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節(jié)
他要是知道孫雪娥心里面怎么想的,就不會這么大度了。孫妹子作為一個半路出家的壓寨夫人,也不懂什么武功路數(shù)孰高孰低,只知道自家男人比燕青高上一頭,壯上一圈,厚上一尺;這要是倆人吃醋拼命,小乙哥決計占不得好去。因此為了燕青的生命安全,還是乖乖收心,不去招惹他了。 于是孫雪娥覺得自己格外偉大,嘴角癡癡的彎出笑來。 潘小園趕緊招手把孫雪娥喚過來,給她轉(zhuǎn)移注意力:“跟軍師說說,你是什么時候開始學廚藝的?” 其實她能看出來,燕青已經(jīng)努力收起了所有的風流姿態(tài),甚至故意做出些木訥的神色。梁山好漢都是歃血為盟的兄弟,兄弟的女人萬不能肖想,這是江湖常識。尤其是他燕青這樣的,更是要撇清一切嫌疑。 但沒辦法,他這張臉就是禍水,要說整個梁山兄弟團的平均顏值讓他拔高了三五個百分點,她覺得一點也不夸張。 他不撩人人自醉,總不能天天頂著厚厚的偽裝出門,遲早毀容爆一臉痘。就算燕青自愿犧牲,她也不答應。 好在孫雪娥被潘小園一問,立刻把方才那些亂七八糟的忘了,認認真真回想起來:“嗯,我五歲上去夫人府里做丫頭,那是我頭一次坐馬車,坐在外頭,搖搖晃晃走了好久,到了府上,就學上灶,一開始是燒火,后來切菜,夫人說……” 她也說不清“夫人”到底是哪家夫人,敘述得混亂無比,但最起碼,大伙都聽出來了,這人的確是少見的童子功廚娘,比梁山食堂里那些大鍋飯師傅們高到不知哪里去了。 旁邊幾個小嘍啰也跟著幫腔,說周通大哥家的小廚房,那是相當?shù)氖軞g迎,兄弟們嘴里淡出鳥來的時候,三天兩頭去他那兒蹭飯,每次都扶墻出。 吳用自然喜出望外——不光因為撿著孫雪娥這么一個“特長生”,更是因為,縱觀梁山上的男男女女,孫妹子這副氣質(zhì),算是頭一個最不像土匪的。就連旁邊那位潘六娘,都已經(jīng)修煉出了一副黑道大姐范兒呢。 忍不住朝潘小園投去一個贊許的目光,又看看孫雪娥,說:“既然這樣,眼下山寨有一份重任,還請孫娘子賞臉……” 吳用笑瞇瞇地把暗樁的事情說了一遍——當然不說是暗樁,只說山寨眼下缺錢,聽說做生意開門面來錢快,打算到東京去淘金。孫雪娥聽得一愣一愣的,沒有絲毫懷疑。 軍師滿打滿算,孫妹子定然會滿口答應。這是給山寨立功的機會,將來論功行賞排座次,對她男人好處大大的。 想不到孫雪娥聽完,卻是搖頭如撥浪鼓,連連叫道;“不成不成!我……我就在梁山,哪兒都不去!奴家……奴家一介女流之輩,伺候人的命,還能怎么去出差當……當大廚嗎?軍師你一定是看錯人了,我、我不敢啊……” 周通早知道媳婦上不得臺面,這時候終于覺得丟人,低聲呵斥一句:“有什么不敢的?就是讓你去酒店做飯!你現(xiàn)在不也天天做嗎?” 孫雪娥委委屈屈的,這就掉淚了:“奴家不敢一個人出門,外面的人,我害怕……” 在梁山住這么久,也知道周邊的安穩(wěn)生活,是用頭頂上的“草寇”頭銜換來的。下山撞上官差,誰都沒好果子吃。孫雪娥巴不得在山上藏一輩子。 周通眼見周圍人都笑嘻嘻地圍觀媳婦跟他撒嬌,汗都出來了,再粗聲斥一句:“怕什么怕!又不是讓你一個人去!不是有兄弟們保護著嗎!武二哥也跟著去,誰敢惹他!” 孫雪娥哇的大哭起來:“我最怕他……” 周通臉色一黑,猶豫了又猶豫,在媳婦的哭訴和對武松的敬畏中搖擺了好一陣子,終于決定做個男人,朝武松一瞪眼。 武松裝沒看見,偷偷朝潘小園投去一個看戲的目光,意思是廚娘不好請,你看著辦。 潘小園尋思片刻,小心翼翼地提一句:“既然如此,那個……周大哥在寨子里,眼下是什么職位?” 周通沒好氣地回:“守鴨嘴灘小寨的。”可有可無。 吳用腦子活絡,立刻理解了她的意思,搖搖扇子,笑道:“周兄弟伉儷情深,大伙有目共睹。既如此,周兄弟不如也跟去東京,幫忙張羅酒店如何?反正你們?nèi)俗卟铔?,山寨事務有人接替……?/br> 眼珠子轉(zhuǎn)轉(zhuǎn)。反正這種白手起家,也需要有些負責干活的。燕青這么細皮嫩rou,自然不適合搬磚,團隊里總要有幾個賣力氣的。 周通一愣,半個屁股離開椅子。這是沾了媳婦的光,要派他去給山寨立大功? 心里頭噼里啪啦的開始放鞭炮,可嘴上卻說:“小弟、怕是不行吧……” 吳用拍板:“到時聽燕青兄弟指揮就行了。” 燕青得體微笑:“聽潘家jiejie的?!?/br> 潘小園巋然不動,看看武松,又看看孫雪娥,最后朝周通莞爾一笑:“聽你娘子的就成了?!?/br> 孫雪娥和周通兩口子就算正式進入了暗樁團隊。大伙討論了一陣子后勤的細節(jié),說得差不多了,吳用便起身送客。 潘小園剛要告辭,忽然又聽吳用說:“兩位娘子留步。出門不易,小生還有些安全方面的囑托?!?/br> 軍師何時變得這么貼心。潘小園連忙又留下。孫雪娥懵懵懂懂的也留在一邊。 等男人們走完了,吳用才拈須微笑,無視孫雪娥,低聲囑托一句“安全須知”。 “燕青兄弟初來乍到,就要擔負千里之任,娘子在梁山上積日累勞,是老人了,凡事還要……監(jiān)督著一點。若是有什么備預不虞,盡快派人回來報告。” 潘小園沒聽懂那個成語,但整句話一琢磨,也立刻明白了軍師的意思,有點笑不出來了。 果然還是信不過燕青。小乙哥如此謙卑賣力,加上刷臉,都沒能讓他贏得百分之百的信任。這是讓她兼任紀檢委員呢。 她還是馬上微笑著答應了。心里想著,將來你們要招安、泡師師、見皇帝,小乙哥可是立功無數(shù),這份顧慮倒是可以省掉。 老大們的意思,在東京豎立“暗樁”,一開始要絕對低調(diào),悄悄的進城,暴露的不要。因此人越少越好,團隊里最好不超過十個。 眼下已經(jīng)有了潘小園、燕青、孫雪娥周通兩口子,武松算是個編外;還剩五個名額,老大們讓呈上名單,再行裁決。 潘小園沒那個魄力“沙場秋點兵”,糾結(jié)了一晚上。貞姐眼下是她的左膀右臂,連利率都會算了,不用說肯定要填在名單里。回去跟小姑娘一說,她完全沒有任何異議。潘六姨所在的地方,就是她的安全港灣。 她爹的死訊,也已經(jīng)轉(zhuǎn)彎抹角告訴她了,只說是病死的。貞姐哭一場,掛個孝,抑郁了一陣子,眼下也慢慢的恢復了正常情緒。畢竟在家的時候,基本上沒被她爹正眼瞧過,骨rou親情早就被消磨得所剩無幾。此時在梁山度過了愉快的幾個月,以前那黑暗的生活,刻意不去回憶,此時已經(jīng)忘得七七八八了。 此時又要離開梁山,小姑娘還是有點舍不得,提一句:“我還答應給隔壁魯師父縫個頭巾的,還沒完工……” 潘小園詫異:“他又沒頭發(fā),要什么頭巾?” “說是怕晚上腦袋著涼……” 潘小園無語,想笑又覺得不厚道,最后給她支招:“把你打醬油的布口袋給他就成了,讓他睡覺時套上?!?/br> 貞姐的名字寫上去,接著想第二個。她跟周通不算熟,燕青算是剛認識,雖然小乙哥眼下對自己幾乎是百依百順——肯定是看在武松面子上——但終究還沒培養(yǎng)出多少默契;可使喚的男人,就是自己那幾個的心腹小弟。然而又不能全帶,否則前呼后擁的,倒像個娘娘了。 最后決定帶上董蜈蚣。這人已經(jīng)徹底養(yǎng)好了傷,又去過一次東京,熟悉地形;最后還已經(jīng)晉級為盜門里的什么小頭目,偷雞摸狗的手段有所提高。有些別人不屑于做的事情,難保不會用上他。況且到了東京,還要定時跟梁山接頭通氣,讓他跑腿是少不了的。 至于肘子、肥腸,厚厚賞了一份禮,讓他們先回到張青大哥身邊。 兩人依依不舍,主要是潘六娘子對手下人十分大方,那羊羔兒酒的滋味還在舌頭里卷著呢。 但也知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況且回到酒店里幫工,又是熟悉的重cao舊業(yè),能見到不少老哥們,兩人樂顛顛的去了。 潘小園送他們到了東溪村酒店,開口問:“鄆哥呢?” 這期間,她也來看過幾次這小猴子。鄆哥在得到她“干幾個月就走”的保證之后,顧慮慢慢消了,開始進入狀態(tài),有時候幫著孫二娘吆喝酒食,忽悠客人消費,頗有些傳奇店小二的潛質(zhì)。 這會子,沒踏進酒店呢,就聽到那破鑼嗓子高聲開工:“老人家慢走!——誒,臨走不拎兩個饅頭回去?好好,知道吃不了,給小孫子帶點湯?大補的!嘿嘿,這是我家老板娘剛剛獨創(chuàng)出來的……” 說一半,沒話了,想必對方已經(jīng)讓他忽悠動心了。緊接著是叮叮當當掏錢的聲音。 鄆哥想必在作揖鞠躬,咧著嘴,笑道:“太公安?。∫院蟪恚 獑?,那不是李員外么!誒,別謙虛啊,在我鄆哥眼里,你就是員外!現(xiàn)在不是,將來也是!李員外,今兒吃什么?小的先給你打一角酒?” 潘小園聽著這話,如沐春風,信步跨進去。 立刻被熱烈歡迎:“噯,這位小jiejie面生的很,不是本地人?來來,請坐,等我撣撣這凳子,別弄臟了你裙子!jiejie旅途勞頓?……” 說一半,卡殼了,終于看清楚了來人的真面目,一雙亂糟糟眉毛眼看縮成了八字形,眼睛里滿目的求饒:“嫂子……” 潘小園順手接過他手里一碗酒,抿一口,往桌上一放。一聲輕響,鄆哥整個人一個激靈。 “跟哪兒學的這些甜言蜜語,見著個老太太,也要討口頭的便宜么?” 小伙子倒是長大了,知道無差別的討女人歡心了,這臉皮的厚度也是一日千里,不拿出班主任的氣概,還真治不住了。 鄆哥愁眉苦臉,手上不斷抹桌子:“不是,是那個……旁的店家大哥教我的……” 張青的幾個古惑仔小弟也圍上來,嬉皮笑臉地跟她解釋:“大姐別生氣,就是說著玩兒的,這邊都是相熟的老鄉(xiāng),都不介意的……這小子也該踅摸個媳婦,咱們當土匪的不好找女人,得提前下手……” 合著已經(jīng)把他當兄弟了。這是教他廣撒網(wǎng)呢? 潘小園倒也不是真記恨他那一句甜滋滋的jiejie,只是心里頭想笑,站起來,拍拍鄆哥肩膀,指著外面:“收拾收拾東西,帶你去個別處——出遠門,記得帶厚衣服。” 鄆哥一驚:“嫂子,你這是……” 潘小園微笑:“我不是說過,會放你下山的。機會就這一次,你考慮好了,今兒晚飯之前來找我。” 鄆哥不比旁人,眼珠子一轉(zhuǎn),大致也知道有變故。雙腳一并,筆桿條直立正站好。 “聽嫂子的!” 潘小園又忍不住笑他:“用不著那么緊張,不過是換個酒店幫工——對了,還要給你引薦一位大哥,你要討女孩子歡心,不妨跟他學學該怎么說話?!?/br> 燕青那邊并沒有肆意的點兵點將。一方面是他初來乍到,還沒有什么鐵桿心腹;另一方面,梁山上稍有特長的好漢,都已經(jīng)在山寨里各司其職,津貼拿著,小弟使喚著,這么多兄弟們每天喝酒吃rou切磋吹牛,日子過得舒坦,大多也不愿意下山常駐。 他只是趁這段時間,拜訪了上至宋江、下至白勝,幾乎所有的梁山好漢,連王矮虎都去探望了一會兒,討教各種江湖經(jīng)驗——畢竟過去沒當過土匪,經(jīng)驗生疏,必須虛心求教。 在此期間,梁山的戰(zhàn)爭機器也在不日不夜地開動。汲取了上次兵敗曾頭市的教訓,山上的武將和智囊?guī)缀跏翘焯烀β挡煌!T偌由媳R俊義的指點,以及大名府繳獲來的軍器戰(zhàn)馬,整個梁山兵團的戰(zhàn)力集體上升。 史文恭這個人,在梁山眾好漢的口中,已經(jīng)被鞭笞到死無數(shù)遍了,人人咬牙切齒欲殺他而后快,給晁天王報仇。潘小園每次聽見,心里都不禁替他點個蠟。 然而卻有一個小小的角落,偶爾不聽話地產(chǎn)生一些奇怪的念頭。 晁蓋,真是他殺的? 以史文恭的智力,何以做出如此自絕于人民的傻事。況且,從上次他和晁蓋那一番言語交鋒來看,他對這位梁山頭子,還是有些最基本的尊重。 雖說戰(zhàn)斗中刀箭不長眼,但以史文恭的武力水平,難道不應該收放自如? 畢竟是外行。她也跟武松提過這個疑問。然而武松只是陰沉著臉,回答她:“就算晁天王是在曾頭市病死的,以史文恭對梁山的所作所為,也足夠讓他送命了。他若真自詡豪杰,這會子就不該腿軟,大不了拼一條命,也算是在江湖上留個響當當?shù)拿?!?/br> 潘小園默默點頭。他所說的“史文恭在梁山的所作所為”,很大程度上應該是指他臭不要臉劫持人質(zhì)的行為。武松在這件事上固然有私怨,但在任何人看來,都算不上堂堂正正的好漢行徑。 話說回來,史文恭寧可不顧形象也要從梁山脫身,正說明曾頭市缺他不可。倘若史文恭被梁山監(jiān)押著,晁蓋再去打曾頭市,恐怕就像切豆腐一樣了。 果然,似乎應和著武松的判斷,不出兩日,曾頭市便來了一封書信,底下大大方方地蓋著史文恭的印鑒。信的內(nèi)容簡單明了,概括起來就四個字:要戰(zhàn)便戰(zhàn)! 梁山上的男兒們高聲怒吼,一個個熱血沸騰,殺氣凝結(jié)在水泊上方。 第137章 1129.10 潘小園的暗樁小隊,定于和出征的梁山大軍同一天出發(fā)。走上五十里的順路,之后便一個向北,一個往西,各自踏上征途。 為了出行方便,由蕭讓和金大堅負責給一行人偽造身份憑證。其實終宋一代,老百姓出行沒什么限制,也不需要什么“路引”、“過所”之類的旅行文件。大伙自由遷徙已是常態(tài),以致產(chǎn)生蘇東坡、范成大這樣的窮游專家。 但畢竟都是水泊里的黑戶,半數(shù)頭上頂著通緝令,又是要去東京城扎根的,總要有個合法的身份,以備萬無一失。 潘小園拜訪蕭秀才的書房,眼看著一張張精雕細琢的官樣文件,從兩位辦證高手筆下一點點成型,歡喜贊嘆,差點跪了。 忽然好奇問道:“蕭先生,金先生,你們這樣做出來的文件,和真正的官府原件,到底有沒有一點不同?” 蕭讓身陷造假生意,畢竟覺得不太光彩,捋著胡須不說話。倒是金大堅,笑瞇瞇地給她科普:“官府原件自然有一等一的防偽,每張都不太一樣。因此我們也只能是照貓畫虎,繳獲出原件,照著臨摹,才能確保萬無一失。譬如這張……” 指了指辦公桌上的一沓子五花八門的“原件”,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全都是這幾年打家劫舍所繳獲來的戰(zhàn)利品,就像一張張畫皮,隨取隨用,打造出最以假亂真的副本。 金大堅扯出一張給她看。那是成都府某富豪員外家的主管,不知猴年馬月路過梁山,給山寨送了一大筆錢,順帶留下了身份證。金大堅以此為模板,已經(jīng)做出了燕青的新籍簿,描完最后一個邊,遞過去:“小乙兄弟,你以后就是川渝人士,身份是富豪家的主管,你記住了?” 燕青雙手捧過,自動切換一口標準的川音:“要得?!?/br> 武松支著兩腿,坐在旁邊墊子上瞧熱鬧,此時撲哧一笑。 金大堅不敢笑,臉上肌rou抽動兩下,還是有些抱歉地說:“名字么,喚作張閑,不太體面,你擔待下?!?/br> 燕青微笑:“不存在!”