋江和吳用互相看一眼,露出了然的神色。想必他們先前也有這種猜想,此時得到佐證。 潘小園又把史文恭那日對她說的,能想起來的,都原原本本復(fù)述了一遍。她不知道幾位大哥眼下對她有多信任,因為他們幾乎是事無巨細地詢問著所有細節(jié)。公孫勝更是動問史文恭當(dāng)時的神態(tài)眼色,想必是判斷他那話的里水分多寡。 潘小園眼下對這妖道極不待見,想想他對自己底細門兒清,連生辰都能算出來,背后就一片雞皮疙瘩。 但今日公孫勝沒使什么妖法,說話口氣也正常,表現(xiàn)的就像一個和吳用一般的智囊。況且他察言觀色的本事似乎一流,憑著她記憶里史文恭的一個眨眼、一個摸鼻,就能推斷出他當(dāng)時的語氣態(tài)度。潘小園覺得,如果把這人放到現(xiàn)代,開個偵探事務(wù)所,一定是全國聞名的。 斷斷續(xù)續(xù)說了好久,才將史文恭那天的敘述講了個七七八八。宋江聽畢,立刻吩咐武松:“請柴大官人來。”旁邊沒有小弟聽著,只能勞動自家兄弟。 武松去了。潘小園倒有些驚訝于宋江的磊落。沒有給自己留任何緩沖密謀的空間,直接把柴進叫來,當(dāng)面確認事實。 片刻間,柴進來到,聽聞事情始末,連連搖頭,說自家祖上確實是和平讓位——至少表面上如此。沒聽說過有任何足以動搖大宋國本的內(nèi)'幕。 眾人面面相覷,已經(jīng)覺得史文恭的話多半不可信。吳用不經(jīng)意地斜睨了潘小園一眼,目光中是一種不期待得到答案的質(zhì)疑。 潘小園心中一凜,忙道:“奴家所說若有半句假話……” 林沖一直沒發(fā)言,此時忽然說:“都是自己人,何必賭咒發(fā)誓?!?/br> 潘小園感激地看他一眼。平日里一向萬事保持中立的林教頭,此時幫她說了一句話。 宋江也打個哈哈,把這個小風(fēng)波略了過去。 按理說,晁蓋之死,有相當(dāng)一部分原因,是被史文恭的肆意妄為所激怒。而史文恭“肆意妄為”的對象,又偏偏是她潘小娘子。潘小園本來已經(jīng)預(yù)料到了,自己這個“紅顏禍水”會背上一個小鍋。但出乎意料,看宋江神色,沒什么追究她的意思。 吳用便不再管她,分析道:“眼下山寨有三件三足鼎立的大事。第一是給晁天王報仇。第二是追查這密信的原委。依小生看,這兩件事可以合二為一,我們要做的只是養(yǎng)精蓄銳,重整軍紀(jì),一舉攻下曾頭市。” 林沖點頭附和:“該殺的殺,該盤問的盤問?!?/br> 吳用繼續(xù)道:“第三件便是這寨主之位……” 宋江立刻說:“軍師,咱們先不討論這事。前兩件事才是重中之重。攻下曾頭市,捉到史文恭,自然便有寨主?!?/br> 看來這個議題,在梁山上也沒能獲得順理成章的一致意見。想必是宋江堅決要遵守晁蓋遺愿,不做這個寨主,而眾人合力推他上位。雙方眼下僵著。 吳用訕訕一笑,也就明智地不再提這茬。 但就算如此,眼下梁山一盤散沙,況且又有晁蓋百日的孝,曾頭市又是個難啃的骨頭,急切間對付不得。 武松忽然道:“周老先生給我?guī)г?,三個月之后約我一見。若是從曾頭市那里得不到線索,不如直接去問他。” 幾人同時道:“周老先生現(xiàn)在何處?” 武松語塞,搖搖頭,不知道。 想了想,低聲道:“我在東京城里有個相識,可以通過他找到老先生?!?/br> 話說得也不是很有底氣。東京太遠了。岳飛作為“良民”,來梁山送信尚且需要遮掩行蹤;武松作為“梁山賊寇”,一路遠去,還要打聽找人,況且又沒法直接聯(lián)系岳飛,風(fēng)險大約不亞于去曾頭市單挑。 吳用道:“我們在東京倒是有狡兔三窟,設(shè)過一個暗樁,可惜天子腳下,不測之淵,難以維系,如今要再去那里辦事,未嘗不是浮寄孤懸,風(fēng)險極大?!?/br> 潘小園倒也聽說過。梁山在東京過去的確設(shè)過一個“暗樁”,租了個空房子,偶爾派人去交接一下,主要用來打探朝廷“剿匪”的風(fēng)向。不過東京做公的太多,全是耳目,暗樁轉(zhuǎn)移了又轉(zhuǎn)移,最終做不下去,不了了之。 再加上眼下梁山一團亂麻,這趟差不是那么好出的。 宋江果斷下決定:“這個再議。武松兄弟,密信你先收好,休教有失。明教的兄弟們似乎也知道些內(nèi)情,等晁天王喪期過了,還要和他們通通氣。” 武松點頭。剛要說什么,突然聽到外面吵吵嚷嚷,一個粗嗓門由遠而近的飄過來:“別攔俺!不就是個曾頭市嗎,有什么鳥利害!滾開!” 撲棱撲棱幾聲悶響,想是看門的小嘍啰被無情甩飛。宋江微微變色,喝道:“門外吵什么呢!” 咔擦一聲,門直接被踹開了。一個絡(luò)腮胡子黑大漢霸在門口,頭發(fā)根根如戟,一雙錘子似的拳頭亂揮。他全身漆黑如煤球,偏生也戴了白孝,乍一看就是個黑白無常合體,又被揉圓捏扁,形成了一個凡人的形狀。要是夜里撞見,就是一身行走的白衣。 他氣哼哼的把滿屋子人瞪了一遍,又叫道:“就知道開會開會,光鳥說話有什么用!梁山讓人欺負到頭頂去了!宋大哥你們要討論什么戰(zhàn)術(shù),照俺說,直接殺過去,砍了干凈!” 宋江喝道:“鐵牛休得無禮!” 李逵李大哥,梁山第一殺星。他一出現(xiàn),房間里所有人的平均殺人數(shù)量,就得給生生拔高一個數(shù)量級。潘小園趕緊往后縮了縮。 李逵顯然是憋悶已久,一腳踹飛一個上來勸的小嘍啰,氣哼哼喊道:“諒史文恭那廝有幾副手腳,當(dāng)初怎么就放下山去了!要俺在時,一鳥斧剁了他鳥頭!” 潘小園一個激靈,暗自慶幸,當(dāng)時幸虧李大哥不在。否則史文恭劫持她這個人質(zhì),李逵一鳥斧下去,掉下來的可不止一個腦袋。 宋江徹底怒了,一拍桌子,斥道:“出去!不然關(guān)你禁閉!” 李逵罵罵咧咧,不情不愿的轉(zhuǎn)身回去了。屋內(nèi)幾人都是知道他脾性的,吳用忽然低聲道:“鐵牛兄弟報仇心切,這下可能會偷跑下山,惹出事來。得派個人去看著?!?/br> 重新關(guān)門。于是話題轉(zhuǎn)回到攻打曾頭市上。林沖首先表示悲觀。 “這次出兵暴露了咱們不少問題??v然是史文恭那廝有意挑釁,致使晁天王倉促作戰(zhàn),但曾頭市兵強馬壯,也比祝家莊防御嚴(yán)密百倍——大約都是那史文恭的手筆。依我看,咱們至少得再練上三五個月,爭取一擊必中,否則徒增傷亡?!?/br> 另外幾個人慣常征戰(zhàn)的也紛紛表示同意。 而門外漢潘小園也跟著悲觀。在察覺到領(lǐng)導(dǎo)層對自己的不信任之后,便一直不太敢多說話。眼下聽完了大哥們的戰(zhàn)術(shù)分析,也終于忍不住,冷不丁來一句:“咱們沒錢?!?/br> 大伙都是一愣,看向柴進。柴進這幾日也未辦公,憑感覺知道她說得沒錯,點點頭 說是打仗用兵,其實拼的大部分是財力。攻州掠府不是江湖火并,抄桿棍子就能上;梁山也不比朝廷,打一次敗仗的代價十分慘痛。光士兵頭目們的傷殘撫恤、以及動用的糧草輜重,加起來就把前陣子改革的果實敗了個七七八八。 而潘小園剛一醒來,就發(fā)現(xiàn)自己的小辦公室里積壓了無數(shù)文件報表。結(jié)合現(xiàn)狀一看,山寨事務(wù)已經(jīng)基本上全都停擺。該收的“進項”全部縮水,該花的日用卻無限擴大。她略略解釋幾句,在場眾人便不用算也能看出來,整個財政的大山已經(jīng)到了岌岌可危的邊緣。要是再輸一次,梁山非得被現(xiàn)金流危機拖垮不可。 逝者長已矣,梁山的路還要硬著頭皮走下去。 大家沉默片刻,還沒想到對策,武松拋出第三個難題。 “那日我跟史文恭交了幾次手。不是兄弟滅自己威風(fēng),梁山大部分人都不是他對手。我若跟他拼命,未必能贏。咱們?nèi)スピ^市,別又成了給他送人頭。” 武松向來喜歡夸???,這么謙虛的說辭頭一回聽到。宋江看他一眼,得到一個緊張而肯定的眼神。 林沖立刻表態(tài):“聽武兄弟和潘娘子的復(fù)述,這人……我也未必打得過。” 潘小園偷偷看他一眼,又看看宋江吳用的神色,心知肚明。林沖是科班出身的大將,又比武松多了十幾年的實戰(zhàn)經(jīng)驗。若說武松那句話是謙虛,林沖這句話里,卻還藏著些別的意思:他拿不下史文恭,不會搶了寨主的位子。 宋江皺了眉,問:“那依各位兄弟們看,我梁山上難道沒人能和此人作對?” 大伙面面相覷,心里過了一遍梁山的馬兵大將,似乎都沒有能夠全面壓制的——幾個人一哄而上,合力砍殺,倒是能有勝算,但以史文恭的精明算計,哪能容這種場面發(fā)生? 吳用外行看熱鬧,這時候突然插了一句:“武松兄弟似乎說,這人的功夫系出名門,是陜西大俠周侗的得意高徒?” 武松點頭:“周老先生的武功路數(shù),世上鮮有能克制的?!?/br> 吳用笑問:“倘若是同門呢?” 武松一怔,片刻后才明白軍師的意思,回道:“我也只是學(xué)了個皮毛?!敝劣谠里w,還在入門水平徘徊,更不用提。 吳用搖頭笑笑:“兄弟到底年輕,小生癡長幾歲,江湖中事卻聽得略勝一籌。大伙可知,史文恭只是周侗的第二位徒弟。周老先生有位開山大弟子,因事金盆洗手,退隱江湖,已有二十載矣。功夫卻未必擱下,至今是一方豪強。當(dāng)今之世,若說有人能克制史文恭,非他莫屬。” 吳用這一提,一些上年紀(jì)的都隱約有了印象。但是一個退隱二十年的角色,在江湖上基本等于死了,名字也早就塵歸塵土歸土,一時間說不上來。 宋江眼一亮,問道:“軍師認識那人?” 吳用笑道:“前段時間小生去大名府出公差時,剛好順路去拜訪過?!?/br> “是誰?” “河北三絕,玉麒麟盧俊義?!?/br> 秘密會議解散,一眾人各懷心事,分別離開忠義堂,取路回家。 武松送潘小園回去。光明正大肩并肩。如今他也懶得藏著掖著了,山寨里乖覺的都已經(jīng)瞧出些端倪,過去還有少數(shù)不長眼的,對她潘六娘子追求sao擾,如今也基本上偃旗息鼓。什么咸魚、豬rou、金鏈子,眼下已經(jīng)全都成了遙遠的過去。 于是便也有了些放任自流的勇氣。反正“限婚令”早就開始實施,反正晁天王喪期之內(nèi),誰也沒個談婚論嫁的理由,于是可以暫時將責(zé)任感束之高閣,不至于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旁邊小嘍啰見怪不怪,哪有什么異議。梁山上土匪多了去了,壓寨夫人都搶得,何況搶個嫂子。就算那“嫂子”看起來愁眉不展,那也不是他們能管的閑事兒。再者,武松手里的女人,誰敢過問一句。 這在尋常市井百姓眼里或許無法想象。但梁山多奇葩,比這更還大逆不道的“壯舉”,大伙也不是沒見過。只要是拳頭夠硬的主兒,上面老大不追究,其他人誰愿意沒事找事? 除非是石秀。但拼命三郎畢竟只有一個,眼下又不在山上。 林沖更是頭一個不愛管閑事的。跟武松他們兩人走在一起,畢竟有點尷尬。好在武松并不提什么別的,只是有一搭沒一搭的跟他聊史文恭的武功路數(shù)、行事風(fēng)格。兩人都是內(nèi)行,一個軍旅出身,一個久在江湖,互相一通氣,都覺得此人難以制衡。對策沒討論出來多少,自己的見識倒是覺得各有提高。 潘小園安安靜靜旁邊聽著,心里面捶胸頓足,又錯過了少奮斗二十年的機會。 到了一條岔路。林沖一句話說完,跟武松兩人一拱手,轉(zhuǎn)身便走。 遮莫是說入迷了。潘小園連忙叫?。骸傲纸填^,你不認路啦,你家也是往這個方向走呀?!?/br> 林沖有些不自然地一笑,彬彬有禮地解釋:“我還要去……那邊辦點事。你們自便。” 一面說,一面堅定地邁步走了。潘小園和武松對望一眼,眼里都是一個意思:他去后山亂樹崗上,有什么事可辦的? 武松心不在焉開玩笑:“想必是跟我話不投機,趕緊找借口躲個清靜。” 這話還不能放開了聲音說。林武兩人雖然互相欽佩,但性格原因,到底并非無話不說的知己。林沖又是個凡是容易多想的,看他離去時的神色,心事重重。 而潘小園眨眨眼,少有的感到一種智商上的優(yōu)越感,小聲說:“你不覺得,他在躲什么人嗎?” 第124章 1129.10 灌木稀疏,土路漸盡。林沖扎起褲腳,大踏步走進亂樹叢中小路里,不時左右看看。他倒不怕什么豺狼虎豹,反倒是豺狼虎豹該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